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中有史官,江湖自也有史家。
江湖中,被誉为“走遍天下路,记遍江湖事”的“傅门史家”,身处西安城内一处偏静角落,府邸宽大气派但又不失宁静,门主傅誉谦卑和蔼待人以和,而对待江湖史实却是一丝不苟探查入微,其祖上三代皆为孔门儒生,创派以来便以记录江湖史实为己任,只为给后人还原一个真实的江湖史。
傅誉成名极早,二十四岁接任家主之位后,不仅对门内大行改革,更在江湖三大文派的“三门论道”中舌战群雄大放异彩。而自傅誉改革之后,傅门便分为了“外门”野史,和“内门”正史两个分支,外门中多为门客嫡系,专门行走江湖搜集各类史料趣闻;内门则各地设点探访,寻真探秘。
所谓“文派”,乃是一种十分稀奇的“不会武功也能在江湖混”的门派,而这日,便是少门主傅明朝第一次出门探访。
“清早,要知收集史料,第一大忌便是心急。咱们史家必须心细如发,所有到手的正史资料都必须事无巨细,反复审查,即便亲眼所见,也须寻根究底……”傅明朝身背书篓,腰侉行囊,若是光看其相貌却也是一表堂堂,一身儒衫将其衬托得颇有文士之风。此时虽已走得满头大汗,但他却仍然乐此不疲地对着身边少女夸夸其谈。
“哥,爹爹说这次出来要我多多照顾你,很显然是对你十分不放心。我虽然小你一岁,但平日里做事却是稳如泰山的。”这身边女孩蹦蹦跳跳,对付明朝所说之话完全没有放在心上。这少女脑后一双马尾随着主人脑袋上下乱跳,一身水蓝色短衫也尽显其活泼可爱之处。
“清早,爹爹是要你跟着为兄一同历练,多加学习。”傅明朝不满的反驳道。
“是的是的,和哥哥学习吹大牛才是要紧事!”傅清早打着哈哈,又一蹦一跳扑向了一只花蝴蝶。
二人不紧不慢,缓缓前行,眼看天时已近正午,傅明朝抹了把额上的汗珠,心里估摸着位置,抬眼远望,只见一个偌大的宅院坐落于茂密的树林之间,那宽阔的大门上正写着苍劲的三个大字,“江南春”。
“到了到了!”傅明朝如释重负地向着妹妹招呼道。
“终于到了!”傅清早欢呼一声,也不顾哥哥仍然背着书篓包裹,便一人飞奔着向那府邸奔去。
二人来到门前轻轻叩门,只听沉重的咄咄声在院内回响,不一会儿,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一名唇红齿白的俊美书童探出半个脑门,随即惊叫一声,打开院门快步而出。
“少爷您可回来了!”那书童大叫道,随即定睛一看,眼前哪有什么少爷,只有一个面容清丽,身着海蓝色短衫的少女,身后一名书童模样的少年身背偌大书篓,直累得气喘吁吁,满头大汗。
“麻烦通报一声,傅门少主傅明朝、傅清早请见。”那少女轻咳一声,说道。
“啊。”那书童发现自己认错了人,面上一阵尴尬,连忙陪笑道:“原来是傅门史家的人到了,家主有吩咐,说若是傅门人到场不需通报,自可随意进出,二位请进吧。”
兄妹两人闻言微微一笑,显然大感脸上添光。傅清早“嗯”了一声后跨步而进,傅明朝却仍喘着粗气,对着那书童施了一礼,跟着进了门。
“总算是到了,也不知有没有迟到。”傅明朝抹着脸上的汗珠,心中有些惴惴。二人跟着书童在院中缓步前进,只见江南春占地虽大,但房屋却不甚多,后院假山林立,小桥流水,虽不如傅门浩然大气,却更添雅致韵味,使人流连。
“这里是会客楼,乃是为贵客接风洗尘的饮酒之处;那是书房,其中藏书万卷,二位若是有兴趣不妨前去一观;这高楼乃是练武场,供门内弟子打坐修炼……”这书童一路介绍说个不停,傅清早也是不住点头。
“前面便是主厅了,今日各位英雄齐聚,堡主已然在内相侯,属下便不方便进去了。”书童领着两人来到会场前,停下了脚步道。
“也好,你去忙吧。”傅清早装模作样点了点头,打发那书童离开了。
此时二人打量着面前的高楼,却见此楼约有三层,门上悬着一块匾额,上书“迎春阁”三字。而屋顶墙壁似是有意为之,藤蔓密布一片绿意,偌大一面墙上正是一个藤蔓长成的“春”字,看来匠心独运,也不知是何法造就。此时但听屋内隐隐传来说话之声,似是大会已然开始了。
“糟了,我们迟了。”傅明朝拍了拍脑袋,颓然道。
“那又如何。”傅清早哼了一声,便要推门而入。但跨步间,她忽然瞥见藤蔓绿荫之中正隐隐站着一人,此人身材挺拔纤细,一动不动,似正凝目望向自己。
“是谁?”傅清早大惊,连忙退开一步叫道。
傅明朝被她突然一声叫喊吓了一跳,连忙走到傅清早身侧,顺着她目光望去,果然看见一人在阴影处悄然而立,一动不动,也不知在做些什么。
“阁下何人,为何藏身此处?”傅明朝心中起疑,但面上仍故作镇定地问道。
那身影微微动了动,似是摇了摇头,随后缓步走了出来。
却看慢慢步出树荫的这人身着一袭紫衣,衣袂在微风中轻轻浮动,竟是一位翩翩美人。傅明朝见她身段婀娜,双腿修长,正惊异此人之美艳,目光一撇却又看到她一双晶莹玉臂裸露在外,好不晃眼,竟使得他心头一阵恍惚。而她一头乌黑秀发在脑后随意束起,本该脉脉含情的眸子里,却透着一股冷光,叫人不敢直视。
“你是……”傅明朝似是看得痴了,半晌后才忽然一惊,连忙自腰间探出一本小册,快速翻阅起来。
“哥,你这是作甚?”美女当前,傅明朝竟是心智全失,疯狂翻起了画册来,傅清早心中大急,连忙娇叱道:“哎呀,你别给咱傅家丢人啦,快收起来!”
紫衣美人冷目伫立一旁,只看傅明朝胡乱翻着书,似在等待着什么。傅明朝忙碌一通之后,终于动作一停,猛然大叫一声,抬起头来望着面前的紫衣美人,张大了嘴巴,却又说不出话来。
“掩日宫,任秋兰。”
紫衣美人一字一顿,报出了名号。
此时只有这三人在场,傅家兄妹听闻“掩日宫”三字时,已惊得浑身一颤,双双踮起脚尖,目瞪口呆。
要知傅门中人具都是从小培养,悉心教授江湖中事,是以无不对江湖各大门派闻了如指掌,就算是初出茅庐的少年郎,能叫其惊讶至此的情况其实也并不多见。
但“掩日宫”这个名字,却不一般。
三十年前,福建省内一处无名山谷中,忽然崛起一个神奇的门派——成员稀少但却全为女子。此派一出,便以其行事不羁而闻名江湖,只因其一不立门规,二不排辈分,连武功套路也是各尽所长五花八门。当时第一任掌门名叫徐浅,创派之初便立下规定道:“本派之内不排辈分,不设门规,不取派名,只需是同道中人,尽皆可入,徐浅欢迎之至。”
这本是一个大同世界的美丽愿想,却招来江湖各派的一致排挤,在接连收留数名江湖逃犯之后,引来无数门派联合围剿,门主徐浅力护同门直至战死。之后其女徐小池接任门主之位,一改其母作风,将门派所在山谷取名“浅苍”,门派也正式定名为“掩日宫”,并立下唯一一条门规:同仇敌忾。
于是掩日宫摇身一变,从一个追求自由不受拘束的江湖散派,变成了江湖之中人人闻风丧胆的“邪派”。只是这“邪派”究竟做了多少邪恶之事,其实根本无人考证,就连傅门所记的正史之中,也仅对掩日宫的所作所为留下寥寥数语:“门人甚杂,皆为女子,行事不羁,知之不甚详”。
傅明朝手捧江湖名册,却见其中摊开一页,上绘一名紫衣美女,手握长剑,笑脸盈盈,旁书正是“掩日宫”三字,原来此书竟是那傅家人手一本记录江湖各大门派装束的手册。
紫衣的任秋兰莲步轻移,缓缓来到傅明朝身侧,从他手里拿过书本,细目看了看,眼神中渐渐翻起一层薄雾。
这时傅明朝终于反应过来,眼看美人近在咫尺,额前秀发迎风飞舞,几缕发丝飘至他的眼前,送来一阵清香,惹得他又是一阵晕眩。傅明朝连忙强定心神,退开一步,深吸一口气后,拱手轻声说道:“在在下傅明朝,这是舍妹,傅傅清早,乃是是傅门史家中人。”
任秋兰抬起头来,凝视二人片刻后,微微点了点头,随手将书册抵还给了傅明朝,说道:“随我来。”
不待二人答话,任秋兰已然转身推开迎春阁大门。
只听“吱呀”一声响起,三人跨步而入,却看会场之中已坐满了江湖群豪,依裳连袂座无虚席,而台上一人身着青衫仪表堂堂,正口若悬河介绍在场的各路英雄人物,一时之间也没人注意到他们三人的到来。
“本次大会本是相约诸位豪杰,一同见证我林家重出江湖,而我林家堡也借此机会正式更名‘江南春’。我林家上一任家主,也正是先父林万卓,曾在我林家设有一处密室,此密室尘封多年,未曾得见天日,今日在下借此良机,诚邀各位同道一同探寻。”
台上之人正是林念升,傅明朝举眼望去,却见此次大会来者众多,而前排几张宽大座椅上,当先一人身着红色袈裟面容枯瘦双目慈祥,正是自己所知的“龙觉三圣”中的“慈悲圣者”觉远大师。第二人高鼻鹰目身材高大,一身华服耀眼夺目,却是武林中成名不久的“断剑山庄”庄主郑子天。其后分别是岱宗阁石青道人、雪山派白凤朝、九鼎山陆长空等江湖大派掌门,光是第一排便已罗聚当今五大门派,此次大会场面可见一斑。
“乖乖……”傅明朝看得心惊,长长出了一口气道,“场面不小啊。”
“哼。”任秋兰似是听见了傅明朝的惊叹,冷冷哼了一声,直吓得傅明朝心头一跳,连忙低下头去不再言语。
“哥,她带着我们进来却又不说话,到底是做什么?”傅清早拉住哥哥,轻声耳语道。
“看了再说,为兄自有分寸。”傅明朝故作镇定道。
二人紧随任秋兰身后,在会场中缓步移动,此时林念升已然向在场的各大门派一一拜会,紧接着又细细讲解了林家秘院的来历,场中与会的群豪中,也也有觊觎林家武学之人,是以此时场内鸦雀无声,皆在凝神听讲。
也怪林万卓名声太过响亮,他所留之物,若非武功秘籍,便是神兵图纸,随便沾上一点光,便是行走江湖的一大助益。
林念升滔滔不绝,场中群号也都细细聆听。此时说完秘院一事,却听他话锋一转,目光飘向会场一角,沉声说道:“日前杭州王府曾发生一桩惨案,王老先生在来探望我的途中惨遭奸人所害,不幸去世。本来此次大会乃是我师徒二人共同策划,王老先生作为在下恩师,虽不是江湖中人,却对我江南春有过大恩。眼下他突然遇难,今日主事之人,却只剩在下一个了。”
林念升说到这里声音已是有些哽咽,他深吸了一口气,接着说道:“王老先生虽不是江湖中人,但其名声却在江南传播极广,曾是一名爱民如子的好官。但他不在江湖,却葬身于江湖,实乃林某心中一大恨事。今日王老先生之女也在会场,我林念升借此机会,便在江湖同道面前立誓,江南春今日重出江湖,所做第一件大事,便是要将害死先师之人,碎尸万段!”
这段话说的掷地有声,台下众人纷纷喝彩,掌声雷动,只有觉远和尚始终低头合十口念佛号。此时只见台下一角缓缓站起一名素裙女子,向着台上鞠了一躬,又向众豪杰一一行礼。三两好事之人顿时注意到了王毓岑容貌清丽竟是极美,随即台下三五成群便又议论纷纷起来。王老先生名声极佳,女儿也确实生得极美,一时之间,场中局面躁动,都在讨论王府之事。
其实,本次广邀群豪复出江湖的盛会,也是王老先生向林念升所提议。林念升平日里向他请教孔孟之道,二人兴趣相投,但每当谈起林家堡两代基业却隐于山林,未免可惜。一日,当林念升向王老先生提起林家秘院时,他立时建议道:与其默默无闻,归隐于此,不如广邀天下英雄一同探秘,一来可以积下美名,供人传颂;二来江湖能人众多,解密绝非难事;三来,林家堡归隐多年,也能借此机会,重出江湖。
林念升想起往日情景,想到恩师对自己恩重如山,如今却死于非命,二人阴阳相隔。他一时心中感慨,目中悲光流动,竟忘了身在会场,心神飘忽起来。
然而。
就在这时,忽听“砰”得一声响起,大门被人一脚踢了开来。
场中群豪皆是一惊,纷纷举目望去。
却见一个高大人影大步而入,好似分毫没有在意在场群豪的身份。
要知今日与会之人皆是江湖豪杰,觉远大师、郑子天等人江湖地位极高,此人贸然踢门而入,已是犯了极大忌讳。
傅明朝一惊,连忙扭头去望,而任秋兰却屏气凝神,暗自警觉起来。
却见这人高大威武,双目圆瞪,步履生风,门边数名林家弟子见状却毫不阻拦,任由其直闯入内,直向林念升所站的高台走去。
林念升也被这一声巨响打断了思绪,他猛一抬头,却看那踢门而入的无礼之徒不是他的弟弟林念安又是何人?
“念安?你这是?”林念升大惊之余,心中却莫来由的生出了一丝诡异的预感,双拳不由紧紧握了起来。却看林念安满面红光,目中隐隐透着杀气,竟与平日里判若两人。
“这还是我的弟弟吗?”林念升心中掠过了这样的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