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念锦却是一笑,这笑笑得苦涩与淡然。他淡然谢恩,终于入朝为官了,终于离洛儿又近了一些,尽管他的受封只是赫连怀亦扶持自己势力布局中的一颗棋子,可他不后悔。人这一生,能有几次这样义无反顾的去爱?
从前是他太过于懦弱,如今他再也不想有任何的退缩。念锦笑着,眉目间晕染了文人的墨气,对上纪宓柳冰傲的双眼,他不卑不亢的与她对视了下去。
纪宓柳看着这个如墨的男子,竟然丝毫不畏惧她的目光,她报以一笑,像是盛开的海芋,散发出腐尸般的味道。
念锦别开了目光,低下头去啜饮了一口茶,纵然歌舞升平,也不关他的事。
念锦坐了一会,只觉得这些宫廷宴席华丽有趣却不是他所喜爱的东西,突然想随意走走,见众人眼光都在歌舞之上,他朝前一掬:“请皇上允容臣离席片刻”声音的大小恰好能让赫连怀亦听见。
赫连怀亦眸光迷离,嘴上噙着妖冶的笑,暗自的颔了首,视线一挪又停在歌舞上头了。
在赫连怀亦心中,韩念锦虽是花颜心中念想之人,却也是一个治国之才,学富五车为人沉稳,以人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史为鉴可以明得失,他不会公私不分去做出格之事,单凭这一点他就足称堂正。
就在念锦起身的那一刻,纪宓柳的目光也不动声色的寻他而去。
莲英站在赫连怀亦的身后,突然一个小太监跑着过来,然后俯身在莲英耳边不知说了什么。
然后莲英立刻上前禀告给了赫连怀亦,“皇上,冷宫里头的洛娘娘出事了。”
纪宓柳眸中流光一转,细细的听着。
赫连怀亦端着足鼎杯的手蓦然一紧,他猛然起身:“出了什么事?”声音低沉,莲英见赫连怀亦仍是如此在乎洛花颜,方知他禀报对了。
众人的目光都在赫连怀亦身上,一时间乐舞丝竹戛然而止,底下的人一个屁都不敢放,皆是屏着呼吸。
莲英道:“回皇上,顾娘娘今儿晕倒了,太医检查了道娘娘的脑袋有了问题”他小心翼翼的回话。
赫连怀亦这才惊觉失仪,他敛了眉手一挥:“众爱卿继续歌舞”丝竹声又响了起来。他离了鸾座,莲英知道他肯定是要去看洛花颜了,急忙喊道:“皇上龙体不适,各位大臣慢慢玩。”
刚恢复的丝竹声又断了下来,在场所有人都跪了下来:“恭送皇上——吾皇万岁万万岁”
莲英立刻追随赫连怀亦而去,纪宓柳回头,只能看见赫连怀亦的背影,他走了就只留她在这里。她朝席上的人低眉颔了首,示意她也走,尔后便也退下。
贵妃和皇上都退下了,其他人也无了表现的念头,只见十几位居士都松懈下来,其他大臣,有好歌舞的就继续看,不好歌舞的就在坐下闲聊,到点了方才能出宫,也不急于这一时。
纪宓柳随着赫连怀亦退下后,赫连怀亦的车辇去了花颜的竹苑,纪宓柳眼里的寒意越加浓烈,她的自傲不允许自己输给花颜。
她向身边的嬷嬷问道:“今儿洛妃那边出了什么事?”
嬷嬷弱弱的回道:“洛妃晕倒,遣了张太医去看了”纪宓柳的目光比刀子还可怕,纵然是往日在宫中为非作歹的嬷嬷也只能低声下气的朝她说话。
“哦?是吗?”她睨了眼睛,语气中没有任何的温度。“张太医怎么说?”
“回娘娘,张太医说是忧虑过度,身体虚弱,外加上上次石头砸了脑袋,没有及时看医,淤血压了眼睛,恰好砸了穴位,估计是保不住了……”
纪宓柳望着那嬷嬷,“哦?”这可真是好啊。她竟然捂了嘴巴,笑如春风起来。
难怪赫连怀亦风风火火的赶过去。纪宓柳觉得如今这么脆弱的花颜,她若是想下毒手,就跟捏死一蚂蚁一样容易。
洛花颜,圣宠是要还的,得到的总是要一点一滴的还回来的。
竹苑内,赫连怀亦一下了车辇,几乎是用轻功奔到了花颜的床前,只见花颜正在拿着那一个玉佩与今日梨儿落下的绢子对着月光端详。
“阿语!”赫连怀亦喊了一声,然后示意全部人退下。
碧落看见了赫连怀亦,心里头雀跃得不行,见花颜回正宫有望,哪还会这儿杵着当多余的烛火?立刻拉着月年顺便遣了莲英,一起遁了。
花颜回头看见赫连怀亦站在身后,水灵灵的大眼睛弯成了一条线,好像那天上皎洁的月牙似的,“怀亦,你来了?今儿不是有内宴么?”
赫连怀亦胸口起伏未定,却意外看见了花颜的笑颜,他像害怕失去最珍贵的宝物那般,冲上前去把花颜紧紧抱住,却什么话都不说。他第一次在喉间哽咽道:“傻丫头,为何还笑得出来?”
花颜反拥了赫连怀亦:“怀亦,瞎说什么呢?为何笑不出来?”花颜一脸的疑惑。“是发生什么事了?”
赫连怀亦越拥越紧,那一瞬间,口不能言,他慌乱的呢喃道:“好好看着我,能不能看见我?”他握起了花颜的手,紧张的把它放在自己的脸上,鼻子,眼睛,高挺的鼻梁,最后停在了嘴唇上,紧紧的握着不放开。“朕已经不能再失去了,老天呐,为何又要再次剥夺掉,为何只要是朕想要好好珍惜的,就都全剥夺掉?”他声音嘶哑的低沉呢喃,突然一滴滚烫的热泪从眼角划了下来,滚热的温度烫着了花颜的手,花颜猛然一惊。
“怀亦,怀亦!怎么了?这是怎么了?”花颜像上次一样紧紧的拥着赫连怀亦,“是不是紫贵妃又出事了?”她下意识的就联想到了上次,却没有意识到这次是因为她自己。
“和我一同回斋月宫去,我不会再让你继续住在竹苑了,朕已经错过一次,绝不会再错第二次了”赫连怀亦把花颜猛的松开,就要把她往外头拉“朕要恢复你贵妃的称号,明日便册封你为皇后,我们一同去游尽大江南北,再也不会让你一人孤零零的面对着漫漫的长夜”为何,为何总是要到失去的时候才知道要珍惜?
花颜见他太激动,于是急忙甩开了他的手,用袖子擦掉他额际冒出来的冷汗:“怀亦!你今天是怎么了?”至此,花颜已经知道他今日的失常与自己有关系了,难道是今日在外头晕倒的事被上报到他那里了?她笑嘻嘻的原地打了个转:“你看我不是好好的么?还有,我在竹苑过得很好呀……”她将赫连怀亦拉到了窗前,指着那棵桂花树下的灯笼向赫连怀亦说道:“看见那棵桂树了么?那个灯笼还是月龄她们扎的呢,挂着多好看?待到桂花开放的时候我还可以在院内赏花,这些都是斋月宫没有的!”
花颜紧紧的反握着他的手,眸子里头都是笑意,泛起了光芒点点:“所以,怀亦你不用担心!放手的去做你想要做的事情,我就在竹苑里头,哪儿都不去”
赫连怀亦见此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眼前的小女人,一心一意都是他,她真的是还没有发觉自己的病情。洛花颜,为何你总聪明一世却糊涂一时?
赫连怀亦见她这么开心,竟然也强撑起了笑意:“只要喜欢就好,喜欢就好……”
“今天怎么怪怪的呢?是不是太医和你说什么了?”花颜详装随意的朝他问道。心里头寻思着莫不是太医真的把那些忧虑过度的话给他说了?然后把他给急得连江山也不要了,就陪她游遍大江南北去了?
花颜甜得心里头噗嗤一笑,指着自己额头上的那个伤疤道:“它就快好了,都开始结疤了,今天早上晕倒大概是没有吃好早饭的缘故,怀亦,我答应你好好照顾自己,切莫担心了好不好?”
赫连怀亦听罢心里头心疼得要命,却还要强忍着噬骨的痛,不动声色的揉了揉花颜的头发:“都知道要让我担心,怎么不先照顾好自己?”
花颜的眸子每明亮一分,他心里的疼痛就更多一分,那无法忽略的目光,那充满了信任与相随的目光,想到这样一双总用来凝视他的眼睛有一天会变得无神黯淡,他连要把他的眼睛给她的念头都有。他不说,他不敢说,他不能说。
她已忧虑过度,难得她还能因他而快乐一些,若是让她知道自己将近失明,这样的笑颜便就再也没有了啊!
赫连怀亦深深的纠结,是坦白的让她面对一切,还是要瞒着她?她的揪心,是要让他独自扛,还是两个人共同分担?他是多想她还能拥有多几天的快乐?可如果不告诉她,一直等到她独自面临黑暗的那一刻,多么的残忍。
花颜这样倔,赫连怀亦眉心就紧紧纠在了一起。她会远离他而去,他不能没有她。
赫连怀亦自私的想,只要这一刻她眼中还能再有他。不管花费多少重金,不管是否是把天下的秘方如数夺来,只要能治好她,他就在所不惜!
赫连怀亦拉住花颜的手,将她带离出房间,花颜不知道怀亦要带她去哪里,抬头凝望着他正经的表情,确定他不是因为激动而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这才稍稍安心的跟着他走。她享受他为她慌张,却又不忍他为她心疼,果然恋人是最矛盾的动物,在爱里头水深火热,却又欲罢不能。
花颜也紧紧握住他的手,两个人十指相扣:“怀亦,你这是要带我去哪?”
月光披洒在两个人身上,洒在赫连怀亦纤长的睫毛上,打下暗影一小片。“跟我来”
仅仅是三个字,却给予花颜无上的安定,花颜咧开了嘴笑,幸福的跟上了他的脚步。
赫连怀亦带着花颜走出了竹苑,锦鞋踩在枯落的竹叶上,发出清脆的咔嚓声。护卫与碧落想要跟上,却被赫连怀亦的屏退。天上圆月那么的明亮,他顺着月光一路往前走,时光重叠,花颜好像回到了从前,这一切又像是在梦中,赫连怀亦骑着白马前来拯救被重重围困的她。她紧紧的牵着他的手,却不会再害怕他突然消散。
花颜用另一边手掐了掐自己的脸蛋,没想过生个病能惹出他这么多的关心。“怀亦,我们这是去哪?”花颜抬起脸对着他问。
赫连怀亦脚步未停,只晓得紧紧的握住她的手:“我带你去冰莲宫,我们去见母后”
花颜的脚步顿了一下,差些踉跄的跌倒,“啊?怀亦,这……”这实在是太突然了。这么久以来紫贵妃一直是赫连怀亦的禁忌,他也从没有带她去探望过。
他的手隐隐加了力道,掌心对着掌心,热度传来了笃定,花颜默默的感受着他的温暖。两个人还在小道里头穿梭着,四周很黑,花颜却不介意,就算看不见前头的路,也有他带着她一步步走向光明。
“怀亦,冰莲宫在哪?”这条路花颜怎么觉得越走越熟悉?
“冰莲宫就在前方”两个人披着月光行走,赫连怀亦为了不惊扰一路上那些巡逻的禁军,特地挑了条无人的羊肠小道。
花颜回望四周,还是觉得这地方好像来过。一样的景物,一样的草地,一样的气息……还有……一样的声音。
远方渐渐传来的女人嬉笑声:“哈哈……哈哈……嘻嘻……”一声接着一声,忽而声长忽而声短。
两个人越走越近,紧接着是让花颜心惊肉跳的铁链拉扯声,砸碎瓷器的声音,宫女丫鬟的尖叫声,“娘娘,莫跑,铁链还扯着碎片会进肉里去的”
“是啊,娘娘,若是又伤着了自己,皇上会怪罪我们的,你乖乖听话,莫乱跑”
慌乱声此起彼伏,花颜心惊胆颤,紧紧的握着赫连怀亦的手,害怕他听到这些难受。
赫连怀亦像是知道花颜心中所想似的,宽慰道:“我已经习惯了……阿语,你害怕吗?”
花颜看着他,是啊,面色如常,可是她知道他的心里头一定是难受的吧,不管过了多久,每次肯定都要疼痛一番。她摇了摇头说道:“不怕”一双眼睛里头溢着流光,泄露了她的真实想法。
赫连怀亦扯出一个唯美的笑容,他的声音略带沙哑,估计是方才在竹苑哽咽过后的弊症:“不怕,一切有我呢。”
他说了不怕,花颜就真的不怕了,纵然里头传来多么凄惨的尖叫声,花颜都不心慌了。那她告诉自己,里头那个人是他娘,是生怀亦的娘,也是她的娘。
两个人走进了冰莲宫的宫门,守门的侍卫一见赫连怀亦便跪了下来行礼,这里头的禁军都是赫连怀亦培养了若干年的忠臣,待赫连怀亦进去后,立刻又恢复了戒备的状态。
离这宫殿越近,那断断续续的惨笑声就越来越清晰,像是划破夜空的悲戚,花颜的心都跟着难受起来。
她的脚步停了下来,附带着也绊住了赫连怀亦的脚步。只见在这皎洁的月光下,高大俊逸的赫连怀亦牵着娇小怜人的花颜,二人成影的站在殿门前。
赫连怀亦心里头只有一个想法,苏紫莞已经是瞎子了,花颜也要面临着这个残酷的未来,他这生已经没能让苏紫莞见花颜一面,不能再让花颜再失去了见苏紫莞的机会。为什么那么多东西都是要到失去才学会珍惜?如果可以,他还会带花颜做很多很多从前不敢想也不敢做的事情。
不知不觉他又把花颜的手紧紧握住,然后牵着花颜往里头走。
如果要出什么事,那就让他一个人默默的扛吧。如今的他已有肩负一切的能力,他也绝不会再懦弱和隐忍下去。
“啪——”里头又是一个花瓶摔碎的声音,凄厉的女声嘶喊道:“看不到,哪儿,这是哪儿?怀亦——怀亦——”
“娘娘,皇上不在,不要往柱子上撞了,童儿来拉住娘娘!”
花颜听着从里头传来的声音,心都揪在了一起。天下谁无母?她也是有娘的人啊……若里面的是柳慈珍,她只怕早已经晕了过去。
就在花颜还出神的时候,赫连怀亦早已经将她牵入了殿内,只见里头十分的空旷,一跳铁链连在一个锈迹斑斑的笼子上,其余的物品摆设都是上等佳品,连栽种常青树的花盆都镶了金边,角落里还备了两个大花瓶,插了几支精心挑选的孔雀翎。
方才花颜听见的那两道声音的主人一看见赫连怀亦的亲临,立刻跪了下来,匍匐在地上,一个脑袋低得不敢抬起来:“皇上!您来了”另一个则规规矩矩的行礼道:“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两个丫鬟一出声,立刻传来了铁链曳地的声音,花颜突然看见了一个女人,光着脚从帘子后头跑了出来,脚上还带着斑斑的血迹,那女人哭嚎着,闭着眼睛双手往前乱挥:“怀亦,是亦儿么?娘的亦儿……”
花颜瞧见了这一幕,两个眼睛像是干枯的泉眼,怎么哭都哭不出来,只能一个劲的拿着手捂着嘴巴,拼命的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哽咽的声音来。
“娘”赫连怀亦冲了上前去,紧紧的握住苏紫莞挥舞在半空中的手。
铁链的声音噼噼啪啪,在地上拖出了浅浅的划痕,每响一次,花颜的心就疼一次。她控制着自己颤抖的身体,别过身去不看这一副景象,怀亦是怎样一个人默默的承受着这一切的?!
阴太后的心好狠呐……怎么可以对一个女人用炼制了近百年的玄铁铁链?!
瞎子的眼睛不好,可听觉是最好的,就在花颜转身的那一刹那,苏紫莞立刻出声问道:“谁?还有谁在这里?”
“娘……”赫连怀亦紧紧握着苏紫莞的手,然后把她带转向花颜所在的方向。“是洛家的大小姐,洛花颜……”
“什么?就是亦儿喜欢的女子?”苏紫莞的表情有了几分的软和,她放开了赫连怀亦的牵引,满半空的挥舞着手,像是想找到花颜的人。“来,让娘看看”
花颜轻轻抹掉了刚溢出眼角的眼泪,上去握住了那双仍白皙细腻的手,只是看那双脚,天差地别……“娘……”花颜抑制住心里头的惊慌,随着赫连怀亦喊她娘。这会没了方才听见厉笑声的那般诡异,揭开庐山真面目之后,花颜看见的只有一个慈祥的娘,一个和蔼的婆婆。
苏紫莞拉着花颜的手,露出一个恬静的笑容,花颜盯着她瞧,只觉得以前觉得阴太后年轻貌美的想法全都不算数了,苏紫莞因为常年不见阳光,所以皮肤特别的白皙,就像十七八岁的少女一般,但眉眼间又多了成熟女人的风韵。花颜终于知道赫连怀亦的相貌是继承了谁,难怪他有那魅惑苍生的资本……邪恶的怀亦……花颜的所有不安与害怕在苏紫莞的笑容里消失了,她也随着苏紫莞笑了起来。
苏紫莞回头朝着赫连怀亦所站的方向说道:“亦儿,你终于带儿媳来见娘了,你们现在有孩子了吗?”她的眼睛虽然看不见了,但是从表情上还是可以看见她对答案的期待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