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天险之地,凡人鲜少涉足。
“嘎吱嘎吱。”
绳索晃悠悠,吊篮吱嘎响,天地在脚下不住颤抖。
看守吊篮的士卒小心翼翼地转动绞盘。下方的鹰爪谷好像巨人翕开的唇缝,准备迎接又一个不幸的蠢蛋掉进他那永不满足的大胃口里。他当然不能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这关系着一条活生生的人命,不,是两条,说不定有几百条也说不准呐。
莱恩望着守卫那张万分紧张的脸庞一点一点消失在峭壁断崖之后,只余无尽的陡峭灰岩与猖狂的谷风。
守卫的紧张是有理由的。想当初,“五王之王”宗渊首次到访鹰神双峰时便被这高悬半空的吊索木篮惊得不轻。身处半空,左右无凭,生死操于人手,这样无端的险境可不是他那样的金玉之尊说上就上的。于是宗渊断然拒绝,选择带着少数精锐护卫花了一整天时间盘山而上,于第二天晌午时分疲惫不堪地抵达鹰窠堡正门。自此以往,帝国贵族鲜少涉足西境王都,因为丢脸与冒险的代价同样高昂。
莱恩下到了位于山腰处的平台,紧抓着悬在半空中的铁链挪过一条仅供半只脚掌立足的长长窄道到达换乘的第二座吊篮平台。这样的索吊装置在鹰神外峰的峭壁上共有七座,一节一节,只需一个小时便能将人从峰顶送到谷底或者相反。
“王子殿下,请务必注意安全!”
这里的守卫也向他行了一个军礼,于是王子不得不还礼,只是脸色显得有些阴郁。
一个人的自由究竟受到多少限制?
有句老古话说: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言简意赅,为了劝人活得豁达。
然而,在莱恩看来这就是句屁话。
谁说人生来就如一张白纸?我天生就是王子,西境未来的君王,在寻常百姓眼中,无疑属于人上之人,是“金玉之尊”,以致出门在外还要小心翼翼,深恐由于荣耀背后潜藏的诱惑而惨遭谋害。
还有父母长辈,还有兄弟姐妹,血缘之亲,斩不断理还乱,就如一道刻骨厉咒,生即带来死即带去,缠绕终身。这些人无时不在,不给人丝毫选择的余地。甚至于有些不携有这道诅咒的,譬如那个挂着“王后”头衔的后母——莱恩讨厌他后母的为人,恨到刻骨铭心、无以复加,但身边每一个人都在他耳边呢喃:“你要爱你的‘母亲’,敬爱她,听从她。”自然而然,天经地义,于是他不得不一边敬爱“母亲”,一边保持着对她最大的痛恨。
但是现在,他知道了有关他亲生母亲的一些消息。
这柄陪伴了莱睿王半生的单手直剑对于年仅十六岁的莱恩来说还是过于长了,也许再过两年便刚刚好。他将手指搭在腰间突起的剑柄上,摩挲着,想起昨天晚宴后的一席争吵。
“这个懦夫!”
半座城堡的仆人都能听到王子和公主的争吵声。
与温柔善良的公主不同,王子想到的更多是对父王的苛责。
“既然他这么爱她,却甘愿眼睁睁瞧着她死去?”他沉静的脸庞露出前所未有的愤怒。或许是压抑了太久,老精灵的谆谆教诲也无法根除血脉相连的诅咒。“既然他知道的这么清楚,为何还能容忍王后在眼前拜奉那等邪教?”紫眼睛瞪着另一双紫眼睛,向她怒吼。
“你不要冲我说啊!”莱茵退后一步,仍强硬地反击道,“我还要告诉你今晚我会住在山下的驿馆,你明天不用等我,自己下来吧。”最后还不忘讥讽一句:“莱恩太子!”
“现在不是了。”随你怎么说吧,疑惑也好,挖苦也好,质疑也好,但这就是我选择的道路。“我亲口将太子的位置让给了莱兰。”莱恩固执地说道,“你不会理解的。”
“有什么不能理解的?”莱茵的情绪简直糟透了,语气里透出满满的不耐烦。“我和你一样,无可救药地喜欢上了一件奇怪的事情。”
“无可救药地喜欢灵魂术法,我知道。”但那只是精灵的魔法,他们创造的文明和奇迹的一小部分。莱恩继续说着,像一块木头:“可是你在家里也能很好地修炼下去,而我则背负着至关重要的使命。我不懂你为什么要做到这样。你应该留在父王身边才对。”
“为什么?”莱茵气冲冲地问道。
“因为父王正因我的离去倍感压力,你不该也在这时间离他而去。事实上,父王在你身上能看到我们母亲的影子,将你视作为一大寄托。你可以很好地安抚他的情绪……”他自顾自说了下去,滔滔不绝,丝毫没有顾及对方的感受。
“住口!”
莱茵怒极。“这是你有资格说出的话吗?”她指着兄弟的鼻子,满脸煞白:“你把我当成什么了,父王的小妾?管好你自己吧莱恩!你知道我从小到大过的都是什么生活?你试过整整一晚坐在一群老女人中间听她们的冷嘲热讽吗?你试过一连三天被人绑在椅子上练习刺绣吗?你尝过每天穿着比自己身体小两号的紧身衣坐卧难安的滋味吗?如果没有,那就立刻给我闭嘴!”
不得不说,女术士古莲所生的这对双胞胎从行为性格都有着极大的相似性。眼泪在莱茵紫罗兰色的眼中转来转去,但始终没有流下来。公主的自尊不许她在这时候哭给莱恩看,只得用最尖厉的嗓音掩饰内心无比复杂的情感。
于是王子和公主在临行前两天的夜晚闹翻了。
“不可理喻。”莱恩掉头便走。“女人就是女人,无非总是为些针线、衣服的事情纠结不清。我为何会想同她达成理解?”他口中喃喃自语,同时注意到龙莹石板在脚下纷纷亮起,好像石中都蕴含着小小火焰。
一回到卧房,莱恩立即赶走所有仆人,关上门窗,熄灭了一切灯火。他看到龙莹晶石在四周闪耀出五彩光辉,比任何术士施展术法时都要强烈;无尽的风声里出现了一种“窸窸窣窣”的碎响。它越来越近,爪子攀上窗户,不耐烦地在上面轻轻敲打。这一切都预示着一条小龙的到来。
莱恩打开窗户,一条龙尾在他眼前一闪而过,回过头时,只见斯佩罗正以一个高傲的姿态爬在床上。
“嘶……我感受到苏拉的灵气,嘶嘶……就在附近。”宛转低沉的喉音缓缓流出,是精灵语。小龙只有一只小猫大小,那颗蜥蜴般的小脑袋此刻却牢牢盯住比它庞大数十倍的人类,顾盼之间仿若神祇:“精灵承诺过将与人类保持距离,为何食言?嘶嘶……告诉我,小王子,苏拉为何食言?”
灵魂火在石中静静燃烧。莱恩看向供桌上那圈花环,湖岸的花朵同样放着点点光华。
“你太鲁莽了,可能在人群之中引起不必要的麻烦。”莱恩责备它说,同样是用精灵语。“苏拉从不食言。你难道看不出他的灵魂已然度过生命的终点,正在渴求安宁?”
“死亡。”斯佩罗望向花圈,熔金般的大眼里显出一种情绪:“这就是死亡吗?如此平凡……嘶,丝毫没有他往昔的风范。”它的信子一吐一吐。很可惜,莱恩不是精灵贤者,读不出这头仅仅活过八十个年头小龙的奇怪心思,所以只是说:
“万物终有一死,即使是你们巨龙在历经千万年风霜后也终将归于尘土。”
“以及一场风暴。”小龙跳上身前的供桌,将爪子在一片花瓣上轻轻试探。“我没想到他走得如此突兀,嘶……是时候踏上久违的归途了。”
归途,哪一条归途?“你的家乡在巨龙山脉,而我将去往精灵之乡。”莱恩容忍了小龙的无礼,说道。“趁着冰雪尚未封住天空,你应该赶紧西行。我们可以就此别过。”
“你在害怕?”斯佩罗了解人心所想,即使是精灵的弟子也会对最古老的物种心生畏惧。“我一直很奇怪。”小龙恶狠狠地盯着人类,“你是精灵的人,嘶……还是人类的人?”
“这有什么关系吗?”望着眼前这对阴仄仄的黄金龙眼,莱恩毫不畏惧。“人类很难理解苏拉,但精灵只会漠视苏拉。”
黑色的焰火舔舐着冰冷的空气。一人一龙长久对视,谁也没有让步。
最后还是斯佩罗别开了脑袋。“放轻松,我将随你去往精灵之乡。嘶嘶……”
复归明亮。灵气收息了怒火,只是不知道是否源自巨龙真实的怒火。它将长尾盘作一圈,脖颈高高昂起,似乎兴致高昂:“一次有价值的旅行,总能使我心潮澎湃。”
小龙没有为精灵的死讯表示半点悲伤,反而感到异常的兴奋,这从它身后熊熊飞舞的灵魂光焰即可看出。巨龙都是如此,这是一种高贵又傲慢的古老生物,它们分明可以拥有一切却毫不挂怀,只是自由自在地在天底随心翱翔。
莱恩见它谈兴正浓,“要喝点什么吗?”他试着问道。见小龙拍了拍尾巴,莱恩明白这是巨龙在表达“无所谓不过请便”的意思,便将一只茶碗倒满清水推到它跟前。或许斯佩罗会像小猫小狗一样将头低下舔食,莱恩还在脑中猜测,然而事实证明骄傲的龙族才不会采取这样尊严丧尽的动作进食。小龙“咕”地叫了一声,嫌弃地伸尾扫开了水碗。
“这就是你们人类的待客之道?”小龙提高了嗓门。它没有在生气,而更像在是教训不懂事的幼子:“我更喜欢林间的蜜水,不过估计你们人类也收集不到符合我口味的蜂蜜,嘶——”它发出一声低缓的嘶鸣,仿佛是在叹气。“也罢,就拿此地最好的酒液款待我好了。”
个子不大,架子倒挺大。莱恩对这条言语傲慢的装模作样的小龙产生了兴趣。“请稍等。”他去外面问总管要了一瓶风林堡出产的上好白葡萄酒,倒出一点在高脚杯中,霎时馥郁的酒香飘满整间屋子。“请慢用吧。”他冲小龙笑道。
斯佩罗贪婪地抱住了酒杯。它太小了,非得完全人立起来,别扭地用两只前爪攀住才能喝到。
“干杯。”莱恩给自己也倒了半杯,在小龙的杯上轻轻一碰。
斯佩罗显然不明白人类为什么要说“干杯”,苦恼了一阵,还是将杯中之酒饮得涓滴不剩。别看它个子小,酒量可大了。“满上。”小龙朝人类摇晃尾巴道。
不久,满满一瓶风林堡佳酿便被一人一龙派分干净,其中大半进了斯佩罗的小肚皮里。
“来时我见你与一名人类女子高声交谈,嘶嘶,感情似乎非常热烈。”斯佩罗打出了一个火气十足的酒嗝,说:“她是你的配偶?嘶,亦或是你未来的配偶?”
巨龙是一种十分情绪化的生物,就和人类一样。也许饱暖思**这种说法在龙族社会同样适用。“错的离谱。”他说,“她是我的同胞姐妹,我们之间发生了一场争吵。”
“争吵,嘶嘶……”斯佩罗反复咀嚼这个新学到的词语,“嘶,没听说过。难道是一种交配的方式?人类还能用言语交配?”同胞姐妹的部分遭到了忽略,因为龙族崇尚近亲交配。
莱恩沉默了一阵。也许该叫它闭上那张只知嘶叫的长嘴,但莱恩知道自己做不到。“就是当两个人意见不合时彼此都尝试说服对方。”他说,觉得与一头愚蠢的幼年巨龙较真的自己看上去一定更加愚蠢。
小龙立起来扑腾了几下翅膀。房中仿佛卷起一阵风暴,流光大炽。
“嘶嘶,真是奇怪,嘶!”斯佩罗看起来有些生气,又好像有点苦恼,嘶鸣也变得愈加频繁。“我们从不会去说服彼此,嘶嘶……只要自信内心所想,旁者的信念又有什么相干?”它忽然抖了抖身体,作势似欲起飞。
“要走了么?”
“不。”小龙改变了主意,“这里十分暖和,值得留下来过一夜。”它在花圈边上躺下缩成小小一团,不多时便自进入了梦乡。
没错,巨龙向来不会询问他人意见,只是随心所欲。
龙莹石壁的光影停止了摇曳,渐渐恢复成往昔澄白透明的颜色。
莱恩哭笑不得。他奈何不了这头小龙,只得自管脱衣上床歇息,反正明早醒来时斯佩罗一定早已不见踪影。它能自己打开窗,冲破经夜沉积的深厚雾霭,迎着凌晨的第一缕曙光外出觅食,就同已经过去的几十个年年岁岁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