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正儿八经地上班了,我与秋冰进入离市区很远的大公司。虽然我们同路却不同车,秋冰早早地出门,从普安路拐弯到北京电影院(南京大戏院)等车。我们的公司实在太远,在杨树浦底再转向黄浦江边的小岛,又没直通的公交,接送我们的是公司临时改装的货运卡车,卡车按上帐篷,两边栏板是活络的长坐排,车后是铁栏杆,就成为一辆简易客车。客车从西边的华山路一路走来,停在电影院门口,秋冰爬几节小梯上了车,一手抚栏杆一手挽公文包式的书包,小波浪卷发,米色丝光卡其风衣,还围着软绸方巾,脚上是半高跟皮鞋站在那儿。车上大都是总公司原单位留用干部住在市区,又见多识广,对她有点儿不合时宜的又好像新潮打扮,既惊讶又漠然只是看她一眼。
我是懒汉每天睡到扣卡扣挤上最后一班车,所以很少碰到秋冰。即使与她前后班,也只能在她后面走。进入总公司大门,上班的高峰时刻,一群工人特别是女工围着她议论她,侬看走路怪伐,扭来扭去老好白相,还穿大衣有点资产阶级派头……但她目不转睛睛,依然往前走直至走进总公司办公大楼。她在总公司的总务处,我在总公司下属船厂的生产科,尽管在同一公司,一般碰不到头。秋冰到了科室,米色风衣换成藏青工装大衣外套,按阿奶的教导做事要有规矩,毕竟自己是新来的小字辈人物,她摇摇热水瓶是空的,就要去泡水,女处长摇摇手。原来这个机关是联合国救济善后总署,解放后二三年才收归国有,但老规矩还是传下来,有勤杂工泡水。然后她就拿扫把扫地。
每当午饭秋冰从公司总部大楼下来,穿着彩条纹的连衣裙,目不斜视,肩胛平实,腰节以上不动,但胸部起伏的节奏与飘逸的裙摆和微微弹跳的步态,和谐天成。她转身向食堂走去,扭摆臀部款款猫步向前。奇怪的是很多人的目光追逐她的步态,女人盯着她的连衣裙议论纷纷。这条裙子是我裁剪的,上部横线条,显得腰节更短更紧凑,下部直线条,成放射线,看起来双腿更加修长,是我看了罗马尼亚电影依样画葫芦裁剪的。紫绛色皮鞋只是我们看蓝棠的样式,请熟人加工的。
她走到食堂门口一个转身,裙襬飘逸成舒展的荷叶,侧身停顿,一个造型,真是美极了。工人急忙忙跑到食堂门口,突然发现穿彩条裙的女干部,停顿,扭头,好像在等人,看一下几乎惊呆了。连科室干部特别是漂亮的年轻女干部,目光也盯着她不放,难道世界上真有美若天仙的人?她那个转身动作,只是在人群中搜索我。她是汤小姐,只吃五分的杂碎汤和素菜。当她优雅缓慢地从大门走向五分窗口。大部分人奔向一角窗口,吵闹嘈杂的食堂,突然安静,人头就像自动转向仪,绕着她转向五分窗口,看着她把饭菜票变换成汤菜米饭,再端汤碗到餐桌。餐桌靠近舞台,这就像她的专座,空碌碌的一人。周遍许多餐桌就挤满人,他们大都是杨浦区自称下只角或乡下人,到市中心说去上海,看着她如数珍珠地用汤匙吃饭喝汤。男人盯着看,女人在议论。皮鞋肯定是奇美的。裙子百分百是鸿翔。出身肯定资产阶级......全公司有几个女孩很漂亮,不知怎么跟她一比就矮半个头,味道完全不一样,她有种与生俱来的优雅和魅力。我是月光族,专吃二角菜,坐在靠大门处,远远地看她。她向我频频点头,知道她有事找我,我只得硬着头皮,就坐到她餐桌,我大概习惯了哈巴狗的媚态,明知周边的眼睛密集轰炸,想避嫌却把大排骨夹到她碗里。她说家里窗坏了,黑色大门也有点松动了,不知道找谁修理,叫我有空去看看,又说在宝大祥买了块零头卡其,帮我做套衣服,叫我星期天去。
午休时间,科室干部,大都在东拉西扯,秋冰回到办公室,从不与人讲话,套上藏青外套,趁午休时间结绒线,又时不时在身上比划,过几天,她的领导女处长发现,秋冰绒线编结成衣套在身上,好看的花样,鲜艳的色彩,满室生辉,她坐在那儿就像一朵花。好漂亮的小妮子,会编毛衣,还天天换衣服,就好奇地问:“你的工资够你买衣服?”“哪里!才四块钱”秋冰站起来,脱掉工装外套,还转一圈,说道,“这件连衣裙是淘的零头料,自己裁自己做的。”这位南下干部,以为上海的资产阶级花钱如流水,想不到他们会那么过日子。后来勤杂工都换下,她天天泡水扫地,好能干的小丫头,做的报表干净利落,字写得娟秀漂亮,交代的任务总是提前完成,可人人说她架子大不理人。女处长在部队毕竟是政工干部,她发现秋冰人还不错,就是不爱说话,就培养她,引导她走上革命化的正路。当然女处长也与她套近乎,如何淘零头料,如何做简单的衣服。慢慢地女同志也来求教她,与她说话了。
每天下班,秋冰又换上米色丝光风衣,在公司大楼的门口等我,说心里话,我实在不愿与她一起走,她是万人迷,个头又高,脸上没有一丝笑容,从来不与同车的人说话,与大部分女人比似鹅立鸡群,人们议论她也是必然的。议论到最后,她是烂泥做的观音,我是烂□□。她上车后站在后档的栏杆处,右手握栏杆左手挟包。那时的女人不行带包还功架十足。
除非那些带孩子的婆婆妈妈,挎个旧包。即使两边有座位,她也不坐,也不跟站在她左右的人
打招呼。卡车夹带风声呼呼地向前,帆布篷啪嗒啪嗒拍出声音。她看后边的没变化的风景,看
恹风景,就低头看白羊皮凉鞋伸出的大脚指。我曾经叫她坐里边,路是煤渣路,少受点风沙。
她说她不喜欢那混沌的人气。她在一号车,二号车议论她。她在三号车,四号车议论她:
面孔白是白得来像麻将牌的白板,面孔板是板得来像棺材板;
吃饭嗲是嗲得来,像吃庚饭要吃半天;
走路屁股扭是扭得来,从十六铺扭到杨树浦;
男朋友矮是矮得来像武大郎。
迭只死天鹅,情愿让懒□□吃。
我有时与她同车,有时不同车,听了很难过。我说:以后天冷,你就穿老棉袄算啦。她
真的穿坦克手军棉袄,大襟,一行行直线骑缝,穿虎头翻毛皮鞋,梳着两条中辫,围着方格
羊毛围巾,一到食堂,还是艳惊四座。这就是上帝的安排:美丽而孤傲,遗传母系的美艳,
又传承父系的怪异脾气,更不懂人情世故,大部分人都攻击她,架子大得很,就是不睬人,
所以在食堂里,在厂车里没有人与她搭理。与她明显对比的是我们船厂的工会女干部,长相
各方面还可以,就是皮肤白皙,显得蛮好看,而且逢人三分笑,还主动与人说话。王师傅呀
年纪不小了吧,到时候退休我送侬,吃饱空心堂团的老头笑得很开心。碰到中午哺乳的女工
会说,小囡日长夜大老好白相,女工总是谢谢她......她身边总是围着一群人。在食堂,都
说她比秋冰漂亮。我说你应该向人家学习,她总是不以为然。有时在食堂,二人坐在一起,
就看出了端倪,工会干部根本没法与她比。
我是总公司下属船厂生产科的小八辣子,到各车间、科室走动,与北区的冷冻厂有业务
往来。沿黄浦江向北走,远远就听到轰隆隆的声音。我抬头张望制冰车间高高的塔亭,正在
输送约100公斤的巨型冰块。在晴朗的太阳下,巨冰闪着银光,蒸散着雾汽,沿着竹片铺排的
高架轨道上滑行,高傲地,冷寂地,茕茕孑立,这不是秋冰吗?她1937年深秋结冰的寒夜出
生.据我母亲说,那年秋天,太阳暖和,秋风送爽。不知怎么连刮三天大风,气温骤降,冻
得人直淌鼻涕,半夜还结冰。偏巧停电,她就在那时出生,厨房来不及烧水。她母亲没奶
水,来不及调奶粉,她不哭不吵。后来为她举行隆重的满月宴会,爷爷,父亲姑姑抱她亲
她,她不笑,眼睛却盯着天花板。她一周岁生日那年,又重复同样情景,阿奶抱她,她会笑。
爷爷,父亲,母亲,二个姑姑,无论谁哄她,她不声不响,不闹也不笑。参加宴会的我妈,
抱着我到她面前,她见了我就笑,还抖抖手伸伸腿。裘三根忍无可忍气得拍桌子,她不是裘
家的人。她母亲当即离家出走,父亲气得坐夜班火车回军部,他在国防部工作,再也没回上
海,南京沦陷后,他跟着国防部辗转各地。母亲也走得无形无踪。没有父爱和母爱的孩子
脾气也变得怪怪的从小学到高中,没有同学、没有朋友、在单位竟然没有同事.....美得像
电影明星李丽华一样的女人,冷艳得像高空中的冰块。红颜薄命,我就怕她没好下场。
谁知过了不久,大家知道她是出名的做女红的高手,全身漂亮的衣服都是自己做,你看
看四块钱的连衣裙,比20块买来的更漂亮,原来女处长知道这个窍门,就叫她星期天陪自己
到八仙桥大世界协大祥宝大祥淘零头布,又叫她量体裁衣,最终做成漂亮的衣服。同事们知道
诀窍后,也去买零头布,开好尺寸单子叫她裁好做好。王同志说冰冰帮我做件衣服好伐?李姑
娘说阿拉老朋友来,就做件裤子。每当下班有事就非要等我,与我同车,同车就交一块布料给
我帮她裁好。我说:你干嘛没事找事呢?她说:处长开口我怎么好回头呢?我帮科长做不帮同
事做,也说不过去呀?不是你叫我融入社会吗?后来我想,自己辛苦点,让她与人民群众打成一片,省得被人骂搭臭架子。到后来,她成为“我们科里的宝贝”年终奖总是一等奖,
那像我只是三等奖。我第一次感到我活得越来越差,竟然连秋冰也不如。
那天,我起个早,到小菜场买好菜,就到秋冰家里去。小时候我经常来这儿,象跟屁虫
一样跟来,空口吃白食。现在我长大了,也有了工作,应该像模像样上门,回报二个姑姑,也
想在秋冰面前露一手,让她吃个开心。门窗龙头修好之后,就进厨房,现将黄糙米或叫八一
米发水,五花肉上锅闷煮,炒茭白香豆腐干丝,一盘青菜,蛋花汤三样上桌,最后红烧肉香
喷喷端上来,普通的家宴开始,三根木头(这是我妈的话)瞪着眼,嗡动鼻翼,红烧肉介香,
酱色亮晶晶,啊呀青菜碧绿生青还冒油泡袍,三菜一汤配得蛮好……三个哑巴突然打开话盒
子。大姑姑:阿二头侬太客气,来修东西还要烧菜把阿拉吃:小姑姑:我想不到侬会烧得介好。就是徐福和也不过如此。秋冰:只只好吃,样样欢喜,阿二头,侬劳苦功高,我奖励侬——她话没讲完,拍一下,一个吻在我脸颊。我感觉油腻腻,热辣辣,香喷喷,比我的红烧肉好吃。秋冰又说:大姑姑本事最大,烂糊面大王,要么就是面疙瘩,饭泡粥,吃到后来自己也咽不下,只好电话叫徐福和。侬看看!大姑姑筷子点着秋冰,对小姑姑说,迭只哑壳子,从来不对我们说一句话,看到阿二头鲜格格,话讲不完。小姑姑笑出声:有啥办法,我烧不来,侬烧勿像,伊只会做小姐懒得烧。
吃好饭,我铺好八仙桌台面,秋冰为我量尺寸,准备裁剪衣服。秋冰只会做不会裁,
即使裁,也是简单的内衣内裤,我鼓励她裁外套,先从西裤开始。我说:“裤子没有花头,无非是开袋插袋的变化,开档门襟注意就是了。侬来,试试看。”我叫秋冰动手,她说有点赫佬佬,结果裁得不错,我只是修改一下门襟。我又说:“上装关键是领口,千变万化,光领头也数不完,大翻领小翻领,香蕉领,青果领,铜盆领,立领,别看西装,光领头也有好几种,没有三年萝卜干饭学不了。这样吧,我裁侬看裁旧报纸。”那个时候也真怪,正装就是中山装,或半领的青年装,工作服倒是夹克衫。我把上装裁成夹克衫,领头改成西装式的小驳领。裁好之后我问她钱?她说:“我搭侬还算啥钞票?”大功告成,大姑姑说:“阿二头,侬哪能样样来赛?”小姑姑说:“小辰光,我感到侬阿二头不是特别聪明。”我说:“穷,逼,偷,家里穷,逼着我样样自己动手。再说弹硌路成衣店十几家,我看野眼也偷进不少技术。再说工作后逼得我看机械制图,在船厂看不懂图纸还能混?”“怪来,阿二头变得介快,怪来,阿拉房间平常冷清得像殡仪馆,今天人人都是饭泡粥——话多。”我起身要走,大姑姑也陪着秋冰送我,还说:“阿二头,侬下次多来来。”
我到外边去溜溜,在弹硌转角,第一眼看到二阿姐想转过头去不理她,已来不及了,刚想说客套话,她却先说:“阿二头,工作啦,勿睬我?想不到是国营单位,还是坐办公室的干部。”老瞎子说得好,要不是分区,我可能还被她卡住。我恨她,赶走我姐姐,又把阿福送劳改,但又想起她小时候待我好,还送给我红包,还让我看她的□□和屁股,知道了我偷看她洗澡,也没把我怎么样。奇怪,我看到秋冰只想到亲她,看到小煤球只想开玩笑,与猫猫只是拉拉扯扯。怎么看到她,就会想入非非,光溜溜的身体浮现在我眼前。她那高耸的胸脯,掬起的屁股对我是挡不住的诱惑。正像老瞎子说的,我们家里人,脾气就冲,容易吃苦头。我又想万一有机会还好看她的光身体,只得装孙子叫她:“二阿姐,我到现在还想起侬以前待我的好。”“小赤佬,还算有良心,现在有点像大人了。”她拍拍我的肩膀,“侬咯工作还是街道提名的,有啥困难来寻我,”说完,她向裕安里弄口走去,苏北老太正在做皮蛋,我看看她的手艺还不错,她看我一眼,我没理她。她看见二阿姐,就像看到祖宗,马上站起,一叠连声二阿姐好。正在弄口向南的大毛头家房子外墙的裁缝摊,张维泰的孙子芋艿头向我招手,我过去,他咬我耳朵说:“阿二哥侬看呀,黑鱼精又在拍白蛇精马屁,专门讲小茶馆,小煤球,冬冬的坏话,叫倷冬冬当心点。”二阿姐循声望去,小煤球,冬冬,还有大毛头围着小茶馆说笑,据说,他们一帮人是舞迷,除了溜冰以外,就是跳交谊舞,大毛头爸爸是同业公会会长,一旦有庆祝活动,就举办舞会,大毛头有的是票子,冬冬小煤球西洋白种人是常客,据说小茶馆不会跳舞,就去插蜡烛,阿四和小棉布也去凑热闹。如果某人拿得到外滩老银行华丽大厅的舞票就是老克拉。用苏北老太的话说,这些人不是流氓就是阿飞,还经常骂人,什么黑鱼精白蛇精,二阿姐怒火心中烧,尤其是那个小茶馆,骂人像开机关枪,自己与她吵几次,总是吃瘪。今天二阿姐被她这个黑鱼精挑起火,又想去赶水果摊。还是小徐比较冷静,她说公安局不管,关我们啥事体。治保主任小徐越是冷静,黑鱼精越是叽叽咕咕,上次被小茶馆揪头发揪的一败涂地恶气,还没有出气,嘴里不停叫喊流氓阿飞统统抓,抓他个祖宗八代。二阿姐满腹怒火,那次小茶馆让她下不来台,今天也想报复,可是来日方长,总有机会,就像抓阿福那帮人被抓进去。要让那些看不起我的上海人,要让那些背后骂我白蛇精的人,要让那些放我野火的人,统统去他们该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