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软。
无法形容的柔软。
舒服。
说不出的舒服。
这是肖十六睁眼醒来后,在第一时间有的感觉。
他已很久没有过这种感觉了,很久没有这样舒服过,可却丝毫不感到陌生,反而是如此的熟悉。
他躺在一张床上,一张很大的床。
床有多软软,便有多柔软。床有多舒服,便有多舒服。
人对床总是有一种天生的喜爱。
窗外的阳光从窗外照进来,是那样的凉爽,就像雨后的风一样。
毕竟已是深秋。
深秋总是会有一丝凉意。
可眼光照在肖十六憔悴的脸上,他的心里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温暖,就像冬天里的炉火。
既然深秋的阳光也如深秋那般凉意丝丝,又怎会让人感到温暖?
因为这是朝阳,带着清晨才会有的朝气。
朝气总会给人一种希望。
可肖十六的眼中却还是看不到任何的希望,只有仇恨。
血海一般深的仇恨。
仇恨可以使人的眼睛变的如血一样红,肖十六眼中满是仇恨,也只有仇恨,双眼却一点儿都不红,眼色如常,与常人刚睡醒时的眼没有什么不同。
因为他在看小蝶。
小蝶的眼仿佛带着一种魔力,可以冲刷掉他身上所有的怨愤。
而此时他正在看小蝶的眼,可小蝶却没有看他。
因为小蝶的眼已发红,却非那种血红,而是那种只有痛哭过后才会有的红。
她是不是真的哭过?又为何要痛哭?
他不知道,她也没有说。
那他为什么不问?
他难道不是想问她为何一天一夜不归?想问她这一天一夜在何处干何事?想问她究竟遇到了什么麻烦?
他难道不是还想问她为什么要屈居于别云楼中的烟花场所,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想问她为何要替木容华说话?想问她与木家山庄到底有没有关系?
他岂非是有一肚子的话要问她。
可他非但没有问,反而连一句话一个字都没有说。
只是因为他一向会等别人先开口这么简单?
难道小蝶不说话,他就一直不会开口?
其实就算小蝶开口说了话,他也不会问。
他不能问。
他纵有上千种提问的理由,可唯独没有一种提问的身份。
他与小蝶只不过是萍水相逢,互相认识,仅此而已,甚至都不能算是真正的朋友。
既然连朋友都不算,他又如何发问。
他把她当成了亲人,可说到底也只是一厢情愿,这并不能代表什么。
他只知道她叫小蝶,除此之外,他什么也不知道。
他什么都不知道,自然是什么都不能问。
他只是一个无门无派的江湖浪子,而江湖上的浪子什么都不是,江湖上像他这种人太多了,实在太多了。
他什么都不是,他本就是一个该死之人,本该死在十年前那场大火中。
他侥幸活了下来,只不过是老天在可怜他,让他在红尘中苟且偷生,在人世间垂死挣扎。
老天这般残忍的折磨他,可他却从没有怨恨过老天。
因为他本就是一个可怜之人,而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他时常怨恨的从来都是他自己。
他怨恨自己为何要处处忍让,为何不肯放手一搏,为何不直接拿着剑到仇家杀个有来无回。
这是江湖。
沉默。
死一般的沉默。
沉默的没有一点声音。
肖十六躺在床上沉默,小蝶坐在椅子上沉默。
两人都在沉默不语,可却胜过了千言万语。
因为两人心里都有说不完的话。
正是此处无声胜有声。
这种无声的沉默却只有一刹那。从肖十六睁眼醒来开始,到现在只过了短短的一刹那,也只维持了短短一刹那。
肖十六终于在沉默中爆发了,在爆发中打破了沉默。
他已从床上跳下,双脚刚好踩进靴子里,急急忙忙地往门外走去,似是忘记了自己还只穿着一件单薄的内衣。
他只走了不到五步,忽然头痛欲裂,眼前一黑,往地上摔去。
幸好小蝶就跟在他身后,伸手扶住了他,急道:“你头上有伤,还是躺着为好。”
肖十六没有说话,只是推了她一下。
小蝶已退到了一边,呆呆地看着肖十六,双眼更红了。
谁知肖十六也突然停下了脚步,呆在原地,一动不动,像个傻子一样。
他刚才想要推开小蝶,可头痛欲裂到全身痛疼无力,左臂挥到小蝶身上,实是用不上丝毫力道。但小蝶还是后退到了一边。
竟是小蝶自己退开的。
她为什么要退?
她是不是已被肖十六伤够了心。
那肖十六为何能引起她伤心?
肖十六不敢去看她,便把头扭到了一边。
但她却在一直盯着他看,通红的双眼似是带着水雾,急道:“你难道连一眼都不愿看我?便是拖着受伤的身子,也要离开?”
肖十六本不想说话,可他知道在这种时候不说话,会更伤人的心。
其实有时候人的话会比刀锋还要厉害,刀锋伤的只是身体,而话伤的却是人心。
但他还是没有说话,仍把头扭向一边,没有看她。
因为他现在连一句话一个字都不想说,他只想走到院中。
难道他真的一刻也不想再她身边待下去了?
她不知道,她也没有继续问,她已不想再问。
可她还是在呆呆地看着他,通红的双眼更加的红了,如血一般红。
她是不是已开始怨恨她?
但她既然没有转身离去,又何来怨恨一说?
所以她并没有怨恨他。
她也从来都不会怨恨别人,她只会怨恨自己,怨恨自己为什么要处处忍让,怨恨自己为什么不敢去死。
原来他们两人都不会怨恨别人。
肖十六终于还是抬起了脚,一步一步向门外走去。
他必须要去院中。
他将脚步踩的很重,他心中藏着的事一向很多。
而心中有事的人脚步一向都很重。
小蝶只觉他每一步都仿佛踩在了她身上,他走一步,她便不由得完后退一步。
她也不知自己退了几步,她只知道自己已退到了墙角,已不能再退。
肖十六推开了房门,急匆匆地朝院中走去,甚是迫切。
他刚了没几步,又突然停下了脚步,直直的站在原地。
院中竟站着七个人。
七个瞎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