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秉坤苏醒时已在自家床上。那野猪死后还咬着他的大腿不松,人们拿木棒撬开野猪的嘴,才把他的腿取出包扎好,将他抬回来。他的伤腿已用盐水洗干净,用捣烂的草药泥敷好。幺姑噙着泪坐在旁边,伤心地凝视着他那张因失血而显得苍白的脸。
他轻声问:“幺姑,我还没死吧?”
幺姑怨嗔道:“你呀,快五十岁的人了还逞狠,差点把命都送掉!”
他犟嘴道:“人到五十五,还是出山虎呢!怕什么,腿一好,又是一条好汉!”
幺姑摸摸他的左脚趾:“你动一动,看伤筋没有?”
他便动了动脚趾头:“这不好好的吗?”
幺姑皱眉道:“俗话说三百斤的野猪一张寡嘴,没想到它的嘴这么狠,可恶!”
他说:“今天它若不是掉头咬我,只怕玉财就没命了呢!”
幺姑叹气道:“玉财那后生见你就瞪眼,他不一定感你的恩。”
他说:“感不感恩是他的事,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再说不打死这条野猪,庄稼会糟塌完。”门外飘来一阵淳厚的肉香,他抽抽鼻子:“好香!”幺姑便告诉他,正在炖野猪脑壳,按照赶山的规矩,哪个击毙野猪哪个得猪头,除此外,他还分得一份野猪肉,有七斤四两。他想坐起,伤腿一阵疼痛,只好又躺下了。他说:“幺姑,我流涎水了呢!”幺姑就去装了一碗野猪肉来,一块一块地喂他。他边嚼边说:“嘿,野猪野猪,你先吃我的肉,轮到我来吃你的肉了!”
陶秉坤把两个儿子叫到床前,吩咐他俩轮流上山守夜。但两天之后,玉山玉田都说再也没见到野猪来害人。陶秉坤便晓得打死的这头野猪是那一群野猪的头,它们再也不敢来了,于是他安下心来养伤。
几天以后,陶秉坤伤腿深处已没有那种隐隐的钝疼,但伤口表面疼痒难耐,他想大概在愈合吧。他希望伤快点好,秋收大忙季节已到,他没有耐心在床上躺了。又过几日,腿伤基本不疼了,但整条腿却灼灼发烫,人也感到焦渴异常。他烦躁起来,不停地喝水,嘴唇还是起了泡。这日,幺姑替他解去包裹的布,洗去草药泥,只见伤口已结出几块大小不一的黑痂,伤口四周的肌肉却肿得发亮,手指一按一个窝,而且没有知觉。夜里,陶秉坤发起烧来,浑身如同着了火,直喊热,幺姑不断地用凉水给他抹身子,但无济于事,他眼看着就烧糊涂了,叽哩咕嘟地讲胡话。幺姑一看情况不妙,赶紧叫玉田连夜去找郎中。
郎中翌日早晨才到,陶秉坤一夜高烧未止,已是奄奄一息。郎中一搭脉,脸上就有惊愕之色。幺姑眼巴巴地问:“郎中先生,怎么样?”郎中嗫嚅道:“这病不好说。只怕毒入了血脉呢!先服一剂凉血解毒的药吧!”说着从袋子里掏出一包药,从中拈出两颗黑不溜秋的丸子,交待幺姑碾碎,赶快让病人服下去。郎中又调了些泥糊糊的外敷药,涂在陶秉坤的腿上。陶秉坤昏迷不醒,满嘴水泡,偶尔吐两句谁也听不懂的话。幺姑心急如焚,恳求郎中:“郎中先生求求您了,用最好的药把他治好,我们全家给你磕头!”郎中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只能尽力。两个时辰后,他要是退烧,就无大碍了。要是不退,你们就准备后事吧。”
幺姑顿时眼前一黑,晕倒在地。玉田和玉山慌忙把母亲搀起,又是喂凉水,又是掐人中,她才吐口长气苏醒过来。一睁眼,就扑到床前,抱住丈夫的脑壳痛哭不已。玉田和玉山垂首静立一旁,暗自抹泪。幺姑哭嚎着:“秉坤你不能死呀,秉坤!你死了丢下我怎么办呀!你不能这么狠心呀秉坤!”或许是药起了作用,或许是她的哭声震动所致,陶秉坤的眼皮颤动了几下,满是裂缝和水泡的嘴唇喻开了,喃喃地说了句什么。幺姑抹一把泪:“秉坤!你醒来了吗?你认得我吗?我是幺姑呵!”
陶秉坤微微点头,一丝勉强的笑浮在他憔悴的脸上。幺姑摸摸他的额头,还是那么烫,泪就忍不住又下来了。
陶秉坤喘息着说:“你、你哭什么呀,皇帝佬儿也有这么一天!”
幺姑哽咽着:“我不许你死!”
陶秉坤瞥瞥她身后的两个儿子:“我……死也死得了,儿孙满堂,只是舍不下你……”
幺姑心里一酸,凑到他耳边“秉坤,我一定把你治好!我不准你死的!”
陶秉坤疲倦地闭一下眼,又睁开,轻声说:“幺姑,我有件事要交待……”
幺姑把耳边贴到他嘴边:“你说吧!”
陶秉坤喃喃道:“我有、有笔钱……藏在火塘下面的罐子里,是我积攒起来买田的……我死后,这笔钱只许拿来买田,其余的花费一概不许动用!”
幺姑噙着泪点头:“嗯。”
他瞪着她:“你赌咒。”
幺姑就说:“我要乱花这笔钱,电打雷轰!”
这时隔壁房中传来秋莲痛苦的叫唤,玉田赶忙过去了。片刻后,他惊慌失措地过来:“娘,秋莲发作,要生毛毛了!”
陶秉坤眼里蓦地一亮,闪出两朵火花,居然抬起了手,推幺姑一把:“你快去招呼,小的要紧!”
幺姑说:“小的老的都要紧!”说着站起来,用袖子把眼泪擦干,镇静地道,“玉田,玉山,是你们当儿子的尽孝道的时候了!这个郎中的药,我信不过,你俩赶紧将爹抬到小淹诊所去,秋莲有我来照应。爹要有个好歹,我拿你俩是问!”
兄弟俩马上找来一副抬杆,将竹躺椅绑上,再把陶秉坤抱到躺椅里,两人抬了,急急忙忙往小淹而去。太阳西斜时分,他们将父亲抬进了遐迩闻名的回春堂诊所。但诊所的医师看过之后,叹口气道:“你们来迟了,抬回去吧!”兄弟俩立即含泪跪拜,医师却硬不肯收,说:“我治得了病,治不了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