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恨恨地道:“她死得再冤,也不能成为你背叛革命的理由!”
他争辩说:“我可不管革命不革命,我只晓得她死了,就要有人抵命!为了她,我什么都做得出来!”
她说:“恰恰是你,在她心上杀了一刀。”
他怔了怔,长叹一口气道:“我就是想不清,她一个富家女子,为何放着小姐不当,要过那刀尖上的日子?被**毙了一次,好不容易死里逃生,又去给**卖命,她究竟图的什么?”
她拢拢头发:“这你一辈子也想不清的。”
他苦笑道:“我看她是鬼迷心窍。**若都像她这么死心塌地,也许要不了几年就能夺得天下。可惜**里还有周布尔和姓沈的这样的人。她一个弱女子,何苦执迷不悟,自找苦吃!”
她说:“所以你准备用皮鞭和老虎凳来开导她?”
他连忙摇头:“不不,我不会这样对待自己喜欢的女人。我这人就这么个脾性,对女人好起来,就没个边,愿意为她冒险。我打算救她。”
她说:“可她并不会领你的情。”
他说:“领不领情是她的事,救不救她是我的事。我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她平静地问:“你怎么个救法?”
他压低嗓门:“我都已安排好。到半夜三更时,我会叫人来提她,谎称要她去陪我。她快到我房门口时,朝他脑壳上猛击一拳,然后朝屋后玉米地跑,穿过玉米地就到了后山。她尽可放心跑,我会撤掉屋后的哨。”
她说:“她要不相信你呢?”
他说:“那我就没办法了,她的命握在她自己手里,只有这么一次机会。只要能活出去,她想干什么,还不随她?我希望她不要意气用事,在牢里等死。”
她问他:“你这么做,又图个什么呢?”
他说:“图个心安。我不能让她死在我的手里。”
她毅然道:“好吧,她打算相信你一次。”
他长吁一口气,轻声说:“这样我就放心了。”
他悄悄地注视她,在昏黄的油灯下,她的眼神柔和下来了,她身体的温馨气息隐约袭来,笼罩了他的全身。他回忆起青龙山上的寒夜,亲吻她的头发的情景,忍不住伸出微微颤动的双手,轻轻把她往胸口拢。但她纹丝不动,她的冷静的目光告诉他,一切都已成为过去,时过境迁,人是情非,虚妄的冲动毫无意义。
陶玉林回到卧室,坐立不宁,吹了灯,在房中踱来踱去。三更时分,他派出了心腹。隔着窗棂,他看见她跟着提她的人无声地走过来。还未到门口,她突然就动手了,其身手之敏捷,令他咋舌。眨眼之间,他的心腹倒下了,她也没有了影,只听屋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玉米叶的刷刷声。过了一阵,他才冲出门去,朝天上打了几枪,大喊女共党跑了。喊完之后望着漆黑的夜,他的心也空了。
第二天姓沈的被团部提走了,陶玉林也被手下那位急于邀功的排长告了一状。他受到了严格的审查。幸好他的心腹忠实于他,瞒得滴水不漏,他又一口咬定女共党的逃脱,是由于他贪图女色所致,在用了不少银元打通关节之后,团部便仅给了口头警告,不再追究。本来此事就此了结,可在结束审查离开那间黑咕隆咚的隔离室之际,他忽然冒出来一句牢骚:“***东三省让东洋鬼子占了几年不去抢回来,两兄弟还关起门在屋里打架!”这牢骚明显是对蒋委员长不满,与**的红军打仗是“剿匪”,怎么是两兄弟打架呢?陶玉林便吃了这句牢骚的亏,被重新收审,折腾数日,最后以渎职违纪论处,降职为副连长。连长一职,则被告状的排长得去。直到若干年后,在赣北高安与日本鬼子对垒时,他冲入敌阵将被掳去的营长救回,才得以恢复原职。
队伍向江西开拔的前夕,陶玉林在小县城青石板铺就的街道上闲逛了一阵。在一座破败的小戏楼前,忽然见到一个挎竹篮扎蓝花布头巾的女子迎面走来,其步态与陈秀英毫无二致。莫非她还滞留在这个县城里?真是胆大包天!他侧身站立,等那女子过来。但她一仄身踅进了一条小巷。他赶紧追过去,尾随其后,慢慢地缩小距离。她在一个小杂货摊前站住了,并侧过她的脸,弯腰挑选货物。陶玉林端详了一下,心情就松弛下来了:不是陈秀英,虽然脸形很像,但陈秀英的脸圆润光洁,没有这么多坑坑洼洼的小凹疤。陈秀英的清秀是这个疤脸女人无可媲美的。他背转身,若有所失地走出了小巷。
陶玉林不知道疤脸女人在后面注视他。因为她正是已改名于亚男,一个月前才从他手里逃走的陈秀英。在那个漆黑如墨危机四伏的夜里,她先是跑到十几里外的驿站,通过地下交通员把沈冬叛变和支部成员被捕的消息传递给上级,然后逃到山上的尼姑庵暂时躲避追捕。她对尼姑庵住持编织了一个丈夫婆婆虐待媳妇的故事,住持并不在乎这个故事的真实性,以佛门宽大的慈悲胸怀收留了她,供给她简单的饭食,她则给庵里干些简单的活,如扫地、挑水之类。五天之后她尝试着下山,却发现山下到处有兵丁设卡。在一堵墙上她看到一张通缉令,通缉令上她的画像绘制得相当准确,她立即猜想到,敌人可能从她学校的卧室里抄走了她的相片。她只好悄悄回到庵中,请住持为她剃度削发。她以为她的形象得到了彻底改观,但这天去挑水时,却从井中那如镜的水面发现,削去黑发后她比过去更为端庄秀美,也更与通缉令上的画像相吻合了。显然,如此下山,只能是自投罗网。她迷惘地凝视井中的自己,仿佛头一次察觉自己拥有这么一副姣好的面孔。可是回想起来,许多的麻烦、波折、烦恼和痛苦,不都与这张面孔有关吗?如今又因为它被困在这尼姑庵中。她恼恨起水中这张脸来,拾块石子扔下去,水面漾起波纹,那张脸便扭曲变形了。她宁愿当个丑八怪,也不愿再让这张脸的美丽给革命带来损失,同时也给自己带来不幸。这一天,僧尼们做完暮时课诵之后,她悄悄潜入佛堂,在蒲团上跪下。无神论者的她自然不会向释加牟尼祈祷,她这样做只是掩人耳目。跪叩片刻,见四周无人,她从香炉里抓起一把正在燃烧的香,毫不犹豫地戳向自己白皙润洁的面颊……剧烈的疼痛令她浑身发抖,但咬紧牙关,没有叫出声来。她闻到了焦糊的肉香,听到了香头烧灼肌肉时细微的嗤嗤声。她的手毫不留情地按着那把香,直到它熄灭了,才扔进香炉里。然后,她抓起另一把香火,戳向另一边面颊……当她举着血肉模糊的脸出现在住持面前时,举止持重的住持吓得跌坐在地,半天才醒过神来,颤颤巍巍地往她脸上洒药粉……半个月后,她脸上那些密集的黑痂逐一脱落了,留下了点点瘢痕。再到井里去挑水时,她已经认不出水中那张脸了。她对此很满意,她可以凭它去应付种种叵测和险恶了。她告别了住持,带着她的新面孔从容地下山,从容地走向革命。她越关过卡,几次与搜捕她的人交臂而过,但没有人多看她一眼……及至她再次出现在这个县城,并再次与陶玉林不期而遇,曾号称即使烧成灰也能认出她的陶玉林,竟然也没能认出她来!她为此而感到欣慰,但在这欣慰的后面,却也有一丝难言的悲哀。她默默地望着陶玉林的背,她知道他再也不会转过身来,她感觉除了革命之外,一切好的坏的事物都像这个人一样背她而去,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这一年初秋陶秉坤终于从水上飙那儿获悉了陶玉林这个孽子的有关讯息。那日陶秉坤正操着长把砍刀在自己的油茶林里砍山――砍倒除油茶树之外的一切树木荆棘和杂草,以便采摘油茶果和以利于油茶树的生长。忽然一只竹鸡惊慌失措扑出丛林,接着哗啦一声,一个衣衫褴褛面容憔悴的人出现在他面前。定睛一瞧,是水上飙!他惊愕不已:“水委员长,你怎么在这里?!”
水上飙面黄肌瘦,疲惫不堪:“秉坤,有吃、吃的吗?我三天没进粒米了!”
他连忙扶住水上飙,要带他回家去。水上飙问村里有团丁没有,手很紧张地按着腰里的短枪。陶秉坤让他放心,说他这儿偏僻,一天到晚鬼都不上门。
水上飙说:“你不怕我这个赤匪连累你?”
陶秉坤说:“你这是什么话?你是怕我出卖你么?”
水上飙说:“怕你出卖我就不来了。”
陶秉坤便不由分说,将他扶回家,吩咐幺姑做饭。水上飙却等不及,饿牢里放出来的一样,将碗柜里的剩菜剩饭先吃了,又拿起一个煨红薯往肚里塞。陶秉坤询问他这几年的情况,水上飙只顾吃,嘴里含糊其辞,眼睛警觉地觑着院门外的小路。陶秉坤晓得他不便说,也就不问了。其实水上飙是逃命逃到这儿来的,三天之前湘中特委召开秘密会议时遭到敌人突袭,除了他逃脱外,其余同志不是牺牲就是被捕了。他不敢下山亦不敢进村讨吃的,沿着山脉穿林过岭一直逃亡到这儿。安华县党组织已被破坏殆尽,没有了他的立足之地,他打算到陶秉坤这儿弄点盘缠,然后凭着他对这一带山地的熟悉,翻越乌云界,到湘鄂边界去找贺龙的红军。晚饭后,水上飙提出借钱,陶秉坤爽快地答应了,给了他五块光洋。水上飙坚持只借三块,并且硬要立张字据,说:“秉坤,这钱你是借给**的,就是我死了,你也要把字据收好,将来革命成功,会加倍还给你!”
陶秉坤道:“借给**我情愿,不要它还,我唯愿它革命成功,好把田土再分给我们。”
水上飙很感激,但脸上忽然就阴了,叹口气道:“可惜你三儿子屁股和土豪劣绅坐到一条板凳上去了,他如今帮着国民党打**呢!”
陶秉坤大吃一惊:“有这等事?!”
水上飙便将陶玉林先投游击队后又反水投**的经过简略地说了一遍。陶秉坤自觉惭愧,哑口无言。为表示歉意,水上飙上路时,他递给他一袋煮鸡蛋,并信誓旦旦地说:“玉林这孽畜回来我一定下掉他的枪!”但话一出口他就觉心虚气短,因为这样的可能性太小,莫说陶玉林不会回来,就是回来了,又能把他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