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马桶啦!天蒙蒙亮,粗犷又略带沙哑的声音,在裕安里正弄上空久久回荡,特别是那
个“啦”字悠远绵长,柏油漆马桶车停在弄口。对面的老虎灶矮子师傅正在捅炉子,炉火从
放热水并的台板下,串出红红的火舌。矮子师傅挂好长长的火钩,见到黑衣黑裤的女人,拎
着马桶下楼,就打招呼:“介早。”黑女人就是原来仙乐斯的交际花,祥子的姐姐,她头发乱蓬蓬的人有点猥琐,但走路的步态,依然优美动人,她说:“勿早啦,马上要去菜场上班。”自从舞厅关门之后,她到小菜场摆摊,从妖娆的舞女,变成劳动大姐。她突然看到我也拎马桶来,与她打招呼,她惊讶地说:“侬男人家哪能做这种事?”我难为情地说:“看到老娘越来越老,心里很难过,再说一直啃老娘的也不好意思。”突然二阿姐插话:“金子,侬真不容易,是思想改造得最好的一个。金子说谢谢二阿姐。二阿姐放好马桶在街沿,ju就从弄内拎出二桶水,就涮涮的马桶声,你涮我也涮肉,刷马桶的交响乐,响彻弹硌路,伴随散发披衣,拎马桶的幢幢黑影,穿梭在黎明前的雾霾中。
刷好马桶二阿姐钻进二层阁,头发顶着低矮的天花板,再扭亮电灯,脱下披在身上老旧
宽松的列宁装,梳洗打扮,穿起较为整洁干净的深蓝人民装,模样很端正去八仙桥小菜场买
菜。人民装乃列宁装的改良版。解放初,干部、教师、文艺界人士都穿双排钮、大翻领、有
腰带、双插袋的列宁装,一派革命风气,连资产阶级李老板西装外面套一件列宁装,显得要求进步的作派。穷则思变,中翻领、单排钮、去腰带依然双插袋的人民装,不但省布,更贴近中国人单薄的身材,尤其是女同志显出了身材更好看。二阿姐买好菜,再也不进自己无光无窗的二层阁,就在李老师家的公用厨房料理一切。升好煤炉,放上一吊水,再用钢精锅子带水发米,洗净菜料,放在干净的竹制淘箩里,盖好纱布吊挂钩子上,这是预备中饭的料理。然后随便吃点什么,胸前小贴袋别好关勒铭金笔,插袋放好小开本的工作手册,去她的振平里的里委办公室。从裕安里到振平里有垛厚厚的高墙挡住,必须走出裕安里到弹格路绕道金陵路再到振平里,要绕好大一个圈子。她上任三把火,打通大墙,从裕安里弄底9号后门10号前门那座厚墙
开了小门,其意义不亚于伟大的苏伊士运河,大西洋沿岸的西班牙、葡萄牙等国家,不必绕道好望角,经地中海,通过苏伊士运河到达东方。第一把火人人都翘大拇指,本来两条弄堂不搭界的居民,像亲戚一样走来走去很方便。第二把火,是男人们不忘她出水芙蓉的魅力。最糟的是这些旧式里弄除了振平里的小卫生,既没有卫生间也没垃圾筒,男人小便在暗角落要东张西望,趁人不注意快速拉尿,这是偷懒,也容易遭人骂。要不你去二条马路外的公共厕所。二阿姐在冷角处,建立小便池,大大方便了男人。第三把火烧掉了垃圾堆。振平里的过街楼下,白天有人倒垃圾,原来得意楼傍边的电线木杆是个垃圾场,居民意见很大,后来随着人口的加剧,我小时候读书的电线木杆,也成了垃圾场,白天也是臭气冲天。在不影响居民的地方,建了垃圾箱,人人都说二阿姐有本事。连龚大姐也认为小看了自己的妹妹。
二阿姐得到龚大姐的奥秘,要得到人民的信任,要为老百姓多做好事,现在也该为自己做好事了。裕安里大都是每户72家房客,唯独10对门的9号,一幢三层的楼房只有三个户口,据
说底层是江北猪猡,二层是宁波老太,三层老光棍看仓库,还住在厂里,二阿姐大为惊讶,决定上门拜访。据说底层那家伙在澡堂擦背,10号的人都骂他江北猪猡。她安他的习惯走前门,以卫生局的名义,想了解一下地区居民的健康状况,她对他说:“因为你是单身汉,楼上是孤老太,也是我们了解的对象。”他硬邦邦回答:“我饭吃得哈(下),觉睡得香,样样好,你瞎关心什的。”好像他不耐烦,难怪人家叫他猪头三,真有点像。其实二阿姐上门前做足了功课,她尽管和谐悦色,想不到还是碰了钉子,更想不到的是,从苏北来上海七八年的年轻人,竟然说不来上海话,万万想不到的是,约26平方的通客堂,家具是上海风格,凭他一天擦24小时的背,擦到老死也无法弄到这套房子.。二阿姐觉得很有意思就说:“麻烦(哈子),我到楼上去哈子。”她纯正的苏北话还是他的家乡音,把他一震,一时没反应过来,还是硬邦邦地说:“今天马虎哈子,哈(下)次你不得来,上楼走后门。”这样不可理喻的家伙,使她没好心情,也是生辣辣地说:“晓得咯,没得哈次。”
她上得楼梯,已听到宁波滩簧的无线电声,随着房门开启,高音量音响轰传出来,她断
定老太既瞎又聋,还好老太还看得见她的人样,问道:“侬啥人?”“我是里委里的来望望侬阿娘。”她又指指楼下,老太误以为她是新来的“客堂间嫂嫂。”在搞里弄工作,亲切地把她
拉进房间,好像他乡遇知故,先关小音量,再指指沙发,又打开方形的饼干听,拿出沙琪玛、
宁波苔条、高桥薄脆,特意泡杯茶。说道:“坐奈,嫂嫂,谢谢侬来看我,我交关关开心。”
她说:“阿娘,身体好伐,有啥困难伐?”她长期在基层工作,南腔北调样样来,十样锦样样来。“恨煞啦!”老太讲了半天她才明白。原来来帮佣的钟点工苏北老太,满口苏北话与老派的宁波话白板对煞。交代的是南瓜,买来的是冬瓜;老太想吃宁波汤团,吃到的是广东云
吞(馄饨);烧菜时米醋与酱油老是搞错。这算小事一桩,最要命的是年纪不算大,却像祥
林嫂,唠唠叨叨摇摇晃晃,有次,一只马桶从二楼亭子间滚翻到灶披间门口,大粪洒得满
楼梯都是,“阿嫂哎,笑煞人,黄昆山(粪)和总(全部)翻倒向,吾呶隔夜饭呕半月,黄
疸水也呕出来。”她们一起笑,老太说不好意思回掉她,迭只黑鱼精。“阿娘,有机会我帮侬寻个娘姨。”二阿姐得到大量信息,起身告辞,“阿娘,有空我会来照顾侬。”宁波老太咧着嘴笑:“看到侬交关开心,阿嫂,白白哩,嫩嫩哩,交关漂亮,客堂间福气好。”老太大概闷得慌,突然有了讲话对象,半辈子没说的废话、家常话、体己话像倒灭火机泡沫喷出来。
她下楼,在澡堂檫背的壮汉,已经候在客堂后门的楼梯口,眼前模样标致的女人,不但
是同乡,也可能是天上掉下来的林妹妹。刚才不知她的底细,把人家冲走了,房子就是本钱,
他大着胆厚着脸皮:“进来坐哈子。”她又开国语:“没有时间,再说你不配合我们的工作。”“我没得说不配合,”他三十不到,身材中等,较结实,脸方方正正,可惜背有点驼,或许是长期俯身替客户檫背的职业习惯,“你早说是同乡,我不请你吃饭也得请喝茶。”她摇头,但说苏北话:“我哈次来,配合咯?”他连连点头,她半真半假,“我看你态度好,就走前门。”他送她到前门口说;“哈次来,吃饭!吃家乡的肚包鸡,黄桥烧饼。”她让他吃定心丸:“晓得咯!”
这次串门给她巨大冲击,造成更大心理落差。一个擦背师傅竟然住通客堂,一个孤老太竟然拥有通楼和亭子间。尽管她坐过自备汽车;乘过飞机;住过大洋房。用上海话更微妙“飞机上吊大闸蟹,悬空八只脚”毕竟那是人家的东西,要想在上海搞到这样的房子,路漫漫兮修长
也。二阿姐的思绪从轿车开回到里委办公室,从落差看到了机会。宁波老太好办,迭只江北
猪猡难办(她忘了自己也被人骂过江北猪猡)。要进入老太的生活,必须‘曲线救国’,先进
入他的生活,然后以亭子间嫂嫂……还得摆平李老师家,摆平倒翻马桶的苏北老太,设想的计划在她心里,朦胧地演变成庞大的系统工程……‘曲线救国’的设想和系统工程的完成,恐怕需要三年解放战争的时间,或许更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