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山在警察所羁押室里吃了三天馊饭,没见家人来。缘由是陶秉乾一回家就想方设法满足烟瘾去了,根本没向陶秉坤说起玉山被关押一事。三天之后警察所见无人来,便往石蛙溪带了个口信。于是陶秉坤的儿子贩烟被抓的消息也传遍了石蛙溪。陶秉坤的愤怒可想而知。他狂风一样刮进陶家院子,当胸揪住陶秉乾:“你这猪狗不如的伯伯你为什么害我家玉山?!”陶秉乾吓得全身战抖:“怪不得我呀,脚长在他自己身上!”陶秉坤举起拳头要揍,金枝和玉香过来了。玉香抱住他的手不许他打,金枝却说:“你打呀,你帮我打死他,我们娘俩也省得受他的害!”
陶秉坤一跺脚,收了拳头,转而恼恨起玉山来。平时老实得像个死树蔸,砍一刀都没血出,怎么跟在烟鬼伯伯屁股后头走起来了呢?真是鬼迷了心窍!可是恼恨归恼恨,儿子还是要保出来的。但家里哪来这么大一笔现钱?陶秉坤板着一张雷公脸,愁得眉毛打了结。
这时陶玉田自告奋勇地说:“爹,这事交给我来办吧!”
陶秉坤怀疑地看看他,在他眼里,这个大儿子除了写一手毛笔字,其他都不怎么在行:“你办得好?”
玉田说:“我试试看吧。”
陶秉坤就让他去试,给了他十块光洋。玉田做工夫不如家里任何人,解职回家务农之后,一直受家人照顾,心里惴惴不安,觉得自己多余;所以乐得有机会显示显示自己的能耐。他对办好这件事有十分把握,这把握就在于他过去的顶头上司蔡如廉,如今是小淹镇的商会会长。{W 首发 手.打/吧}
玉山引颈翘望的第四天,玉田换上很久没穿的蓝布长衫,戴上礼帽,提着点心进了蔡如廉的家。蔡如廉正抱着他的儿子嬉戏,一见是他,很有些意外,忙把儿子交给奶妈,拉着他的手到客厅里坐下:“玉田,好久不见,还真有点想你呢!石蛙溪到小淹不到十里地吧?怎么一直没见你来,是不是见我头上乌纱掉了,就避而远之了?”
玉田红着脸道:“不是不是,我如今一介农夫,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种田糊口,难得有闲暇。蔡县长,您生意还好吧?”
蔡如廉忙摆手:“莫这样叫,别人听见了又要生是非。生意嘛,马马虎虎,如今兵荒马乱,能赚几个小钱就不错了。”说着眉头微蹙,眉心现出一个川字,“唉,想起我们在萸江那些日子,真像一场梦呵!”
玉田想想,小心翼翼地说:“我还以为,你会和秀英结婚的呢……”
蔡如廉点点头:“我一直这么想,可她太孤傲,一直不答应,她心里只有共产革命……我记得你那时也喜欢她。”
玉田脸上一烧,连连摇头:“没,没。”
蔡如廉说:“你无须否认,我看得出来。不过你没有我陷得深,至今没有拔出来。可是正是我的爱害了她,害得她丢了性命……”
玉田不啻于听到一个晴天霹雳,脸一下就白了:“她怎么了?”
蔡如廉惊讶地道:“你还不晓得?她死了一两年了。是**杀的,说她是内奸,我还见过**锄奸队出的告示。后来我去慰问陈梦园时,还去她坟上烧过纸。”
玉田呆呆地,眼里一酸,视线就模糊了。
蔡如廉长叹一声:“早知如此,我就不该介绍她入党,结果闹得国民党追杀她,**也容不得她,到头来竟死在自己同志手里!党派之争,竟如此惨烈,太可怕了!”
玉田只觉浑身冰凉,无话可说,把自己的来意也忘了,脑际荡开一片碧波,只见一个女孩和一个男孩站在碧波边打水漂,圆圆的石片和女孩清脆的笑声在水波上活泼地跳动……
蔡如廉亦一时无言,沉浸在往事的回忆中,良久,才问他是不是登门有事。玉田这才想起他的使命,忙将二弟玉山的事说了。
“这好办,他们无非是要几个钱。我去帮你说说,我的话,在小淹还是灵的。”蔡如廉想想,又道,“其实,那个吴老板和姓黄的暗探,还有警察所,都是认识的,他们演了一出戏,诈了你伯伯一个人。”
玉田吃了一惊:“有这种事?”
蔡如廉笑道:“这种事很平常,叫‘套笼子’,那些鸦片烟第二天就被他们卖脱手了。如今世道,就这样,人心险恶。当今县长,就是一位瘾君子呢!这事前天我就听说了,只是不晓得那个脚夫是你弟弟。走,我带你去警察所!”
蔡如廉带玉田来到警察所,立即有警察笑呵呵打着拱手迎上前来。蔡如廉刚刚说明来意,就有警察把玉山放了出来。警察们连说蔡会长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对取保费只字不提。离开警察所时,蔡如廉从身上摸出一包光洋扔在桌上:“弟兄们辛苦了,去喝几盅吧!”警察们眉开眼笑,恭恭敬敬将他们送到门外。到了码头上,玉田让玉山向蔡如廉道过谢,然后问那包光洋有多少,由他付,不能让蔡会长破费。
蔡如廉生气了:“你跟我见什么外?金钱身外物,情义值千金,你我好歹也共事一场。和秀英相比,我们如今活的每一天都是白赚的,这能用钱买得到?以后你到我这里来,莫跟我谈钱。”
玉田只好作罢,上了渡船,挥手作别,心中直感慨,不当县长的蔡如廉亲切随和多了。
回到石蛙溪,看见家门时,玉山胆怯了:“哥,爹会打我么?”玉田安慰道:“不会的,你不是好好的回来了么,而且没有花他多少钱。”但跨入禾场,看见父亲坐在门槛上侧着一张铁青的脸时,玉山晓得事情不妙,吓得呆立不动了。陶秉坤觑见他,喝道:“好小子!鸦片烟你都敢贩,屋门怎不敢进了?过来!”玉山一抖,迟迟疑疑地走上阶基,跨过门槛一看,堂屋中央放着三块栎木劈柴,坚硬锋利的楞角朝上摆着。幺姑和秋莲都站在一旁,惶惶地看着他。玉山哀求地朝母亲看一眼,幺姑却把目光挪开了。陶秉坤手往地上的劈柴一指,吼道:“把裤脚挽起来,给我跪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