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搭他的腔。
他叫人搬来条凳子,将吴清斋从树上取下来。
他悲天悯人地道:“人要是不想活,真是没办法。”又拍拍腰间的手枪说,“这事不能怨我,但吴家若要和我打官司,请到常德57师来找我,我要去打日本佬,在这里等不得。”
陶玉林晓得只有开溜,他对掩面哭泣的王桂芝看了一眼――她脸上有泪吗?――就迈着极标准的军人步伐走出吴家大院,骑上了他的马。
陶玉林没有立即回常德,而是回到了石蛙溪,进了自家的禾场,但他始终没有下马。全家人都站在阶基上看着他。家人也许正在吃早饭,两个侄子手里还端着饭碗。十六年的岁月往父母头上增添了几丝白发,给哥哥脸上画了皱纹,也慷慨地拉长了侄子的身体。家人为何都不说话呢?他觑着父亲,那张一家之长的脸严厉地板着,根本无视他这**军官的存在。他是父亲赶出去的,此时此刻,只要父亲开口,说一句你回来了,他就会欣然下马,冰释前嫌与家人共享天伦之乐。可父亲尊口不开,他还在为十六年前的事耿耿于怀?他不知道,父亲也在等他开口,只要他先开口叫一声爹,一切都会改观。但这两父子因共有的倔强、固执和自尊而默然相对,谁也不甘示弱,于是那旧时的怨恨又翻上了心头,从而丧失了和解的良机。陶玉林看见了母亲眼里的泪花,母亲嘴唇在动,可她看看父亲的脸色,就没说出话来。马在他身下不安地蹶着蹄子,他不能再等了,心一硬,张嘴说:“娘,大哥,大嫂,我来看看你们……前方战事紧急,我……走了!”
他说话时瞥见父亲那张黧黑的脸板结得如一块岩石。他有意不叫父亲,既然父亲至今不宽恕他,那么他也决不向他低头乞怜。他策马出了院门,猛抽一鞭,纵马而去。一串铿锵细碎的马蹄声和一个绝情而去的背影,是他这次回乡之行带给父亲的礼物。
两天之后陶玉林在常德外围的鲁家河找到了余程万率领的57师残部。此时20万**在常德外围的拉锯战中逐渐占据上风,将占据常德的日军团团围困。十二月九日,陶玉林随部队杀过沅水,收复了常德。战后,57师进行了整编,英勇善战的陶玉林被授予少校军衔和营长的官职。到职的那天夜里,陶玉林还在想他的故乡之行,他想那一趟真是不值,什么也没得到。唯一的收获是,他再也不会去想王桂芝了。
陶玉林在自家门口昙花一现之后,成了全家人小心翼翼回避的话题。只有不懂事的禄生对戎装在身的三叔和他骑着的马念念不忘,时不时在饭桌上提起。这时候他就会遭到父母的制止,被斥责为“吃饭也塞嘴巴不住。”
陶秉坤一连几天默不作声,内心愤懑,陶玉林之举庶几就是专程来伤害他作为父亲的尊严。而家人的顾忌,非但没有维护他,几乎就是对这种伤害的提醒,因而也增加了伤害的程度。后来吃饭时他干脆离开餐桌,蹲到门槛上去。最能体察他的心情的自然还是幺姑,她为他而忧虑不安。夜里,老两口单独相处时,幺姑歉疚地说:“秉坤,怪我没把老三教好,惹你生气。”陶秉坤叹气道:“那能怪你?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怨我自己当初少调教,到如今他见了当爹的马都不下。”幺姑抚着他的胸口说:“你莫怄坏了身体,随他去,只当他抱养出去了……你也要想开点,玉林百个不好千个不是,如今总算是个军官,在前方打东洋人,也算是走了正道,为国家出力了。”陶秉坤点点头,自宽自解:“也只能这样想了。”
这日在公屋里碰见陶秉贵,陶秉坤才晓得玉林在回家的前夜又干下了荒唐事。陶秉贵先是打一拱手,脸上故作奉承:“秉坤,恭喜恭喜呀!”
陶秉坤莫名其妙:“我何喜之有?”
陶秉贵说:“听说玉林当了**的连长了,这不是可喜可贺么?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十六年不鸣,一鸣就惊人呀!”
陶秉坤淡淡一笑,嘴里没话,心里倒也有一丝丝熨贴。
陶秉贵诡谲地一笑,话头一转:“可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玉林还是那么风流,”
陶秉坤一怔:“他又怎么了?”
陶秉贵满脸夸张的惊异:“你不晓得吗?他那天夜里又去找他的老相好王桂芝去了,都说吴老爷上吊,是被他气的呢!”
陶秉坤脑壳里轰的一声响:“有这种事?”
陶秉贵说:“我亲耳听吴家守门人说的。吴家要面子,瞒得死死的。”
陶秉坤讶然,难怪玉林回家了不敢下马,原来又做了下作事!十六年前他年轻无知不明事理,可十六年后还给他丢脸惹祸,没一点长进,这个孽子呵!陶秉坤想着想着脸就黑了。陶秉贵凑近他耳边,轻声道:“玉林屙泡屎就走了,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秉坤,当心吴家找你算帐。”
陶秉坤瞟一眼他,说:“一人做事一人当,他要算帐,到**里找陶玉林去。”
陶秉贵摇头晃脑:“话是这么说,可人家不找你这当爹的找谁去?吴老爷的小儿子吴兆武,如今当了乡长,只怕不肯善罢甘休!”
陶秉坤感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不禁有些惶然。
陶秉贵认为已达到了恐吓他的目的,得意地笑笑,拍拍他的肩:“秉坤,你也用不着太怕,活人还会让尿弊死?你买点礼,装个红包,让我去打点打点,疏通疏通,兴许会化干戈为玉帛。那样吴兆武既使要报复,也不会太过分的,他还得顾忌玉林那身军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