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这样日复一日地干,玉山跟在他身后默默劳作并无怨言,玉林却是牢骚满腹,不断地装病到小淹看郎中。他一点不感到累,一天到晚劲鼓鼓的,夜饭时喝一盅自酿的红薯酒,觉得日子有滋有味。夜里在床上也劲头十足,有时竟一连几夜没有空闲。幺姑惊讶不已:“秉坤你是返老还童了么?四十大几的人了,还不消停一点?”陶秉坤说:“你没听说‘三十如狼,四十如虎’么?”幺姑说:“几个月前你还十天半月不挨我呢,怎么这一向就像饿牢里跑出来的了?”他拿粗糙的手摸她的身子:“嘿嘿,人逢喜事精神爽嘛!再说,我也不能让这么好一丘田荒在这里呀!”幺姑说:“什么好田呀,都一身的老皮了。”陶秉坤说:“老什么?我看,比我救你那年老不了多少。我还想你帮我生个女儿呢!”说着就翻身上马,吭哧吭哧,拿出了他做工夫的劲头。
日子过到了冬天,这日陶秉坤独自挑土直到天黑才收工,一轮白瓷盘似的圆月升起在深蓝色的夜空,洒下淡薄的清辉。他踏着月华,哼着山歌,挑着箢箕往家里走,忽见前面路旁那棵一抱粗的苦槠树下,有个黑糊糊的影子。走近一看,认出是伯父。陶立德拄根竹杖,佝偻着腰,阴影里两只眼睛亮亮的,一眨不眨。陶秉坤叫了一声伯伯,陶立德没有回答,只是看着他。陶秉坤心里莫名地有些发慌,忙绕开他往前走。
快到家门口,又碰见一大一小两个黑影。
他认出是秉乾堂客金枝和她三岁的女儿玉香。
金枝怯怯地叫一声:“秉坤。”
他应一声,说:“是你呀,天都黑了,带伢儿出来干什么?”
金枝说:“见到我爹没有?”
他回头对远处那个模糊的黑影指了指:“在那边。”
金枝说:“我爹跟你说什么没有?”
他摇头:“屁都没放一个。”
金枝叹口气:“他不会讲的,那么要面子的一个人。”
陶秉坤问“你们要跟我讲什么?”
金枝觑觑他:“秉坤,你屋里如今是到了好处,田也有了,玉田又到了县太爷手下做事。只是惨了我们!”
陶秉坤说:“你们在屋里咒我不得好死吧?”
金枝惶惶地摆手:“没有的事,真的!秉乾秉贵还发发无名火,可我和我爹都没作声。农会做的事,也不能全怪你,再说,那田归还你也说得过去,肉烂了还是在锅里,怎么说也还是一房近亲……如今农会得势,我们又敢说什么?田也退了,租、息也减了,多收的亩捐杂税也退赔了,事情总有个了结吧?可如今铜锁他们还在我家吃住,工夫又不做,我们哪里供得起?他是农会小组长,辞又不敢辞。今天招呼都不打就把一口猪拖去宰了,说是农会来了客要打牙祭。陶家院子还有十几口人要活命,如此下去我们如何耗得起?只怕过完年就要拄讨米棍了!”
陶秉坤懂了她的意思:“你是想让我跟铜锁讲讲情?”
金枝点点头。
陶秉坤道:“只怕不作用。”
金枝说:“你不是个副组长么?好歹帮我们讲几句好话……还有件不好说出口的事呢。”
陶秉坤问:“何事?”
金枝把脸别向一边,过一会才说:“就是,铜锁时常找我困觉……困一回两回,也就算了,可他没个完,我生怕秉乾和我爹晓得……要是晓得了,不知会出什么事。铜锁是欺侮你们陶家呢!”
陶秉坤心头一梗,摆摆手:“我晓得了。”回头就进了自家院门。
刚把肩头的东西放下,幺姑过来告诉他,铜锁来过了,邀他去公屋里打牙祭。他便将金枝的话跟幺姑说了。幺姑怔了一下,说:“这个铜锁也太作孽了。”他皱眉道:“我去说说,农会搞事也该有个规矩。”幺姑担忧地:“你莫跟他们吵架呵!”
陶秉坤匆匆去了公屋。公屋灶膛里柴禾烧得毕剥作响,大锅里煮着一锅大块的肉。围在四周的人已等不及,一人捞了一块在啃。铜锁拿了一根肘子给陶秉坤,他也就不客气,蹲到门槛上啃起来。肚子着实饿了,他吃得过瘾,他想了想,似乎这一辈子还没有这么痛快地吃过肉。铜锁与他对饮了两碗红薯酒,便说起笑来:“秉坤,搭帮搞农会吧?要不哪里有这么大块的肉吃?你晓得这是哪个的肉?这是陶立德的肉呢!你瞧,你啃陶立德的脚,我咬陶立德的排栅骨……啧啧,富人就是油水多!”听他这么一说,陶秉坤顿时没了胃口,胡乱填饱肚子后,把铜锁拉到一边:“铜锁,我想跟你说一说。这农会的事,我看还是要按县农会的章程办,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比如说,你没做工夫了,是不是就不到陶立德家吃住?还有这猪,要杀得有个名义,要别人心服口服……”铜锁眼睛就鼓大了:“秉坤,你莫吃着农会弄来的肉,帮土豪劣绅说话!怎么没规矩?吃富人的就是规矩!”陶秉坤说:“我是替农会着想,这么搞法别人会说农会的不是!”铜锁咬了一口肉说:“我看啦,只有陶立德说农会的不是,你呀,是给他当说客来了!”陶秉坤心里不痛快,顶道:“有些事你确实做得不像话,给农会抹黑嘛!比如你跟金枝,太下作了嘛!”铜锁闻言将手中肉往地上一摔,双眉一竖:“喂!这关你什么事?他陶秉乾都没放声屁,你来胀什么气?是不是你跟金枝有一腿,我的脚伸到你裤脚里头去了?!”陶秉坤气煞,黑头黑脸喝道:“胡扯!”铜锁吼叫着:“谁胡扯?是你在这里胡扯嘛!陶秉乾搞你堂客你都不吱声,我困金枝你恼什么火?!”陶秉坤脑子里就嗡一声响,一把揪住铜锁的胸:“你他妈胡说八道!”铜锁吡牙咧嘴:“我胡说八道?是陶秉乾几年前亲口说的,还说你堂客那东西紧得有味呢!”
陶秉坤刹时头胀耳鸣,怒不可遏,挥起拳头,冲他的揍去。铜锁头往后一甩,踉跄一下,站稳了,随即冲过来,抱住他往地上一摔。陶秉坤也站稳了。两人手在撕打,脚在使绊子,没两个回合,一齐倒在地上打起滚来。吃肉的人们围过来,叫了几声好,才将他们拉扯开。铜锁揩一把嘴角的血,怒气冲冲地叫道:“难怪廖委员长讲你立场不稳呢!你他妈和陶立德一个鼻孔出气!你还算什么农会小组的副组长,我撤你的职!”陶秉坤也吼道:“我正不想当这狗屁副组长了呢!”气咻咻摔门而去。
陶秉坤一连数天脸上阴云不散,从此不再理农会的事。腊月初玉田回了一趟家,带回了他几个月的薪水。陶秉坤笑逐颜开,用这些钱置办了年货,将屋顶盖的杉木皮全部换成了青瓦,又把房子加长了两柱,装修了两间新房。这是他为玉山和玉林成家准备的。玉田回萸江时,他让他带去三个口袋,里面装的糍粑、花生、薯糖等土特产,要他分别送给水上飙、陈秀英和他的顶头上司蔡如廉县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