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他,又为何涉足尘世,因为我而搅入这场夺嫡之争呢?
为了什么?
从七年前,八岁女童与冷竣亲王于雪地上的萍水相逢,七年来,四叔叔之于我,亦师亦父。柔弱与温婉,女红与贤德……那些,是四叔叔一个男人不会懂得的。然而,只要是他擅长的,是他知道的,是他熟稔的,那些所有的知识,上到天文,下到地理。他都一一地教会了我。
他并非是强制我学什么,也从不对我有什么苛刻的要求。我学与不学,他都毫不在乎,不过信手将他的才智传授给我这个是徒弟又非徒弟的侄女。或者,是他太清淡太懒。从来懒得问我一句什么。更懒得提一句要求。
七年来,他从没对我和颜悦色过。与我的交谈,屈指可数。但凡我想要找他,需要他的时候,他都会在某个角落出现在我的面前。宫宴上的偶尔相遇,皇室成员偶尔的聚会,我与他都在时,不经意间交会眼神,他的眼神也始终那样的冷淡,冷冷瞥我一眼,又撤开了。甚至于,有几次夜半惊醒,听到某处宫殿里传来清冷的埙声,因为知道那个夜半吹埙的人是他,而潜意识里想到他时,我也弄不清,这个我相识了七年的男子,他的心里,到底想的是什么。弄不清,他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
这个处处事不关己,却又似乎无处不在的男人,或许这七年来,有他在身边已经成为了习惯。我竟理所当然地认同了他的襄助来。亦或者,由不得我不认同。就像七年前他第一次见我,让我给他弄一坛酒来的颐指气使。我根本无从拒绝。拒绝了也没用。他是那样的冷厉与专制。
更何况,我如今为了龙御夜,而令自己身陷囹圄,根本就没有拒绝任何人的权利。
四叔叔与任何人之间,似乎都隔着一道天然的屏障,天然的隔膜。那样遥远而不可接近。我一直在心中隐隐地觉得,他虽然待我与常人毫无不同,一样的冷冽和淡漠,却必然在他的心中,我一定是例外的,是特殊的。
因此而那么理所当然地接受他的襄助。
很多年后才知道,我错了。根本就想错了。这世上有一种东西,叫作交易。无故地受赠,你总归是要付出代价的。
有一位很富有的商人,很爱很爱自己的亡妻留下的独女。女儿要什么,这位商人总是想方设法替她办到。花费了三分之一的财富,将银子织成的衣服捧到女儿的面前。女儿高兴地给了他一个吻;又花费了三分之一的财富,将金子做成的衣服捧到女儿的面前。女儿又给了他一个吻;最后,万金散尽,只为了将女儿想要的钻石做成的衣服捧到女儿的手中。女儿再次吻了商人;女儿不知餍足,要传说中的能实现所有愿望的魔枝。只要商人将魔枝取到了,她依然会给商人一个吻。于是商人千里跋涉,去了荒芜人烟的山顶与巫师做交易。商人得到了魔枝,却签下了被巫师夺去自己性命的契约。最后,商人将魔枝给了女儿。女儿依言吻了商人,商人得到了这个吻,商人自己却死了。
在我八岁那年,四叔叔就给我讲过了这个童话故事啊!
那时候我的想法是多么可笑和稚拙啊!为何从没想过,他对我的心呢?
像那商人得到魔枝一样,这世上的任何得益,都是要付出代价的。不同的是,四叔叔要我付出的代价,并不是性命。
——愿得一人心,百首不相离。
那一年如昔的大雪纷飞,四叔叔在那干净而皎洁的雪地上吻我的唇,对我说了这么一句话。
那一时我才知道,这么个冷若冰霜的人,他的唇竟然是热的。吐着温热的气息,在雪花纷飞的大雪中与我唇舌交缠。
他呵护似地吻我,抬眼时,往日月华般寒冷的眸子,亮若星辰。
那一刻,他弯唇闭眼,笑容莲花般地绽开。那是我若干年来第一次看到他的笑容。三十年不笑,不笑则已,一笑却惊人呐。
那样地摄魂夺魄。
“在想什么?”
还沉湎于思索四叔叔襄助我,是为了什么时,身边的男子皱眉问道。
被他吓了一大跳,方才回过了神,惊魂甫定地数落:“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他刚才明明坐在火盆那里的。因为龙天羽离开了,我不想离的他那么近,忍着寒冷,倚着宫墙,坐在寝宫冰冷的地板上。而此刻,他竟然挨着我,坐在我旁边的。
他是什么时候过来的?无声无息,敞着胸前的衣袍,像只妖艳的鬼一样。
“那里太热。”他看着那火光熊熊燃烧的火盆,又扯了扯寝衣。我这才注意到,他的外袍,不知何时竟然已经褪去了。我刚要被他惊的一咋,他已嘲讽地道:“你以为我要干什么,热了脱衣,最正常不过的事。”
“你……”没料他还有理了,我被气的语无伦次,“你脱衣……不会避讳点么?”
“哼!”他冷笑一声,“除了你这内寝,我还有哪里可以去?也不知先前是谁持剑相向,要留下我与她同寝的?”
“我那是因为……”被他堵的说不出话来,刚要辩驳,却想到了让我休克的事:他刚刚说的没错,在时机未成熟之前,他必须夜夜与我同寝。换句话说,是我要金屋藏‘娇’,用我的闺房来掩人耳目,护住他。
我的脑袋‘轰’地一下炸开,微张了嘴,满眼惊恐又羞恼地看着面前的男子。适才还好冷,此时却犹如火烧火燎,脸灼烫的火炉一般。
他心里纠结着父皇离世后的沉痛,本是冷然地讥笑我的。见我被他的话大大地打击到了,他的神情一滞后,蓦然勾唇一笑,笑容肆意张扬。我看着他,越发地无语,胸口被什么堵的闷的慌。我这郁闷的神情看在他的眼里不是更令他赏心悦目么?他的笑容却在又瞥了我一眼的时候,缓缓凝固。懒懒地一舒气,兴意阑珊地淡了笑容。
他靠在宫墙上,眸子半眯着,似无焦点,却又一动不动地看着前方。然而他懒散地舒展着的剑眉下,那漆亮的瞳孔却似乎沾染了一片茫然。那似雾蔼沉沉的茫然中,他始终安静而淡淡的,如同朝阳升起,不慌不忙地用朝霞穿透雾蔼,自己找寻光明。
竟是一派祥和。
“你听——”颇为沙哑的嗓音轻启,似乎是话说重了会吵着什么似的那般呵护与小心翼翼。
我却是脑海茫然,不明白他让我听什么。
只是蹙眉看他,却见他一笑,不若平日里的邪气,月色般的皎洁,那午夜暗月下绽放开来的昙花一现。
“下雨了。”他侧过脸来看我,唇上挂着半是戏谑半是真诚的笑容。
我一懵。
说真的,龙御夜别有深意地笑着的时候,杀机逼现;而每每笑容如斯清澈的时候,真是受看极了!
赏心悦目。
然而我绝对是典型的‘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人,初见他时,就被他笑面虎似的笑容震慑过,此时即使沉醉在他如沐春风的笑容里,也很迅速地就绷紧全身,潜意识里提高警惕。他是那般地阴晴不定,指不准他这一刻恬静地笑着,下一刻又雷霆大怒。
他显然看出了我的防备心态,竟也不恼。我暗抽一口冷气。微微松心时,又觉得自己太谨小慎微了。放松身心后,耳中莫名其妙地回响起他刚才的吐字:
“你听——”
“下雨了。”
心随着意识而静下来,竟然跟着某人一样,静静地,静静地,倚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只是半眯着眼注视着内寝前方那大幅的粉红色帷幔,遥想着,那大幅的粉红色外,松针似的雨帘。
粉红色。
大周国唯一的帝姬,龙景帝的宠妃的女儿,豆蔻之年,无疑是适合用粉红色的。世界里一片烂漫的粉红色。无忧无虑的少女所喜欢的色泽。
在入住皇宫的第一日,我便应着自己的喜好自己装扮自己的屋子。喜欢一切奢华的东西,母亲见我侈糜的太过分,总是会斥责我几句。而父皇却总是笑着,什么都满足我。任它是东海的夜明珠,还是蓝田的生烟玉,只要我开口,父皇莫有不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