吊篮落在山脚驿站的后院,几个人正立在院里迎接。身穿着硬皮大衣的驿站长上前接过王子脱下的大绒裘袍。这里的气温可比山顶暖和多了,兼之蚊虫众多,因此皮革大衣或者粗布面料的夹绒长衫成了最佳选择。再像在山顶那样用整块整块的动物皮毛把自己裹成一只麝牛只会招来旁人奇怪的眼光,以及痱子同跳蚤。
驿站长身边站着灵魂术士与他年轻的女弟子。关士林看上去没有什么变化,还是那张看起来病恹恹、皱巴巴的晦气脸庞配上一袭漆黑的满月长袍;而莱茵的变化看上去可不是一点半点:华丽的宫裙变成了皱巴巴的而且不是很合身的亚麻布衣,水晶舞鞋变成了简朴的白面布鞋,叮当作响的碎星发网变成了一块手帕,公主变成了农女,天鹅变成了麻雀。
看来她昨晚没有乱说,竟然真的在这个简陋的小驿站中住了一夜。莱恩走到他们跟前,他身上还是那套平时惯穿的精致的黑面料便礼袍,现在看起来可真不像她的兄弟。莱茵别着头没有理他,灵魂术士则简单点了点头:“王子殿下。”
“不用叫我殿下。”莱恩对他说道,“这个称呼已经失去了意义。”
“或许如此。”术士赞同道,“那么你是不是也该像莱茵一样,做出一点脱离宫廷生活的准备?”他严肃地指出,“莱恩。”
“没有必要。”莱恩不悦。他看见一旁的驿站长脸上逐渐变色,估计已经从他们的对话中猜测出什么。由他去猜吧,“无论作为精灵的弟子、王子还是普通人,我就是我,这点永远不会变。”他镇定地回答,看见莱茵偷瞄了自己一眼,当下只作没瞧见,“带路吧,关先生。”
别过犹自呆愣的驿站长,三人穿过一条林下小径来到了驿站外面。一股浓重的石灰粉尘立刻铺面而来。
谷底是个洼地,三面环山,半边天空都让高耸入云的鹰神峰占据,其余半边则能看见一个又一个连绵起伏的青翠山尖。一条满布车辙印的硬泥大路横贯在驿站门口,左右疏疏落落分布着几片平房。道路东方转角的尽头高高立着一块牌子,上面用黑颜料写着三个大字:鹰爪镇。
外人也许很难想象在这样一个弹丸之地当中竟能容纳两间驿站、一座大采石场、西境排行第二的一大片商会以及超过五百户的常住人口。在鹰爪镇中,大部分人家都不居住在日月光芒直接照射的空地之上,而是在岩洞中,在地下,那些洞口隐秘地遍布在附近每一座山上,平时绝不露出一点痕迹。古民为了抵御蛇虫猛兽不得不谨慎选择住址,这一习俗流传至今,导致有时初来乍到的行旅商队甚至错以为迷失了路途。
“到了。”三人沿大路向西拐进一个马蹄形山坳,耳边立时充斥着无数牛马杂乱的鸣叫。道路至此悄然隐没,碧绿的草地上停着不知多少商队的各式各样的车架棚箱,两边山壁像两座巨大屏风矗立左右,搭就一处天然的避风港。“你有没去过底下溶洞,莱恩?”灵魂术士指着山脚下一块巨大的白色帘布问道。
“没去过。据说是个讨厌的地方。”
术士只是笑笑:“那就见识见识。”
三人从凌乱停靠的车马队中穿过,活计、马夫从各个方向打量这三个服色各异的怪人。“不管你自己怎么想,在别人眼里你始终是当今莱国的王子,一枚有利可图的重要棋子。”关士林正色吩咐莱恩,“所以为了保住自己尊贵的小命,待会你只需装作我的弟子,别说一句多余的话,听到没有?”
只怕也未必吧。
莱恩懒懒地应了一声。随着他们缓步走近,帘布后面猛然钻出一个门卫模样的虬髯大汉,他凸着眼睛上下打量这三个商人不似商人,官员不似官员,也没有半点本地人样子的怪客,满身酒气。
“找谁?”大汉眯了眯眼睛,粗声粗气地问道。
“孔方孔老板,想必他现下正在下面。”
“那要看是谁在问了。”大汉警惕地盘问,“商业证明有没有?运输证明有没有?或者你是一个什么官儿,三样必得有一样。”
“都没有,不过……”
“啊哈,这就简单了。”虬髯大汉捏了捏拳头。本来应该还有几个步骤的,但是酒精的力量已经让他疲于思考。“守卫,把他们抓起来!”
帘后是一个巨大溶洞的入口。门卫话音刚落,洞中立即冲出了六名银剑银甲的王家守卫,他们负责尽职尽责地把守着这片鹰神峰脚下的巨大商会,以及擒拿一切敢于尝试潜入或者袭击商会的敌盗。
面对迎面指来的闪闪剑阵,关士林只是侧身露出长袍后面的明月图案,于是门卫的态度立刻发生了一百八十度转变:“是,是,小的立刻去通报总管。”大汉“咚”的一声跪倒在地,随即迅速消失在晃动的厚布帘之后。不久掀帘走出的是一个穿戴严整、文质彬彬的总管,当他看清术士背后两名“弟子”的相貌时尤其大吃一惊。
“不知……不知这位学士来此有何贵干?”
学会的学士简单道:“敝姓关,找孔方孔老板有一笔生意要谈。”
那人毕竟也是当上总管的聪明人,一眼便知其中有什么不便过问的隐情,只是说声:“请跟我来。”带领三名贵客步入了阴暗潮湿的洞穴。
总管领着术士三人步下洞穴潮湿的台阶,小心避开脚下凸起的石笋与倒挂垂下的钟乳石向下来到洞穴深处。他手中始终高举着火把照亮前路,关士林则一个人走在末尾,正好将两个年轻人夹在了中间。即便如此莱恩发现莱茵仍然对他不理不睬,两人连目光都没有相遇过一次。
没有用的,我没错。他们固执地各执己见。莱恩愤愤加快了步伐,却不防踏入了一大片石笋群中。
“就快到了……小心!”总管险而又险地及时扶住了莱恩,让他有时间解脱被一根巨大石柱缠住的袍角而非难看地仰面滑到在一片尖锐的石阵中间。
莱恩咒骂了一句,终于通过了危险的最后一个转角。他看见灵魂术士轻飘飘地越过他走到前面,手上挂着碍事的满月长袍。他为什么不提醒我?莱恩心中火起,但是这股火气很快就被眼前骤然出现的壮景浇灭得一干二净。
他们走进了一片开阔的巨大空洞之中,空洞之巨大让人不禁怀疑鹰神高峰的万仞山石究竟矗立在怎样“稳固”的根基之上。洞穴顶部高不可及,即使是西境最厉害的弓手都不可能只凭一把软弓便将羽箭插入那里的岩石。宽阔蜿蜒的石脉缝隙中间有耀白的月光流出,好像自由轻盈的流水,照亮着底下这片灰蒙蒙的小世界。
这当然不是月光。怎么可能会有月光?在这匍匐于深山的地洞底下?况且现在还是上午。这是奇迹,真正的奇迹,只有那些最富智慧的古老种族才有可能创造的奇迹!
“精灵遗迹!”
莱恩还注意到洞穴正中央出生长着一棵业已枯萎的嶙峋大树,它遒劲的根须浮在地面,占据了周围很大一块空间。王室和商会一定付出过不少努力想将这棵碍事的枯树除去,但结果总是失败了。莱恩想起他在苏拉记忆中梦见的圣大树,它焕发着无比圣洁的光芒时的模样。它柔软似水,坚硬胜铁,哪里是人类有办法改变、理解的呢?
“小哥好眼力。”总管赞道。“我们行内人都称呼此处为月亮石窟。当初先辈的大人们第一次发现这石窟的时候可比咱们激动得多啦,他们说这里曾经是精灵的一座工厂,正好可以改造一下以供使用。”他指着头一开始这里还很荒凉,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直到灵魂学会派人花了好几年工夫才打理成现在这个模样。学会的大人给我们提供了数不清的好处啊。”
“是啊。”莱恩淡淡地说道。确实提供了数不清的好处,只是将遗迹恢复到这种程度的话关士林一人便能在一个月间完成,剩余几年便能全身心投入到对精灵圣地当中无数秘密的破译和窃取。这里是精灵的圣地,才不是什么狗屁工厂。
四人继续向前,渐渐能够听清前方传来众多吆喝、交谈和争吵。四方商人赶到此处枯萎的圣树下设摊叫卖,各色各式布料上面摆满了源自各大王国各城各地的著名特产与产物。当然能被带进石窟的商品只有一小部分,大头则由王室卫队负责看守在其它几处较小的石室里。
“上好的岩盐!只要十二铜角一袋呐!”
“古刀古刀,虽然看上去普普通通,却有六种精灵符文的加护,懂行的都来看一下!”
“什么,我卖的矿石怎么会有假?你再给我烦一句信不信老子……”
莱茵从未亲眼见过这等规模的商会或石窟。“哇,好多人!”她说。
关士林问总管:“为何商人这么少,因为战乱吗?”
总管叹了口气:“这是一方面,但战争只能影响黑鸦堡以及风林堡东部的商队。各位请跟我来,注意脚下。”
三人跟着总管踏上一座光滑的石拱桥,底下是一条冰冷黑暗的地下暗河。
暗河的水流十分迅急,上面不时漂过几个用茅草包裹得非常严密的厚木桶。在西境以外,很少有人知道流经整片大陆的文河其源头竟只是一条窄小的地下暗流,更不知道这条毫不起眼的黑色暗流在西境的商行心中扮演者多么重要的角色。商人们在此地投下刻有各自标识的货物,等它们顺流而下到达等候在长石城码头的朋友手中,这就帮助他们省去了山中最复杂艰险的一段道路而只需承担一点点必要的损失。隶属于莱国王室的溶洞商会则从商人手中收取一笔并不算太过高昂的劳务费,这也是王室开支的主要来源。
总管一边带路一边解释说:“关键还是最近才听说的边境上发生的龙乱。虽说本地的商人都不太相信这种传言,你们觉得很早就被赶回到东部海上的飞龙怎么就能突然出现在西境边境的山林里呢?可是偏偏就有人信,许多商队吓得不敢往西境来,在路上的也临时变更目的地……好,我们到了,前面那个穿马褂的便是。”
他向术士三人躬了躬身离开了。“在哪里呀?”莱恩莱茵四处张望,人头攒动之中只觉每个人看上去都差不多。关士林大步走上:
“孔方兄!”
他朝一个正低头研究账本的精瘦商人大声招呼。那人闻声抬头,火光下莱恩敲得清楚,只见他一身紫金纹灰布马褂,头戴一顶皱皱的圆毡帽,脚下黑鞋白袜——鞋底沾满了厚厚的淤泥,一双袜子则被穿得到处起线——笑嘻嘻看起来一团和气,却看不出大致几许年纪。“啊呀,关学士!”孔方连忙扔下账本跳起,对着关士林又是打拱又是哈腰,十分殷勤。
不得不说,“孔方兄”的尊容实在有些猥琐:塌鼻子,招风耳,两撇鼠须又尖又细,一对小眼睛精光闪烁,总让人觉得他心里在打些坏主意。
“势利小人。”莱恩一点都不喜欢他的形貌,不喜欢他的言谈举止,不喜欢这个小老头身上散发出的一切。
“孔方兄近来可好?”关士林朗声笑道。你还是板着脸好一点,莱恩在一边心想,这张蜡黄的病脸舒展起来可真是触目惊心。然而孔方丝毫不以为意:
“不好不好,一点都不好,哪比得上老弟你身体健朗。”商人向术士直抱怨,“这里又冷又湿又照不到光。白天走山路走得满头大汗,夜里冷风一吹,风里还夹着雪片冰晶,感觉背脊里的汗水好像要全部冻成一块大冰坨子。第二天醒来马上就头晕发烧打喷嚏,整天只能坐在马车里昏昏沉沉的。也不知道什么样身体的人才受得了。”
在莱恩的记忆当中,能如此流利地当面夸赞关学士体格强健的大概也只有眼前这位孔老板了。“也不需要什么样的身体,只是一般的水土不服罢了。”关士林轻轻受落了这顶高帽,“回头我可以给你炼一副丸药,虽然不太好吃,至少能叫你回去时好过一点。”说罢轻轻回头。
“他看过来了。”莱恩心中一凛。果然只听见术士喝道:“你们两个快过来见过孔方兄。”
见过?怎么叫见过?这又是什么路数?正皱眉间,莱恩只见他的同胞姐妹轻巧地走上前向着孔方盈盈一躬:“孔伯伯。”优雅又不失礼貌。于是所有讨厌的视线焦距到了莱恩身上。
竟然要让我向一个如此势利气的商人行礼?莱恩一时僵在原地,好不容易才对着孔方拱了拱手。商人口中立刻迸出一连串不明意义的怪叫:
“哎呦喂呀”,这可真是折杀我也!”他回头对着关士林就是一通臭骂。“你这人,净是给我惹麻烦!也不知道我怎么想不开竟会去和该死的灵魂术士结交……贵人的礼数也是我承受得起的么?这在我老家是要遭天谴的你知不知道?”
该死的灵魂术士脸眉头都没皱一下,只是装出一副无辜的模样:“你在胡说什么?这只是我新收的两个弟子,让他们给你行个李怎么了?”
“新收的弟子?那我只能恭祝你老弟飞黄腾达了。”孔方冷笑道。他脱下帽子拿在手中,露出顶上稀稀疏疏的一圈灰白毛发。原来他的年纪比父王大得多,莱恩心想。
“你的女弟子……”孔老板向莱茵上下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一看就知道根本不是穿这身衣服的命,自然是某位王公大人的掌上明珠了。至于这位小哥……”他眯起眼睛,看着莱恩眼神里毫无收束的冰冷寒光。“玉质孕于胸,光华发于外,只怕还不甘心做你的小小徒弟哩。”孔方笑道,“虽然小民我从未见过两位贵人,但行商走马这么多年好歹也练出了一些眼力,明白跟谁能将一手好货卖出双倍的价钱,又要找谁把一堆次品卖出双倍的价钱。你要瞒过我?那恐怕不太容易。”
他的眼神灼灼,一对小眼睛中迸出的精光似能洞悉面前一切谎言。“不管是记账本的还是记人命本的,总是希望骗人多而被骗少,你们说是不是这个道理?”弯腰驼背的小老头在两个高出他一头的年轻人面前负手而立,神情不卑不亢。
“王子殿下,公主殿下。”
关士林叹了口气,神情复又变得严峻。“既然如此我就不得不明说了,当然具体缘由不能告诉你……”他两眼往左右扫了扫,压低声音道:“有三批货物托你运到五王城,途中还要在上林堡停放一下。多少钱?”
孔方想也不想:“三个铜币,不讲价。”顿了顿,又嘿嘿笑道,“好的人情也是一笔大生意,它比钱袋子里叮当乱响的金银铜钱可尊贵得多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