过了午夜了。格莱凯西于天际忽始不安地鸣叫,阿德涅斯·希格凯警官已经在审讯房里连续坐了十二个小时了,他从事警察十几年来还未见过像格特涅耳·珀离戈索斯先生这样的人,两人都已经接近崩溃边缘了,这样的连续审问、迂回、重复……然后循环,阿德涅斯自己都不知道为何要这样折磨自己,难道是身不由己吗?不。难道是这个人和某些重要的事情有关联,哪怕一点?不。
他不过是一个落魄的老师,再由于作品的不被人理解,被扣上了“十恶不赦”的帽子的普通人,他也没有强奸女学生,也没有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不,等等?那为什么我要坐在这里?
阿德涅斯望着桌对面正半趴着的格特涅耳,头发已经彻底由于先前审问时的焦虑而被抓乱成一团,眼神正在涣散的边缘徘徊,面前的魔法萤火从夕阳落下以后就一直保持着不变的亮度,就算房间里的光线再怎柔和,这气氛也很难让人感到柔和。房间里走动的审讯员已经换了第三个了,现在是希波丝塔·赫德特女士。
阿德涅斯从坐下以后就总有一种少了某种东西的缺失感,那种感觉可以轻易抓住,但仍不知丢掉了何物,或者这种感觉的突如其来是因为格特涅耳的到来,他表现得丝毫不关心,心里深处却认同他和自己有类似的地方,可他仍会对于格特涅耳的过去冷眼相观,毕竟不是有关者,如果是有关的人,结案之后便会消失,建立的关联也就显得脆弱不堪了。
审讯房的大小是全城最大的房间之一了,不得不说,这里的大小快赶上莫得里特广场的四分之一了,因此每点声响都会有回声。偌大的房里就只有一张桌子、两个椅子,显得太大材小用了。希波丝塔一直不停地在格特涅耳背后踱步,同时对着他目不转睛,她自己可能都受不了这房间的巨大回音了,同时自己又很害怕格特涅耳先生说话。
已经踱步半个小时了,她终于忍不住了,先开口问了格特涅耳先生,她小跑到格特涅耳对面,用着连自己都无法掌握的温柔的声音问道:
“格特涅耳·珀离戈索斯先生,我们劝你最好还是承认罪名,这对你来说算是你对这座城市能够所做的最大贡献了。”
阿德涅斯站起来了,示意让希波丝塔坐下,或是因为轮到她审问了;他却走向三十米外的窗户,尽管是盛夏,他却仍然觉得有点冷,窗户是打开着的,缘于房间正在七楼的高度,正有风向里吹,不过是微风。
格特涅耳挤了一下眼,眼神又变回了数个小时前那样的焦热,手心里已经不怎冒汗了,他冷冷地回复她:
“你觉得贡献能当饭吃吗?”然后向着椅背后仰去,整个人看上去根本不像是一个被审问的犯人;在十个小时之前,他可是紧张到一度昏厥,这也是他第一次进警楼、第一次进审讯房,这或许算得上是一项成就,不管光荣与否,这都是很难得的事情,他想了想,一个正常人的生命中能有几次这样的时刻呢?自己也不是什么疯狂的人。
“没有贡献就没有饭吃。”希波丝塔双臂环抱在胸前,十指不停地在运动。对于其他人很奇怪的事情就是,已经二十四岁的她竟然连胸部都没有发育正常,甚至要不是凭借着温柔的声音和深栗色的长发,都有可能被误认为是一位少年,是那种声音仍然未脱稚气的少年。
“你们居然没有被撑死?真厉害。”他本想大笑,可这里的回声让他立刻打消了这样的想法,只好低声“哼”地冷笑一声。
希波丝塔的脸猛然涨红,她极力克制住自己站起来殴打格特涅耳的冲动,却还是立刻坐得笔直了起来,看着他那副略显得意的模样,她闭上双眼、咬住双唇,开始深呼吸。
窗户还未关上,微风拂过桌面,萤火的亮度微微摇暗了一点,但很快就恢复原样了。
希波丝塔是很尊敬格特涅耳先生的,当然那是作为读者的身份,现在可不是什么见面会;她翻了翻眼睛,叹着气说:
“你有教唆别人自杀的嫌疑。”每每说到这,格特涅耳的眼神都会变得很奇怪,最明显的还是愤怒。
“然后你们就把我的作品全都烧了,对吗?”
“请原谅我们,这是工作的一部分。您的作品的确写得非常好,这是不容置疑的……但是其思想不敢苟同。”希波丝塔像是道歉一样立即将身子前倾了许多,低下了头。
“然后呢?”
“那么我们需要帮您理一下事发经过。”希波丝塔算得上是目击者了,事发经过不管是目击者还是听闻者都会觉得荒唐,然而听闻者是最可怜的,因为他们中的部分人正在离真实渐行渐远,到了以后的某刻,那已经不能用雾里看花来形容了,甚至要怀疑那雾背后是否有或有过花,更不要说这花是否开得灿烂;可是人们目击了不幸的发生以后必定会选择拼命遗忘,目击了别人的幸福之后一边羡慕他们,一边强求自己成为他们,试图让自己变得和他们有关,或许这就是人最喜欢做的事情之一。希波丝塔之前一直在想着这些,说到底,自己都没有想过会有这么一天,可以和自己一直以来喜爱的作者面对面,只是这更出乎意料的还是格特涅耳竟然是这副模样。
事发经过的重要性已经在长时间的审问中逐渐被抹上了灰白色的涂水,逐渐模糊在月光透照下的地板上,但那是被格特涅耳抹上的;希波丝塔才来了四个小时,虽然厌倦仍然使得她时刻无奈,可她仍然想听格特涅耳将事发经过复述一遍。这种事情越早明白越有利于真实,以免起雾,这雾之后很少会起风,但常常会起雨雪,多的应该是雨。她想了想。
“已经第七遍了,我真的没有教唆别人自杀,我都没死,为什么我还要让别人去死呢?”格特涅耳打了一个哈欠,深吸一口气,他已经十个小时没有抽烟了,但他也并不会依赖它,这所谓的“抽烟”不过是点燃一片带着某种香气的树叶,然后用它的余烬粉末泡成茶。他望向阿德涅斯,他正在看着窗外的巨鲸。
希波丝塔脱口而出:
“因为您嫉妒他们。”话还未说完,但是“嫉妒”已经出口,她连忙捂住自己的嘴,可是一切似乎都已来不及了————她怔在原地。
“希波斯塔,请注意言辞。”阿德涅斯回过头看向希波丝塔,弯驼的腰背在远处看起来像一位老人。他听得一清二楚,但不断在后悔、犹豫,究竟希波丝塔是否能够胜任这次的任务?自己也没有管理的权利,只得任由别人安排别人来看住别人,自己仿佛一个局外人;如果因为这次的任务导致她产生了心理阴影……好像自己也不用负什么责任吧?管她呢…
“对不起。种种证据都指向您,您若是在这被捕的三天之内认错,我们可以为您申请避免极刑。”
这是耶德希拉最近试行的法令,听上去也不错,可是所谓的避免极刑就是要将往后余生托以牢狱,甚至失去生命安全的保障;格特涅耳其实觉得还不错,但这也要表示自己要认罪,明明自己什么都没有做,为什么要认罪?而且谁会清楚,这是不是在套出自己的话?
格特涅耳听见“极刑”这两个字时,眨了两三下眼,轻蔑地笑了————果然世人仍然会笃信自己的正义,既然他们都相信自己的话——他的眼神飘忽向某处,但必定没有望向希波丝塔,这某处是空虚的,以至于他的双眸的神采也渐枯至空虚;同时他从低语一般的音量开始,逐渐变得近似于怒不可遏:
“我现在被人们揣度成恶魔了,对吧?恶魔说的话也是恶魔的语言,对吧?所以要不大家都来亲手把我凌剜掉吧?好像这样还可以得到些许满足的样子。喂,如果我真要被人们凌剜死了,你们会负责吗?你们可是间接的行刑官,别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
希波斯塔的脸已经涨红到发紫了。
阿德涅斯在望向窗外的格莱凯西的游动轨迹之后,这三四分钟内,他竟一直都没有看见格莱凯西正在不安地鸣叫,管它呢?
他还是认为希波丝塔太过年轻,缺乏经验。
窗户已经关上了,房间里顿时少了额外的一点点光亮,似乎变得更冷了;阿德涅斯向着两人一边大步前跨一边说道,他的声音似乎只有在审问时才会变得很大,可是他的声音在这个房间里却并没有产生任何回音,或许是声音本身的音量覆过了回音:
“可是您并未在凌剜架上。”
“我已经在路上了。”格特涅耳还未来得及收敛那副怒气冲冲的语气。
希波丝塔刚想开口回辩,阿德涅斯已经搭了她的左肩。于是她的嘴只张开了一半,又合上了。
“据我们所知,您好像并没有找到辩士来为您写诉状,所以我们都希望可以替您省去这一笔昂贵而又不可能尽功的费用。”阿德涅斯双手直撑着桌面,盯着对面的那对藏匿着鬼神的眼睛,他却并未感到有任何的不适,只是越来越怀疑自己————为什么我要审问这个人?他明明是无辜的,他没有杀人啊,他是在反反复复地杀死他自己啊。
可格特涅耳听后并不为之动容,反而露出了微笑,这微笑是突然露出来的,而且上扬的弧度很诡异。
阿德涅斯看见那副神态之后,略不情愿地把刚才的想法暂收了回去。他接着问格特涅耳:
“那我还是问点别的吧——您还不知道报案人是谁吧?”
“你们没说过。”
“爱丽丝·恩厄里特。”
格特涅耳听见这个名字时,身体不可见地颤抖了一下,随即肤表像触了电一样(后来经格特涅耳先生说明,此比喻并不准确,因为在当时雷电的魔法是被耶得希拉的恩赫格芬教会明令禁止使用的),全身泛起了短时间内就可以消散的疙瘩。
“果然是她。”他的表情似坠入岫壑,若顽石一般沉重。
“您这幅表情…看起来怨念很深啊。”阿德涅斯面色也和格特涅耳一样沉重,只是附和而已;一旁的希波丝塔还未觉察到异样,但她一时间并不知道应该作何表情,而心中的愧疚感与崇拜感奇妙地交织在一起,形成怪异的螺旋,她不会知道,目前的一切都是具有不充分并且并不精密的预谋的,只是等到了今天这样的时机,在私下秘密交流之后,于是仿似顺理成章————可终究还是欲加之罪。
“她很讨厌我,这就有一点公报私仇的嫌疑了。”
“她可是匿名了,但是我们一猜就知道是她,准确来说,那张脸——谁都不会忘的,但她的打扮却很像平民,我当然明白,这是贵族们单独外出时惯用的伎俩……”希波丝塔感觉到空气变冷了,她走近审问桌,小声说道,同时眼神连她自己都不知为何地死死盯向格特涅耳的背后的黑暗,仿佛那里有什么东西也在和她紧慌地四目相对着;格特涅耳注意到了她的视线,但仅看了她一眼,用的是那种伪蔑的目光,随即视线又转回了刚才的方向————很可惜两人并未相互明白。
阿德涅斯揉了揉眼,尽管期间他有过休息,但他由于各种各样的烦恼以及有关于格特涅耳的事情而无法安然睡下,只得在浅浅眯睡不到四五分钟之后再度醒来;就在揉眼时,他的眼前一闪过了于前日中午时被长官怒不可遏地逐出三楼的场景,他更好奇为什么回忆总是第三人称,而同时又看不清回忆里的人的样貌。
他缓缓说道,这句重复的话已经让他的精神麻木了,之前还会有厌烦,此刻则完完全全是复述了:“您若是没有什么悔罪之心,那么……”
“我就没打算出去。”格特涅耳如是说————这次的答复终于有了那么一点点的不一样,但对于阿德涅斯,这份回答并不是他想要的——准确来说,他并不想让格特涅耳先生去赴死,而真正的答复只不过是指令所缚的死亡,那份指令的来源已经在今日这持久而无聊的审问中逐渐被磨至遗忘了,若是能再度想起,阿德涅斯也可能无可奈何、无动于衷。
“嗯?”阿德涅斯从精神的麻痹中惊醒一般。从耶德希拉的法律上来讲,格特涅耳先生所犯的罪最多只需要关押十五天到半年,因为是教唆他人自杀而他人自杀未遂;然而不知何人所为的危言耸听,或是别的未知原因,他竟“被面临”超过五项的指控,其中的宗教色彩极为浓厚,然而格特涅耳先生并不所知,若非宗教大于政治,格特涅耳先生只需要承担些许的精神损失费与半个月左右的刑拘便可以无事告退。
“这里除了床有点硬、房间略微潮湿之外,都不错了,也就是没有地方可以施展魔法,但很可惜我并不会什么有趣的魔法。”
“您觉得…终牢还是极刑?”阿德涅斯咽下一口口水,缓缓起身,心中万分挣扎,这个人拥有和自己相像的命运,若是此番送他去往刑场,恐怕那和将自己送上刑场无异,说不好自己还会先者死去————可他还是像走流程一样询问了格特涅耳。
“思想的自由比肉体的无罪更加高贵,尽管思想会有谬误,但若是思想没有诞生的先行条件,比如开阔的黑夜,那么思想最后会选择自杀,因为思想没有别的思想可以相互搏击,剩下的只有一份凌辱摆在面前……”又是一段不合时宜的演说,格特涅耳倒是认为此刻说这些有一点渺小的伟大,可这种感觉转瞬即逝,它也无法温暖寒冷的房间。
“咚咚咚——”距离略远的空心石木混制的房门被连续重叩三下,房间里因而产生的回音快要将天花板上的尘灰抖落,因这突如其来的人,格特涅耳的演说戛然而止,不过兴许那个人已经隔着这并不怎么隔音的门偷听了许久。
“是谁来了?”阿德涅斯微侧身,仍背对着门,头也未回,轻声问向希波丝塔,然声音再小,似乎门外的那个人可以通过什么奇特的方式听见空荡房间里的声音,于是门外传来了一个姓名:
“艾德琉斯·法涅洛尔先生。”
只有辩士才会在自报家门时的尾句后加上“先生”,房间里在场的人都知道格特涅耳可是一贫如洗,于是皆向格特涅耳投以惊奇的目光。若是有钱请得起什么辩士,他定不必受下这长达十几个小时的不间断的审问,只需要稍付一些钱,一切都将被安排成误会一样————可这位辩士先生的确是来了,而且不请自入了,看起来他也应该是一位郁郁不得志的辩士,身着也就比格特涅耳好那么一点,起码这位辩士先生还穿有丝绸制成的衣物,只是看起来若不是在衣领上别有的铜制勋章,很明显就是一副普通市民的模样,是那种中低产阶级的样子————可他却为一名杀人犯避免了死刑,转而是三十年的有期徒刑,这倒是不怎么为人所知。
“好戏开场了。”艾德琉斯推开门以后,丝毫没有在意空荡的房间,一眼望向格特涅耳的方向,神色有些不自然,他心想格特涅耳已受了这长时间且不间断的苦难,必定会已万分痛苦,但他看上去精神依旧饱满,这让艾德琉斯有一点惊讶。希波丝塔与阿德涅斯同时欲言又止,而阿德涅斯并没有起身的意思,两人并不知道这位辩士的功绩,只认为是一名收费平平、打官司中规中矩的普通辩士罢了。
艾德琉斯大步走往格特涅耳,但他两手空空,这使得他看上去并不像是一个辩士,更像是擅自闯入审拘室的普通人;当他走至审讯桌前时,阿德涅斯才看见他衣领上别得很随意的律师印章,镀金的颜色已经被磨损了许多,可他看上去明明不够三十岁,阿德涅斯在心中不禁钦佩起来,他突然觉得艾德琉斯的面前恒有一堵墙,使得他在与之相对时感觉到了极大的压迫感。
“别来无恙,格特涅耳先生。这一次我会主动申请成为你的辩士。”
“喂!我可没钱付给你啊!”
“我不需要钱,尽管你我的生活都一样窘迫。我只是想要你能够帮我一些事情……那个,两位守官,您们能否…回避一下?事件比较私人。”他边说着便半欠身着向前,这压迫感逼近了格特涅耳,但好在两人是旧友,压迫感并未很明显,他的声音给人的印象是一棵矮小的巨人树,其中的活力并不能透过表面感受到,只能通过声音在脑海中的残余的回响来慢慢知觉,等到感觉的来临,他又开始了下一句话,从而变得源源不息。
阿德涅斯试图快速起身,但他并未很迅速,反倒是强迫自己一般起了身,他感到自己的双腿在不知觉地慢颤;转过身踏出第一步时差一点因趔趄而跌倒,他此刻有了久违的清醒感,却真实得不怎么真实,好在他还是强直起了身,看上去一言不发地缓缓步开了。
“你们慢慢聊,都午夜了……”阿德涅斯低语一句,随即消减在黑暗中,在消减于黑暗中前,艾德琉斯一直在目送他,带着看似虚伪的笑容。
希波丝塔站在黑暗中,一直盯着格特涅耳,眼神从复杂逐渐凝固滞于寂静,她也同样一言不发地离开了房间,只是她没有去搀扶阿德涅斯,在步入敞开的门的门框下时,黯淡的灯光描上了她回眸的轮廓,似定格于那里,三秒过后,她的背影逐渐缩去。
艾德琉斯与昏暗的萤光平视着,他极力克制着伸出双手的欲望————这光线太暗了。
“听着,我要你帮我掌握有关于恩厄里特家族的三代人的一切事情,再小都得查明。”艾德琉斯仍未坐下,他低着头看着背靠在审问椅上的格特涅耳,眼神极力隐藏住不甘,双手扶紧桌沿。格特涅耳的心中仍是无奈,但他确信艾德琉斯有听见自己刚才所说的那段类似演说辞一样的话,不由得继续思考那段话的合理性,不过他真的没有了解过恩厄里特家族的事情,毕竟自己也并不方便过问爱丽丝。可这只是艾德琉斯用来打开话题的一枚道具,他也并不关心那些贵族的事情,若是在以前,他兴许会关心一下那些贵族的风流韵事,可他自从去年开始就已经不会关心这些了,他开始只关心自己和国家法制了。
“你要掌握那些干什么?”格特涅耳在上句话止声后的四五秒后才回过神来,他保持着双眼的闭合,双手却懒得抬起。
“你没有杀人。”
“对啊。”他对于这句话已经可以自动过滤了,不过由于此刻是艾德琉斯提起的,所以他还是低声回应了一句,声音很闷。
艾德琉斯猛然想到,若是那两人也在门外偷听呢?再者,这房间里的回音这么强,即便是在楼梯间,也可以轻而易举地听见回音从而推断出房间内的交谈内容————但是附近并没有纸张,光亮过暗,若是做口型,很难保证格特涅耳可以看见他所说的内容。
他只好在平滑的桌面上开始写字,笔墨竟很快就会褪色:
“你知道吗?…恩厄里特家有两个爱丽丝,两人长得一模一样。”
笔墨尽下,艾德琉斯轻拍桌子,而这桌面上发出了沉闷但并不如拍击木材一样的震音,反而类似于击中了金属一样,格特涅耳因而睁眼,桌上一行略显密集却工整如报纸抄印,一眼即见————他在一秒内反复快速地阅读了三遍,却仅是皱了眉头,他认为艾德琉斯一定是在欺骗他。
“怎…怎么可能?”
“我在来时路上亲眼所见,按照贵族的作息时间来推断,爱丽丝·恩厄里特是不可能这么晚还在外面游荡的……”
“怎么了?你好像没有把话说完?”
“…更不要说杀人了。”
“怎…你确定没看走眼吗?”
“我跟了她很久。”
“那……说不好是魔法呢?”
“你是她的老师啊!你怎么可能忘了她并不会魔法的事情?而且就算不是她的熟人,她也是被恩厄里特家族重点保护的女儿,这也许说明了一件奇异的事情。”
“啊…”格特涅耳咬住下唇,眉头逐渐凝成了冰块,可他又怎可能知道爱丽丝并不会魔法?他连试探的机会都没有,再加上自己对于魔法并不相通,怎可能看出来有魔法天赋的人是什么样的?
艾德琉斯还是将光线变亮了许多,他只是向着光线伸出了右手,光线毫无征兆地变亮了几倍,但还是没有办法填满整个房间,目前的亮度倒足以看得清房间里的一切了,至少可以完全将亮度投至窗户处了————那么这样就可以通过缓缓地对口型来和格特涅耳说明情况了,不过格特涅耳一直认为艾德琉斯只是一个相貌平平的普通辩士,根本不可能会魔法,看来自己的确一直都是迟钝的。
“这个‘爱丽丝’我不止在来时路上见过,她的身形我曾经见过很多次,可…可是我忘了具体是什么时候了。”艾德琉斯想起来在半小时或是一小时之前于城门附近看见的少女的背影,或是由于自己近来一直在调查有关于爱丽丝·恩厄里特的一切,他一眼就看出来了那是她————却并不赶上前去,本能的求知欲和求生欲让他只得在远处观望她。她一个人的时候,仅看背影和走路的姿势,这根本不是爱丽丝本人:她的走路姿势并不安静,活泼地不正常;和爱丽丝同样的辫式,发尾竟有暗红色的闪光;腕上有一环玉,那也许是大小姐每天都不同携带的饰品,但艾德琉斯当时并未记得那是否曾在自己的调查中出现过,只是很好看,近乎琉璃般透明,里面似乎载着红色的能量在流涌;那身衣服过于浮夸了,从街道昏暗的光线中隐隐可以看见背后几乎仅有一层薄纱,轻薄得就像微风一样,这并不符合爱丽丝的穿衣风格。但从这个时间段来推断…这也确实不是爱丽丝;艾德琉斯正以为自己是否看错了时,从她的方向飘过来一阵鲜血的味道,他准确地看见了她的回头,那张脸被她的发尾泛的暗红色的光亮所照起,露出与爱丽丝相同的容貌,多出一份不同于爱丽丝的绝对的冷绝,并不如曼陀罗那样危险,更像是伊库娜丝那样的美艳,可并不如传说中那般动人;艾德琉斯因此险些被发现。
可他不会知道,那些暗红色的光亮正是她刚杀死的人的血液凝固在她的发丝上;更不会知道,她的背后纹着一环巨大的诅咒,并不为人所知,甚至就连她也并不明白。
艾德琉斯的眼前还是会浮现出那个少女的容颜,又会怀疑自己是否由于紧张而眼花了,此刻是否太早立下定论。
“这和帮我离开这里有什么关系?”
“因为她是你的学生啊……可,你真的知道哪个是真的爱丽丝吗?”
“你的意思是?有可能是假的‘爱丽丝’报案把我送到了这里?”格特涅耳不禁开始后怕起来,其实他早就看出来异常了,只是不敢于下定论,或是不方便去询问,对他来说,成为爱丽丝的导师就已足以让他证明这一切了……但他现在一切尽失了,哪怕事实不是那样,在事实中的一小部分人也是那么想的————可他为什么要考虑这一小部分人的感受呢?假如是以讹传讹,发源地可是这群人,可他又能做什么呢?被传出指使了艾尔莎·恩厄里特的自杀,这样的揣测并不是谁都可以澄清的。
“对,虽然并不知道她的居心何在,但如果能够找到有效的其它证据,说不好就可以让你离开这里了。”
“我现在可是被囚禁在这里。”格特涅耳看上去似乎并不领情,他害怕这又将是一笔不菲的费用,他的日子已经够糟了,从今天开始,不对,或许是较往常的失落而言有了更大的失落,整体看去都是失落,像魏尔斯特拉斯函数图像一样。
“你以为我来干什么的?我是来给你申请七天的暂释的。”根据耶德希拉的《民行法》,任何犯罪者被拘讯期间,只要有人可以出示与之有关的证明,任何关系都可以,并且为其起草一份保释书,犯罪者就可以获得七天的暂释;若在此七天内可以收集到任何证据可以证明自己的清白,则可以免去登上法庭,直接由代理法官对其进行宣判;若七天内仍有犯罪,再度被记录在案的,将立刻停止暂释并且从重处罚。这时,艾德琉斯才发出声音来,同时指着自己的嗓子,示意格特涅耳可以发出声音了。
艾德琉斯一定是想诱导自己犯罪————格特涅耳听了以后如是想到。
“那还真的是谢谢了。不过按照他们的‘规则’,必定要到清晨了。”这所谓的规则,其实并不存在,作为推脱的借口或许效果并不显著。
“刚才那个女生,你有没有注意到,她好像看你的眼神很复杂。”
“是啊。”
“人家可是你的忠实读者。”
“你怎么知道?”
“我可是在你被拘之后的一个小时之后就在这里坐着了,但是他们不相信我是你的辩士。”而他待在门外只过去了二十分钟,他是从和那个女生的名字一样的桌上看见了那本书——《来自异邦的维赫特》,还有其他格特涅耳著成的书,看得出来她一定非常喜欢格特涅耳的文字。
“也难怪。毕竟我的穷困潦倒似乎已在整个特涅法亚闻名。”
“嗯哼。那么我还是要听听事发经过,你一定是不相信他们,对吧?那你可以相信我。”
“那我开始了。”
“嗯。”
格特涅耳开始慢慢讲述了,这一次比之前的哪一次都要细致,估计阿德涅斯和希波斯塔听见之后脸都绿了。
格特涅耳被捕的原因是他于三个月前著成的作品——《来自异界的维赫特》。
由于格特涅耳的穷困,导致这本书的出版量极少,但内容收到了多数好评,因此被盗印了许多版本,格特涅耳对此心知肚明,但他比起金钱,这段时间里他似乎更在意如何让自己变得声名显赫。
尽管自己已经是鼎鼎大名的恩厄里特家族的小女儿的老师了,可人们都会记得爱丽丝·恩厄里特,而不会记住格特涅耳·珀离戈索斯这个名字。
也不知道是因为自己的年轻气盛,还是命运本就那般安排,他在某一日(上个月)想穿过贫民窟来获取一些新的写作灵感,但他却在追逐中为了一个小男孩见义勇为,然而小男孩在他浑身重伤之后化为了一滩黑色的血。
而那个被自己见义勇为的女人,还未等到格特涅耳询问,便已经从衣袖中掏出了一把略长的匕首,不过那并不是插向格特涅耳的,而是插向她自己的————三秒不到,她就毙命了。
但还没有结束,那个小男孩的血又缓缓流向那个女人的尸体,可格特涅耳记得,那滩液体怎么看都不像是血,只是有着血液的腥味在附近回荡……但他也分不清到底这血腥味是来自自己,还是来自于那滩液体。
似乎那滩液体并未渗透地面,它流经的地方一点痕迹都未留下,连一点倒映都没有;格特涅耳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却仍好奇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于是他缓缓爬向背后的矮墙,距离那具尸体有了四五米的距离。
他又觉得这极为眼熟,可在他的脑海中又只能飘过零散的几个词语:异邦人、禁术、长匕、重生、旧神……
他逐渐明白了什么,却又不敢相信;但那滩液体流向了女人的伤口,就在两者刚刚触及时,那具尸体突然放声大笑了起来,声音尖锐刺耳,甚至有那么几声狂笑连格特涅耳都听不见————而后尸体猛然坐起,眼神如炬地看向空无一云的天空,她的伤口已然完全痊愈,只有被割破的衣服可以看出来她受过伤。
格特涅耳并不知道她接下来要做什么,他只能任由自己的心在狂跳,不管怎样逃跑,他都知道————她一定会追上来的,当然那也得是她主动愿意————可这明明就是《来自异界的维赫特》里的禁术“希诺卡纳:献祭天平”,这明明是自己虚构出来的东西……这简直就像是做梦一样,他第一反应是狂喜,可他如今已暂失去了去狂喜的力气;可如果这并非是巧合呢?尽管这是巧合的可能性仍然很大……如果不是巧合的话,书里的内容很有可能会接二连三出现,并且都会和格特涅耳有关联————一定是这样的,格特涅耳想着,心里开始不住地发怵。
可他还是得救了,那个女人很快就倒下了,格特涅耳还等了三四分钟才敢上前去确认,那尸体已经彻底断了气,脉搏都已经没了。
他清楚啊,这样的尸体在贫民窟里只有被丢弃的结果,鲜有被安葬的;不管如何,他暂时是无法离开这里了,尽管有什么目击者,也不会去报案,因为报案费就已经是一个普通贫民窟家庭的半个月收入了。
眼看着这具尸体快到了要腐烂的时间了,可一点征兆都没有,甚至愈发变得鲜活靓丽,格特涅耳叹了一口气,可同时,他更想知道那禁术的具体信息。
他在心里犹豫了片刻,仍然决定把这具尸体带走;再说,这女人还长得有几分姿色,如此随便丢弃在这里,万一受到了贫民窟里的贱淫之人……
只是他确实已经没有力气了,可惜自己此刻的精神力已经受到重创,不然便可以自我暂时疗愈。
应该不会有人来帮他了,谁让他穿着看上去像一个上流社会的人呢?他没有遭到劫难就不错了。
可还是有人帮助了他,却固执地认为是他杀死了那个女人和小孩,但施助者并未报警,格特涅耳也不去管他的居心了……但他便无法搬走那具尸体了;至今时,他快要忘却那个人的模样了。
格特涅耳于心底侥幸着,还好自己没有透露出要搬走那具尸体的欲望…
回到教室中时已经是傍晚了,爱丽丝·恩厄里特已经睡着了,格特涅耳拼命地翻找自己的手稿,可他忘了自己已经将手稿投递至报社,现已经很可能变成一堆灰烬了。
即便是翻箱倒柜那么大的动静,还是没有吵醒爱丽丝·恩厄里特,她睡得像一块上了漆的木头,那层漆的颜色曾经是纯白的,现在已经是灰色了,而且似乎沾上了不少的手痕。
格特涅耳既然无法找到手稿,只好拼命地回忆着自己曾落笔写下的东西,可不管怎么回溯记忆,瞬然闪过的若夜星一般的几个词语不管怎样都无法顺理成章组成一个句子,它们之中没有任何的高光词语,怅然黯淡着。他不免感到失落感和愤怒感猛然涌上心头,但他还是忍住了。
他想叫醒爱丽丝·恩厄里特,在他伸出右手、指尖刚触碰到她的发末时,她趴在桌子上的身体突然直起来,眼神变得不像之前那样清澈,反倒是完完全全像玻璃一样晶莹、透明,可里面空空如也;未等格特涅耳反应过来,她就已经将他按倒在地上,动作的速度和爱丽丝·恩厄里特完全不同,这在格特涅耳看来的确是只有一眨眼的瞬间,只是眨了一下眼,自己就已经被按倒在地上了。
可她又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一样,在快要对格特涅耳施加出剧烈的压迫感时,她突然松开了手。
格特涅耳于心底叹了一口气:果然这孩子还是讨厌我……今天好像是爆发了?可是我还不能离开她啊,毕竟我还没有赚到声名…
“喂喂喂…停一下,你这是上个月的事情了。”
“这是前兆……”
“还有啊,你现在想不出名都难了,我不知道是应该恭喜你还是替你担心————教唆别人自杀?还是爱丽丝的姐姐,这可闹得有点大。”
“我亦没有办法,可能是人家过得不好呢?”
“我说,你是从哪里搞到的禁术?”
“我真的是编造出来的。”
“难道是‘巧合’?我相信这可能是巧合——可如果这么解释的话,你觉得谁会相信呢?”
“可它就已经发生了。”
“是啊,它发生了,所以后面呢?你还想讲故事到何年何月?”
“我继续跟你讲。”
“对…对不起……老师,我以为是别人…”爱丽丝·恩厄里特被自己刚才的所作所为吓得后退了好几步,差点被身后的椅子绊倒,但她还是一个趔趄坐在了椅子上。
格特涅耳什么都没有说,站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自己的重伤还没有好,哪怕是疗愈的魔法,完全生效还得一两天的时间;不过她好像也看不出来自己身上的刀伤,被划破的衣服已经被施救者换上了新的。
他想开口向爱丽丝开始讲课,却不知从何说起,脑中的混乱有如三四年前的抗议暴动一样;不过爱丽丝此刻似乎并未觉察到。
于是他又匆匆忙忙地离开了。
她看着格特涅耳匆忙离去的身影,直到他走出了自己的视野之后,爱丽丝——席拉丝笑了笑:谁都不可能接近我的,哪怕是得了我的允许……嘻嘻…
但是格特涅耳并没有听见。
“你觉得呢?”
“什么?你可不可以不要突然打断别人说话啊……”
“难道你不觉得爱丽丝不太正常吗?”
“我当时没有这么想,我以为只是那孩子单纯的讨厌而已。”
“她一定是‘替身’了。”
“无所谓…事情还没结束。”
事情立即转向至格特涅耳被捕的三天前。
恩厄里特实际上算不上是什么大的贵族,只是在整个特涅法亚以及周边地区都很有名,至于在耶德希拉,倒是连排名都无法看见。
在距格特涅耳刚叙述的故事之后的这一个月里,在层出不穷的险象环生中,他有时候也会因为这些由自己所著成的奇幻事物的成真而怀疑自己是否具有预知未来的能力,但他不过是将这种想法当作聊以**的解嘲,尽管在某种意义上来讲…他的确具备这样的能力。
三天前的事情,格特涅耳并不在场,至于回想完全是阿德涅斯的引导,当然,谁会清楚阿德涅斯是否在诱导他呢?再说,格特涅耳明明具有不在场证据,他在过去的几个小时里把“不在场证据”强调了不下五次,阿德涅斯只询问了一次,而剩下的都是别的询问者的询问。
在书本的描写中,有这样的一段情节:
安戈希尔·诺提拉斯为一位濒死的女性灵魂,其为了避免维赫特·苏里涅的收割,不断附身于大陆上的许多生物躯体,而其最终终要面对维赫特时,竟附身于维赫特。
而安戈希尔的原本躯体内的灵魂沾染了维赫特的力量,因而获得了重生;虽然维赫特可以操纵灵魂,但他体内具有的安戈希尔灵魂无法进行自我操纵——于是他打算将力量全部寄托于安戈希尔的体内。
可是安戈希尔的躯体无法再多地承受维赫特的高强度能量,于是维赫特将能量全部耗尽,自身躯体内的自我部分的灵魂陷入了长眠————于是安戈希尔的灵魂主导着维赫特的躯体,在流浪了一段时间后回到了异界。
三日前,恩厄里特家族出海去往库德莱耶孤岛上进行祭祀活动,只是这一次较来年而言更晚了两三个星期,虽然还是会有各方面的顾虑,但通过他们心照不宣的事实证明,他们的顾虑十分多余,最多也只能骗一骗小孩子而已————爱丽丝·恩厄里特反倒是相信迟来这么久一定会发生什么奇怪的事情,她并未说出自己的顾虑。
平安抵达之后,他们的噩梦就慢慢开始了。
艾尔莎·恩厄里特,爱丽丝的姐姐,不过爱丽丝也记不起来她是哪个姐姐了。在当天的傍晚时似是感染了极其恶劣的不知名疾病,在只有艾尔莎的房间内,当爱丽丝推开门时,爱丽丝亲眼见到了她的病发,可连症状都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她就猛然消亡了,甚至连遗体都没有留下。
但是诡异的是,爱丽丝明明亲眼目睹了姐姐的死亡,可在午夜时,艾尔莎竟仿似什么都未发生过一样,出现在爱丽丝的床头,安坐在她身边。爱丽丝以为不过是午夜梦回的幻象,但仍惊魂未定,艾尔莎右手立刻捂住爱丽丝将要尖叫出声的嘴,左手食指悬在嘴前。在互相对视了五秒之后,爱丽丝仍然无法接受这样的现实,艾尔莎还未及爱丽丝反应过来,便又摸了摸她耷在胸前的头发,随即立刻抱住了爱丽丝,艾尔莎因触碰时的真实感觉喜极而泣,但是爱丽丝还未反应过来。
爱丽丝和艾尔莎同衾而眠,但两人都彻夜难眠,于是各自谈了一个故事。
第二天清晨,爱丽丝从梦中醒来,发现艾尔莎正站在凳子上,右手紧紧攥着一条白绳,那条白绳的另一端绑着左手已将白绳染透血色的手腕,血液还在不断地流出、滴落,但通过出血速度很容易就可以判断出来是静脉的割损,爱丽丝立刻想要阻止她,但她的身体如同魇住一样,越想使劲越无法动弹,只能目击一切的继续发生。
艾尔莎手中所攥的绳子很长,而在爱丽丝的房间内,距天花板还有一个狭小的不透明的空间,那个空间是作为隔断以及备用的储存或紧急躲避的地方,但从宗教的角度出发,那个地方意味着通往天堂前的黑暗……但是艾尔莎将那里不知用什么捅开了两个巨大的洞,相隔可有十几厘米,黑暗将布满整个房间。
爱丽丝感到了自己逐渐失去了呼吸,双目逐渐失去色彩并且逐渐失焦,可艾尔莎的动作还在继续。她一边将白绳缠过自己的头部,再将白绳穿过那两个洞,爱丽丝感到那里或是有什么恶魔在操纵着一切,似乎失焦也是因为那里有恶魔;艾尔莎将白绳重复打了四五个十字结,再将凳子踢开,开始挣扎着将衣服脱光,但实际上是近乎撕扯一般地将衣物撕毁,血腥气息与淡香的香水在空气中不断发生着反应。从左手手腕滴落的血液从开始滴落到接触地面,血液从暗红色极快地变成了白色,在光滑的石砖地面上留下了如同牛奶一样洁白的色彩。
“你在做什么啊!快点起来啊……笨蛋!那不是真的!”耳边传来了自己的声音,可爱丽丝此刻已经快要丧失意识了,这声音因而带有了回声;很明显不可能是内心发出来的巨响,那只可能是席拉丝了……她开始用微弱的声音在心底默念:席拉丝,席拉丝……救救姐姐…
但没有人回应。
艾尔莎在爱丽丝眼前仍然在不住地挣扎,出血速度越来越快,逐渐成流。
那声音的确是席拉丝,她无法摇醒爱丽丝,只好抱紧她,在她的耳边低语着禁止的咒语来消减梦魇,可效果并不显著,席拉丝开始害怕了,因为紧张,自己念错了好几个词汇……
三四分钟后,爱丽丝醒了,从眼缝中发现了正在抱着自己啜泣的席拉丝,可她也没有力气去惊讶了,只能抬起手,试图缓移到席拉丝的背后,将她抱紧。
“我就知道你又做噩梦了……笨蛋!你吓死我了!你到底在想什么事情啊…啊喂…”席拉丝的责怪声夹着哭腔在爱丽丝耳边掠过,虽然是自己的声音,但她已经习惯了这种被自己关心的感觉,同时也有一点自责。
“好了…没事了没事了,下次要睡觉的话一定要一起睡啊!不然我怎么救你……告诉你一个好消息,艾尔莎被救好了,只是精神状况还是不稳定。”
“大家都起床了,你还没有起来,我推开门发现你的身体正在变得透明…但这并不是入魇的症状,至少我看见你的呼吸逐渐缓慢了…”
“你好像很虚弱…你说什么呢…那都是假的,假的…好了好了,别哭了,你不是醒过来了吗?”
“不,等等,为什么你会知道得这么详细?”
“阿德涅斯先生在纸张上记录下了这些,然后……呃,有一个魔法师,把那些内容具象化了,我就像看话剧一样把它看完了,因为的确印象深刻,所以现在才记得很清楚。”
“但爱丽丝是在……不对!等一等!你可是她的老师对吧?你怎可能不知道爱丽丝是惧怕生人的?”
“我当然知道……啊……难道说…”
“绝对是替身报了案。”
“这怎么可能…”
“但这只是推测对吧?而且,按照传统,外族人除非与族人缔结了近乎血缘一般亲密的关系才可以参加祭祖仪式,那个替身怎可能参加呢?”
“为什么你会比我还要了解她?”
“因为你总是扬起头颅,你应该低头看一看,一眼就好……恩厄里特家族的血源并不具备能够使用魔法的能力,我也是今天才遇见了那个少女,那些魔法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女所精通的,虽然我不懂,但那的确很厉害……那么按照现在的推断,那个‘爱丽丝’应该就是替身了。”
“可是你又是从哪里知道的有关于替身的事情的呢?”
“我自己的猜测罢了,我原认为这种想法不过是小说里的情节,你的小说里是否有这样的情节?”
“你说的是?”
“《来自异界的维赫特》”
“有是有…但…可我不懂为什么他们要把我抓起来啊…”
“你还不明白吗?你真的近乎预言了一切,这一切只要有你的存在,世界都会按照你的预言发展下去……”
“但是我只印出了几百本啊……怎么可能…”格特涅耳话音刚落之后,似乎自知了一个巨大的问题,这问题就是将他拖入深渊的罪魁祸首————他忘记了为书本内容加上禁篡封印,如果封印被无视,后果的严重度需看作者对于内容倾注的心血与感情。
“你考虑过吗?有没有被错印或被盗印的可能?”
果然。格特涅耳被震撼到了,如果能够追查到篡改的内容,光是收取版权费就可以赚来一大笔钱!这令他猛然间兴奋了许多,但又迅速地失望了————自己没有那种动力了。
“有,但……他们也不可能改变内容吧?”
“他们不会改变内容,就算改变了…但你可是作者,你才是一切的根源。”
“所以……你认为维赫特出现了吗?”
“或许还没有,谁清楚呢?”
“我有一个问题,你觉得这算是我被世界凌辱了,还是——我把世界凌辱了?”
“你凌辱了你自己。”
“那这种感觉……可真的奇妙。”格特涅耳尴尬地让嘴角上扬了许多。
“不过,如果你真的可以预言成真的话,这可能会成为让你摆脱穷困潦倒的生意。”
“我自己并不相信我有那样的能力,再说,泄露天意真的好吗?”
“只是说着玩罢了。”
“你的猜测有什么根据?如果爱丽丝有替身的话,那么那个少女又会是谁?”
“或许那才是你所写的安戈希尔,但是据我的偶然目击,她或许并不坏————再加上刚才你的描述,也许她的存在是一种悲怆。”
“我有点后悔了。”如果自己没有接触爱丽丝呢?可必然是艾尔莎阅读了自己的文字,导致了这些问题的存在。
“但…如果是她杀了人,然后伪装成了爱丽丝来报案呢?”
“我最后一次见爱丽丝,当然除去今天早上……最后一次是在昨日傍晚。”
“你真的有观察过两人的异同吗?”
“她们都不允许别人触碰她们,哪怕是手掌都不行————但…因为很少碰过她们,并且我也因为次数少而记不清了————只记得一个的行为很迅暴,一个的行为很怯怕。”
“我认为粗暴的那个应该是替身。”艾德琉斯不断用右手食指的第一个关节敲击桌沿,或许发出的震动让他想到了某些事情。
“然而你真的明白吗?”格特涅耳仍然没有感受到这种事情有何大不了的,倒是如果自己可以抽出身来追查盗印者,说不定可以收获一大笔费用;他在此刻才感受到精神的衰弱,精神度如同跳水一般,哈欠一个接着一个。
“看上去你好像比我还不甘啊,对我来说不过是一种附加的知识罢了,可能你还会好奇为什么我要知道这些,暂时会和你无关,除非你帮到了我,你才算有关。”
“是吗?算了,三天前的事情我也记不清了,听见的内容谁知道是真是假。”
“两位先生,请停一下,我们受到了指令,将给予格特涅耳先生为期半个月的假释。”阿德涅斯隔着薄门说道,声音很小,只是因为两人的声音致使的周遭安静才可以听见阿德涅斯,他倒是在门外思考了很久,不管怎么样,他都要为放走格特涅耳付出代价。
“你不会……”格特涅耳猜到了艾德琉斯必定会做的事情,不管是七天或半个月,只要能够清白——找到那个替身的话,或是通过别的方法来佐证自己的清白,一切就都可以恢复原样了;可他同时又害怕恢复原样。
“走吧,有些事情出去以后再跟你讲。”艾德琉斯突觉怪异,自己明明是申请了仅仅七天,怎就变成半个月了?他或暗生了一种不好的预感,搀扶着格特涅耳。
“稍等一下,我们为了确保格特涅耳先生不会再度犯罪,我们将在他的双手上施加一层魔法,来监视他的落笔,一旦违反了规定,魔法将割破他的手腕,但是放心,只是割破表皮,不会伤及动脉。半个月之内如果格特涅耳先生没有动笔或是魔法没有生效过的痕迹,他便可以被释放。请原谅,这是规章制度。”
怎么可能?这就释放了?
艾德琉斯心中震颤————这群人怎可以藐视法律?
“我接受。”
格特涅耳对于再次步向自己的阿德涅斯仍投以轻蔑的目光,即便再次向他伸出双手,格特涅耳依然抬仰着头。他的双手到后臂上那些分布不均、被磨平的许多肌肤纹理仍是刺眼的一部分,对他来说像是荣耀一般。
不过就是封笔几日而已。格特涅耳如是想着。
“看来你还是愿意回到自己的破败的日子里啊。”
“因为我不想亏欠你,或者说是我不愿意亏欠任何人。”
“这么晚了,你要不今晚就去往我的办公室吧。”
格特涅耳听到以后表现地很不自在,即便无他计可施,也要避免这样,但权衡利弊之后只有这一条能够安心。
“我说,你是不是还有什么瞒着我?”
“有很多,你想听什么?”
“你到底有什么别的身份?”
艾德琉斯对着他做了一个嘴型,从天井顶部的巨大的水晶烛灯洒下的灯光不断由于楼层的递降而消减,好在两人还能看得见彼此,却似乎看不清。
“恩赫格芬教会的兰德耶莫,也就是十二主教中的天平。”
格特涅耳只看见了“恩赫格芬”的口型,还好自己抓紧了旋梯扶手。
“我没想到啊,原来你才是我的敌人。”苦笑的声音从楼梯上跌落,传至站在大门外的希波丝塔耳里。
“你就只想知道这个吗?”
“你要是还有继续的事情没有告诉我,看你是否愿意说了。”
“我在来时路上遇见了一个游魂,大概是怨灵吧,不过他很友好。”
“然后呢?”
“他目击了一名少女和一位看上去很奇怪的成年男子,那个男人的背后据说背着一把巨镰,还肩扛着一个很沉的袋子。”
“你真的没有熟读过历史,游魂和怨灵的话怎么可能作为证据呢?哪怕现在都不算得上是证据,他们的话是完完全全的疯言疯语。”
“你为什么这么激动?”
“因为我没想到你会犯这样低级的错误。”
“果然你还是过于严谨了,我根本没有去相信他,至于我的复述,是原原全全的,至于你是否相信他,和我没有关系。”
“好了,我们不要废话了,我也不问你是从哪里知道的替身的事情,有什么事情我们明天再说。”两人对视之后,共同迈出了大门。
希波丝塔已经入眠了,她的桌上倒扣着一本破旧的《来自异邦的维赫特》,页码或许翻到了开始的位置。
“时间很充裕,当然对你来说可不一样。”艾德琉斯站在街边的路牙上,仰头看向在云端穿行的巨鲸,双眼布满了奇异的蓝,又或是象征着忧郁。
“明天再说吧。”
此刻午夜一更将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