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秉坤当然不会拿自己的钱财去打点疏通,人活一张脸,他从不卑躬屈膝求人垂怜,何况这是被他赶出了家门的逆子惹下的事。他只是在用忙碌填满每一个农家日子的同时,惴惴不安地提防着吴家可能的报复……但是日子在一天天推移,这种报复迟迟没有到来,吴兆武果真畏惧陶玉林那身军服吗?陶秉坤根本想象不到,早在数年前吴兆武就和父亲的小妾勾搭上了,陶玉林无意中替他们清除了偷欢的障碍,一夜之间,家产和女人统统落入了吴兆武的怀抱。挤出几颗假惺惺的泪埋掉吴清斋后,吴兆武就忙于纵情欢愉,无暇他顾了。
陶秉坤挖了十几斤冬笋,到小淹街上卖掉,背着空背篓回到石蛙溪已是薄暮时分。走到寂然峙立的双幅崖下,见前头有一妹子挑着一担柴艰难地走着。扦担深深地压进她肩膀里,高出她身子一大截的柴捆颤颤悠悠。到路窄处,妹子将担子打直,这样柴捆将她遮没了,只看见下面一双穿草鞋的脚缓慢地移动,好像那是柴捆自己长出的脚似的。他认出了她,心中有只蛰伏的虫子悄然蠕动。他加快步伐走近她,听见了她粗重的喘息。他怕惊吓了她,先咳了一声,才轻声唤:“玉香,挑柴呀?!”
玉香停住脚,侧过身子,紧挨路?不动:“坤叔,你上街去了?”
他点点头:“你放下歇歇吧,看你一脸汗。”
她顺从地放下担子,拿袖子擦脸上的汗。他看看她的脸,把目光挪开了。她的脸与他相似的特征太多,那高颧骨,尖下巴,棱角分明的腭部,还有那高挺的鼻梁,如同一个模子所铸。这种脸形使男人显得刚毅坚忍,可给一个妹子,便令人觉得冷僻,命苦,是一副所谓的“劳碌相”。在村里,她早已有了勤快老实的名声,又不爱说话,见人总低着头,好像做错了事。村里人都言,是陶秉乾抽鸦片抽穷了家当,也抽出了女儿这种脾性。
陶秉坤从背篓里掏出一个纸包,展开,拈出几块芝麻糕:“给你尝尝。”
玉香瞟他一眼,脸羞涩地一红,把手背到身后。
他抽出她一只手,将芝麻糕放在她手心:“客气什么,坤叔让你尝你就尝嘛。”
玉香就尖起手指拈了,用门牙咬了一小块。
一缕零乱的头发搭在她右眼上,他很想替她撩开,手动了动又忍住了,说:“柴捆大了,你一个妹子怎么挑得动呀?下次捆小点。”
玉香嗯一声,点点头。
他又说:“要早点回家,天黑了怕碰到野物。”
玉香又嗯一声,点点头。
他叹出一口气,茫然四顾,暮色愈浓,路上见不到人影,一派深冬的萧瑟寂静,只有冷冽的风在崖顶松树上发出轻微的呼呼声。他取下背篓挂在玉香肩上:“来,我帮你挑一程。”
玉香脸又一红,摇摇头。
他将她轻轻往旁边一拨,躬身挑起了柴担,说:“人老骨头枯,正好做工夫,我比你力气大呢!跟我走吧。”
玉香就恭顺地跟在后边。走了十几步远,他就体会到了压在玉香身上的担子是何等沉重。玉香紧随着他,生怕被他甩掉似的,令他心里温温的,说不出的舒坦惬意。
走了一程,玉香忽然说:“坤叔,我要出嫁了。”
他噢了一声,均匀的步履顿慢了下来:“要出嫁了么?真快……你要嫁到哪里去?”
玉香低声说:“炭溪。”
他晓得那地方,从萸江往资江上游去还有五十多里,是与湘西交界处的一个小镇。“那么远呀……”他惘惘地说,“嫁到那里,就难得回娘家一次了。看过相了么?那后生家境还好吧?”
玉香说:“看过了,他人蛮好,家里也还不错……”
他又噢一声,说:“娘怎么办?你一走,她只一个人了。”
玉香说:“娘跟我一起走。只是,以后怕见不到坤叔了。”
陶秉坤手脚都软了,站住,默然片刻,才挪脚往前走,说:“见不到坤叔不要紧,只要你们娘俩到了好处,就行了。”说着他就加快了脚步,埋头一阵疾走,直到陶家院子门口,才停下来,搁下柴担。
玉香把背篓给他,挑起柴,忽然冲他说:“坤叔,我晓得,我的命是你给的。”说完就埋头走进黑洞洞的院门里去了。
陶秉坤惊得发了好一阵呆,才拖着沉重的腿回到家中。
夜里他煎杷粑一样两面翻身,横竖睡不着,幺姑就说:“秉坤,哪里不舒服么?”他说没有,过好一阵,才将玉香要出嫁的事说了。幺姑就也睡不着了,爬起床点上灯,从箱子里翻出一块机织洋布来。那还是玉田在县里当秘书时给她买的,她一直留着,舍不得用。她说:“你明天把它送给玉香吧,算我们一点心意。”陶秉坤说:“你自己不留着?”幺姑说:“我人也老了,穿洋布糟塌了。再说玉香这妹子老实懂事,挺可怜的,你不是挺喜欢她么?”陶秉坤不说什么,接过布,放在床头。幺姑忽然叹气道:“唉,我要有个亲生女儿多好。”陶秉坤说:“你莫东想西想。”幺姑说:“我没东想西想。我就是想把玉香当亲生女儿待。”陶秉坤不言语了,闭眼睡觉。还是很久没有睡着,半夜翻身时,肩头碰了幺姑的脸,蹭着一片湿凉的泪水。
第二天上午陶秉坤做工夫时心不在焉,在园子里锄草把菜也锄掉了。中午匆匆吃了饭,他就揣了那块洋布去金枝家。金枝给他筛茶,他不接,责备道:“金枝,玉香要出嫁了,你也要走了,怎不跟我招呼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