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玉财瞟瞟他,不吭声。
他说:“你没看见是我吗?你看你,把坤伯脑壳上打起包来哒!”
陶玉财撇撇嘴:“我就是要它起包嘛!”
他惊讶地盯着他:“你有意打的?为什么?”
陶玉财说:“我公公是你害死的。”
他辩解道:“玉财,你听哪个嚼的舌头?你公公是我伯伯哩,我害他,不是丧尽天良吗?”
陶玉财退开几步,说:“你想抢我家的田,你就害我公公,你不得好死的。”
他急眼了,大声说:“玉财你莫听别人挑唆,你伯,还有你爹,都没怪我呢,你为什么怪我?”
陶玉财说:“我爹如今不敢怪你呢,我爹说以后再怪。”
他身子僵住,一只归窠的老鸦从头顶掠过去,发出一声怪叫。陶玉财瞥瞥他,弯腰捡起一块石头。他结结巴巴地道:“玉、玉财,你干什么?”
陶玉财把石头扔了,说:“我不干什么。坤伯,等我长大了,再叫你好看。”
陶立德的死讯是秋莲带给陶玉田的。农历三月二十五这一天,秋莲徒步去萸江看望丈夫,到达城东街口时已是夕阳西下。她忽然想到丈夫在县署大小也算个官员,不能给他丢脸,便临时雇了顶轿子,抬了她进城去。但刚进城不远,轿子就走不动了。萸江唯一的一条街道上人挤得水泄不通,人们打着横幅标语,举着各类旗帜,愤怒地叫喊。秋莲只好下了轿,给了轿工几个铜板,背着包袱仄着身子往前挤。她好奇地四下观望,她识不了几个字,看不懂标语上的意思,不明白这么多人在一起喊喊叫叫是为了什么,当然更不明白,这是**安华县执行委员会组织的“声讨‘四?一二’反革命罪行”的万人集会。她觉得这么多人全在跟一个姓蒋的吵架,因为她听出,人们在反反复复咒骂这个姓蒋的,说这个蒋某人在一个叫上海的地方杀了许多人,双手沾满了革命者的鲜血。“乡里人上街,颈子都看歪”,秋莲觉得城里真是太闹热,太新鲜了。按照一位戴着“工人纠察队”袖标的老倌的指引,她来到了县署门前。这地方较为宽敞,一个台子搭在县署门前的台阶上。秋莲发现台上有两个见过的人,一个是水上飙,另一个是陈秀英。两人都挎着短枪,都绷着面孔,怒睁着双眼,不同的是一个面色黧黑,一个两颊通红。她更多的是注意陈秀英,即使是生气,发怒,那张脸也显得那么秀气好看,难怪玉田在梦里要叫她的名字。年纪轻轻,就在这样的大场合抛头露面,竟还有这么多人听她调摆,真是不简单!玉田给她提鞋都不配呢!秋莲又将台上细细看了一遍,没有玉田的影子,便往台后的县署大门挤去。
秋莲刚跨入大门,就见玉田独自站在门后往外探望。玉田见了她,吃了一惊:“你怎么来了?”
秋莲不高兴了:“我怎么不能来?走一天的路来看你,就看你这张冷脸呵?”
玉田说:“你没见兵荒马乱的吗?万一路上出点什么事呢?”
秋莲说:“你放心好了,你堂客这张脸上不得台,没人打主意的。”
玉田不跟她多说,赶忙领她去后院的住处。后院里的桔树正开着细碎的白花,浓郁的幽香四处流溢。秋莲抽抽鼻子说:“好香,是不是住了好多女人?”
玉田道:“瞎讲,后院没住一个女人,是桔子花香。”
进了屋,玉田就打来一盆水让她洗脸,然后问起家里的情况。秋莲说家里都好,就是伯公陶立德死了,把前因后果细说了一遍。
玉田叹口气道:“今年西蚂云出了好几次,是收人命的年头呢。”
秋莲就问:“外面那些人吵吵闹闹的,到底为什么事呵?”
玉田说:“你莫管,你弄不明白的。”
秋莲说:“就是不明白才问你呀!”
玉田说:“我也不太明白呢……这么跟你说吧,有很多人,原来都是一起的,一起北伐打仗,把吴佩孚打垮了;这时候呢,就有一个人支使一些人杀另一些原本是一起的人……”
秋莲说:“这个人姓蒋对不?”
玉田惊讶:“你怎么知道?”
秋莲白他一眼:“你以为我就只晓得三担牛屎六箢箕,洗衣做饭纳鞋底?”
这时外面的喧闹声逐渐减弱,天色也慢慢暗下来。玉田带了些钱,出县署一看,集会已经散了,留下满街凋零的标语,其中不少是他的手笔。他到店铺里买了几样菜,又扯了两块洋布带回来。秋莲喜得合不拢嘴,手脚麻利地做了晚饭。饭后,碗筷还未收拾,夫妻俩就迫不及待地上了床。秋莲说:“不许你想别人啊!”
玉田说:“这个时候,我自己都顾不上想呢,还想别人。”
久别胜新婚。亲热缱绻告一段落,秋莲才爬起来收拾东西。玉田躺在床上懒懒地与她说话。秋莲打开窗户,玉田便告诉她,对面是县长的卧室。
秋莲说:“你离县长这么近,也该沾点官气,搞个什么长当一当呵!”
玉田说:“当官没意思。”
秋莲拿起抹布擦窗上的灰,忽然瞟见陈秀英进了县长的屋,低声道:“你的那个乖同学一个人进县长屋里去了!”
玉田嘀咕:“少见多怪。”
天越来越黑,县长屋里点亮了灯,窗纸上映出两个人影。
秋莲说:“玉田你不是说她是县长相好么?她不会留下来过夜吧?”
玉田说:“不晓得,过去他们常在一起。”
秋莲说:“没过门就在一起,丑死人!”
玉田说:“你懂什么,这叫同居,是时髦!”
秋莲问:“你没有时髦过吧?”
玉田说:“我是个乡巴佬,还是我们俩个时髦吧!”说着又将秋莲拖上了床。
夫妻俩睡意沉沉之时,突然被一阵激烈的争吵惊醒,只见县长卧室窗户上人影乱晃,似乎还夹杂着一些拳打脚踢声。
秋莲说:“玉田,你还不快去扯扯架!”
玉田慌忙披衣起床,开开门走到后院里,又折了回来。
秋莲说:“你怎么了?”
玉田说:“咳,县长的事,我管得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