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后,天幕上零零散散地飘起了雨。原先还只是银丝细雨,可到了下半夜,雨势竟急了起来。窗框在冬夜的风雨里发出一阵阵轻响,低而沉重,竟让人有说不出的压抑。
容晚抱膝坐在床上,她没有合眼,一刻都没有。尽管几个时辰之前迟羽千叮万嘱要她好好休息,但她却一丝倦意都没有。容晚将脸埋在脱下的衣衫里,细细嗅着那凝干的兽血散发出的苦辣血腥气味。
为什么要做个好人。容晚攥住衣角,心中突然幽幽地冒出了这个想法。她做了那么久的好人,可有什么回报?是上天垂怜,是她不再毒发欲死,还是月老眷顾,护住她的一丝情脉?好人?
容晚冷笑。她巴不得,巴不得所有人都不要好过,巴不得这九州四海,都来承受她的痛苦——
不。不是这样的。容晚猛地一个激灵,霎时间灵台清明。怎会有这样的想法?她在心中责问自己。即便是这段时间发生了太多事情,自己也不该自私嗜杀到这种程度。况且,况且还有迟羽。只要他在,一切事情都不会向太糟糕的方向发展。她现在只是需要时间,需要时间来接受这些……
容晚渐渐混乱的思绪仿佛一锅糊糊涂涂的米粥,在小小的火苗上咕嘟嘟地冒泡。她抬手点上自己的弋阳穴,几乎同时,整个人便倒在了床上。
睡一觉吧,迷迷糊糊间容晚在心中对自己说道,醒了,就都能好了。
这夜迟羽也未睡好。他心中所想虽与容晚不同,但却大差不离。什么门派什么江湖利益,在他堂堂浮虚大弟子眼里,狗屁都不是。蔺清砚那小兔崽子,王八蛋负心汉,他日在江湖上若是叫他碰上了,定是一顿好打,不对,还要连同他那美娇娘一起打,替容晚出出气!
容晚这个傻子啊……迟羽翻过身,轻轻叹了口气。彼时窗外风雨呼啸,也不知那笨蛋有没有好好睡觉。
“算了。”迟羽一个翻身从床上站了起来。他摸黑将衣服穿齐整,自言自语道:“小爷我可没有夜闯女人闺房的习惯,我只是看看你有无好好休息,省得明日状态不好,耽误事情。”心中这一番自我催眠作用尚佳。迟羽自我肯定地点点头,轻手轻脚地走出了厢房。
容晚的厢房就在隔壁,迟羽走到门口却煞住了脚步。他突然有些看不懂自己:何必要对一个女人这么上心?不对,是,何必要对一个心里想着别人的女人这么上心?迟羽啊迟羽,你潇洒了十九年,就他娘的栽在这个小丫头手里了?
“老子乐意。”迟羽有些凶巴巴地自言自语,似乎是在对自己的另一个人格说话。他踟躇的一会儿,还是伸手轻轻推了门。果然,这个傻子,连锁都没上。
迟羽提着气,尽量不发出一点声音地走了进去。借着微光,果真看见容晚乖乖地蜷在床上,大约已经酣然入梦了。
“都入冬了,被子都不盖,活该你蜷成虾!”迟羽极其小声地骂道。他走上前去,轻轻拉开铺在一旁的锦被,将容晚结结实实地裹在了里面。
“对自己可真狠啊,你,”迟羽跪在床边,手撑着下巴,极近极近地端详着容晚:“弋阳穴都点,真的有那么睡不着吗?”不过……迟羽又凑近了一点,细细看了看她:睡着了,模样似乎挺乖的,而且,还挺好看的。
迟羽的心里仿佛有一只猫在挠着。他忍不住伸出手,轻轻靠了靠容晚的脸颊。
此刻的容晚早已睡熟,但思绪却半明半昧着。她有些分不清此刻自己在哪里,在干什么,身边是何人。只知有人为她盖了被子,还顺带着摸了摸自己的脸。
一定是师父了。容晚迷迷糊糊地想道。她心里有些温暖,甜甜的,像孩子被父母宠溺着一般。她轻轻蹭了蹭那只冰凉的手,像小兽一般,温驯又乖巧。梦中的她只感觉师父的手抖了一抖——大约是为自己疗毒耗损了太多内力,师父开始觉得冷了。
容晚心下歉疚不已,又从被子里伸出手,握住了那只仍在原处的手,想要暖一暖它。
迟羽呆住了。原先他还以为的容晚醒了,连解释的说辞都想好了,可没想到她只是梦魇住了,将自己当成了她的师父。迟羽深吸一口气,虽说万分不情愿,但是分寸与气度还是让他将手抽了回来。他看了看自己的右手,心道这辈子可以不洗手了。
“师父……”手中空了,容晚在梦中不太满意,撒娇似的嘟哝的一句。
迟羽连忙稳住心神:再多看一眼这样的她,怕是自己也要梦魇了。他想了想,指尖微微凝力,轻点在容晚的眉间,解了她的弋阳穴。
容晚睡得迷迷糊糊,依稀觉得师父又点了自己的什么穴。不过不疼,挺舒服的。师父的手总是这样凉。
弋阳穴解开后,容晚的六识渐渐清明了一些,只是潜意识中,她还不想醒。很久,没有踏踏实实地睡过觉了。
朦胧中,她看见床边有个人正在凝视着自己。奇怪的是,这种感觉并不恐怖,甚至让她有一种——她已经等了很久,很久的感觉。她看不清那人的面目,只觉得目光温柔缱绻,淡淡的,像一层雾。
“你来了……”半梦半醒间,容晚挪了挪,伸出手,轻轻环住那人脖颈,将他向自己这里带了带。这是谁呢,她知道,也不知道。是清砚,是师父,还是师兄,或者,是迟羽……
是谁都不重要了。容晚如同受伤的小动物,趋利避害地靠向温暖。
迟羽仿佛被雷劈了,呆了足足有一刻。他虽然知道封了弋阳穴会使人短暂的神识不清,记忆混乱,但没想到,容晚竟也有这样的一面……迟羽僵硬着身体,想从容晚的环抱中退出了。他虽贪恋这须臾的温暖,却也不会以如此卑劣的手段与她亲近。
“要走了,你不要我了吗……”容晚自言自语道。她加重了手上的力度,将那人又抱紧了些。在她走过的十七载岁月中,她经历过太多的抛弃与背叛。她被父母抛弃,被清砚抛弃,被容远抛弃。她怕,她真的怕,再来一次。
迟羽深深吸了一口气。他向前挪了挪,将容晚一把捞起,紧紧箍在怀中。“不会啊,我不走的,”他低声道:“不会不要你的,乖。”
翌日天蒙蒙亮,容晚便醒了过来。昨晚做了个冗长又奇怪的梦,一早起来手臂竟有些酸疼,还有,自己是什么时候盖上的被子?
以后不能再随便封住弋阳穴了。容晚在穿衣服时得出了这个结论,她甚至有点怀疑,昨夜自己是不是梦游去了。
洗漱完毕,容晚便背上剑出了门。今日便能见到庄主了,一切,都该有个答案了。
一走出厢房,容晚便看见了负手立于廊下的迟羽。他穿了一身黑色滚金边的短袍,很大气,有点像……像凤凰!
“你起得倒早。”容晚走下廊去,到迟羽身边道。她还很奇怪,这人什么时候转了性,一大早竟没有撕心裂肺地在门口拍门叫自己起床。
迟羽咳了一声,没去看容晚,有些不自然道:“这床小爷睡得浑身不自在,自然起得早,不像你,睡得跟猪……”说到这儿,他突然打住了。再说下去,恐怕就要暴露自己了!
容晚似乎是没往这上细想。她轻轻摇摇头,道:“我睡得也不踏实。”过了片刻,她又道:“见了庄主…完成了门派之事,我们自可以离开。”离开这里,再也,不要回来了。
“那么,你想去哪里?”迟羽转过身来,正色道。
容晚面露黯然之色。是啊,自己可以去哪里呢?昆仑派?那里怕是自己死也不愿再回去了。江湖辽远山长水阔,自己竟连天地沙鸥都不如。
“那个,肉丸,要不你跟我回浮虚门去?”迟羽试探着问道。说完,他又赶紧解释道:“我也没别的意思,只是我感觉,此刻你去哪儿都不大合适,若要小爷我把你一个人丢下了,我这么重情重义侠肝义胆的,我也做不到。不如你先跟我回去,反正我——我们掌门,也好说话。而且我们浮虚门名声可是响当当的!绝对友好,包你满意哟~”说着,露出了一个招牌式贱贱的笑。
容晚微笑。她想得没错,只有有迟羽在,事情,就不会太糟糕。
“好。”
迟羽还没乐完,昨日的那个小侍婢便分花拂柳地从院子外走了进来。她到二人面前揖了揖,道:“夫人已在侧厅恭候二位,请随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