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剑白狐与独眼龙分开之后,独自在荒冷的树林中缓缓前行,他一向不问自己要去何方,也不愿意去想这个问题;身为江湖名人,不管走到哪里,所到之年都只有一个名称──就是武林。开心文学
杀了毕生的仇人,那又代表什么呢?充其量只是将自己内心的不平稍微抹灭一点,胸中却还有深如汪洋的虚无感莫名地激荡着。
“冷剑白狐!你等一下!”
清甜的女声自背后追了过来,气喘吁吁地叫道。
冷剑白狐的脚步没有加快,但也没有减慢。既然他是冷剑白狐,这颗心应该是冷的,不会为了任何人改变什么,即使是一个脚步。
史菁菁追了上来,喘息未定地挡在他面前道:
“冷剑白狐,我总算追到你了,我……去狂沙坪等你,可是想不到你没有去狂沙坪……”
冷剑白狐继续往前走,对她的话充耳不闻。
史菁菁边追边道:
“请你和我去见一个人……”
“没兴趣。”
“这个人非常重要,她是你的母亲!”
冷剑白狐全身一震,尽管只是微微的一震,史菁菁却已经察觉出这微妙的变化,她相信自己不会看错。
以冷漠闻名的冷剑白狐不会轻易为一句话而情绪大变,他这微微的一震已足以说明很多事了。
那么,冷剑白狐知道自己说的是谁了?
“带我去吧!”冷剑白狐说道。
“嗯,随我来。”
史菁菁大喜,领先走在前面,两人一前一后往断情庵后山而去。
笑眉将会多么高兴啊!史菁菁的内心已不知有多少年没有这种充实激动的感觉了,总算可以为谈笑眉做点什么,这样已足以感谢上天对她的仁慈了。
断情庵后的小茅屋外,一袭素净的布衣下,那纤细优雅的身影伫立在寒风中。
她并不特别期待什么,早在听说第二名少爷刀出现,她就已经猜到这是谈无欲的阴谋。
对于血腥的武林,她在二十多年前就已经看透、看破了,如此心境还会有什么值得期待的?心中还有一点微弱的希望,就会有一点微弱的酸苦;不存任何希望,才有换得平静的可能。
史菁菁去看狂沙坪的决斗,死的是哪个少爷刀,不都是一样吗?一旦涉入谈无欲的算计中,下场都是一样的,只是死得早一点、晚一点的差别罢了。
两道人影出现在地平线的彼端,其中一个是史菁菁,她认得出来,但是另外一名呢?是战胜的少爷刀怒斩吗?一时之间倒是看不真切。
那身影高瘦,走路很慢、很稳,一看就知道是个武学上的高手。
谈笑眉略微怔了一怔,确定是个陌生之人。
史菁菁与冷剑白狐走得更近了,谈笑眉全身仿佛被雷殛中一般,怔立在当场,脑中一片空白。
是他!就是他……不会错的!
史菁菁大步赶了过来,握住谈笑眉的手说:
“你看!他是什么人?”
冷剑白狐默默站在自己面前,谈笑眉下意识地便要上前紧紧抱住他的双肩看清楚,但是冷剑白狐微转过身去,那冰冷若刀剑的眼神令谈笑眉怯步了。
史菁菁微笑道:
“你们可能有很多话要说,我先告辞了。”
史菁菁闪身离开前园之后,谈笑眉反倒有点不知所措。
冷剑白狐回到脸来,凝视着谈笑眉。
谈笑眉只恨自己无法完全遮掩住左颊上的掌印,不知道冷剑白狐看了会怎么想。…,
为什么他的眼神会这么冷呢?从前他是个多么惹人疼爱的孩子,能说能笑,机智伶俐,他应该活得很快乐,在这二十年中,是什么磨练得他拒人于千里之外?
一个冷漠的人,是不会有幸福的。谈笑眉为他的遭遇心痛,更自责没有好好照顾他……但如今说这些又有什么用?满腹的千言问万语,竟只在心中化作一连串死寂与沉默。
谈笑眉说不出话来,冷剑白狐也不试着打破沉默。
然而,冷剑白狐的眼神已渐渐软化。
对冷剑白狐而言,他已经得到今生的满足了。
他转身欲走,谈笑眉追了一步道:
“你要走了?”
“嗯。”
“难道我们不能多相处一点时间吗?”
“我……”
见他为难的样子,谈笑眉的心顿时死了一大半,强忍着心中的忐忑,颤声道:
“我……我可能不是你要见的那个人……”
“不,不是这样的!”
冷剑白狐冲口而出,甚至转过身来,随即又硬生生地克制住紧紧握住她的手的冲动。
他没想到自己会有如此心海激荡的一天,十几年来的冷峻,漠然,就像崩垮的雪山一般,霎时淹没了他的自制力。
这才是冷剑白狐!她所熟知的、有话就说、情感比一般人强烈的冷剑白狐,比她的生命还要重要的儿子啊!
谈笑眉眼中挂着泪,苦涩地说道:
“那么就是你认为我罪孽深重,不够资格做你的母亲?”
冷剑白狐用力地摇了摇头,他没想到自己面对谈笑眉会一再地情绪失控,就算是对着独眼龙,自己的兄弟,也不曾有这种血浓于水的情感,体内的每一个细胞都在骚动着,令他几乎要逃走,眼神却无法自谈笑眉身上离开。
“那你为什么不肯叫我一声‘母亲’?”
谈笑眉说着逼近他,冷剑白狐自然地后退了一步。
“为什么?为什么你不肯叫我呢?冷剑白狐……为什么?”
随着谈笑眉的逼近,冷剑白狐不断地后退,最后终于发出一声无奈的长叹,疾转过身,奔离了她的逼问与含泪的眼神。
身后传来谈笑眉的哭泣声,随着耳边疾吼的风,碎在空中……
冷剑白狐知道只能见这一次面,这一次面已经超过他所应得的了。他应该怨恨的不是自己不能享有亲情,而是自己为什么还有感情?
如果自己是个木石之人,就不会有这些无谓的烦恼嗔怨,能自由地做一名杀手,一个没有明天的江湖人!
疾锐的剑气狂扫,漫天细枝、落叶飞舞,随着银色的刃锋过处,挥洒成一片撩乱。
冷剑白狐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心情,只有藉着破坏来发泄狂乱的思绪。
史菁菁无惧于凌厉的剑气,清澈有神的眼眸望定了他,轻声问:
“为什么如此伤心?”
冷剑白狐可以不回答,却罕见地开了口:
“一生中,最令你伤心的事情是什么?”
这句话触到了史菁菁心底的伤口,她叹了一口气,道:
“无非是亲人、至友的生离死别。”
“每一个人都是一样吗?”
冷剑白狐自嘲地笑了一下。
“那你应该明白我是为了何事。”
“我明白,所以我才想帮助你。”
“你无能为力。”
“你说出来,或许我有办法。”
“哈哈哈……”
冷剑白狐留下了一声悲涩的长笑,便离开了史菁菁。…,
史菁菁没有再追上去,因为她看得出来,这次冷剑白狐是绝情地走,不会再留下什么空间,更不会再流露出任何情感了。
那萧瑟的背影究竟背负着多少江湖的风尘。
冷剑白狐似乎又听见那熟悉的声音,自从十多年前,就已经在自己心中生了根……
“冷剑白狐,在这个世上,你只有一个亲人,那就是我!除了我之外,如果你还有其他的亲人,也绝对不能与他们相认。如果你认了,那么不管对方是谁,他们都会因你而亡!”
冷剑白狐全身倏地冷汗直流。
“他们都会因你而亡!他们都会因你而亡……”
他做得到!没有事情瞒得过他,谈笑眉将会因为自己忍不住与他重逢而惹祸上身!
冷剑白狐不再多想,往故居疾奔而去。
他照顾了自己十多年,这段日子以来,对他的疼爱、呵护超过世间最有爱心的父母,或许向他求情,可以免去谈笑眉的死厄。
自以为一生不会求人的冷剑白狐,已经毫不迟疑地准备向他恳求,放过自己的母亲。
外观破旧的庄园如昔,曾经在阳光下闪耀着光辉的琉璃瓦蒙上风吹雨淋的蚀迹,朱梁画栋也都已经成为蛫虫爬行的废舍。
冷剑白狐拨开丛生的杂草,往熟悉的内部走去。
他在这里生活了很久,却一直不知道有多少人出没;也时常见看义父对人发号施令,但是每一次的人都不同。
生活中的琐事都有人安排好,却从未见过一个仆佣,与冷剑白狐朝夕相对的人只有义父,教他武功,教他念书,还有教他武林的残酷。
那间阴暗的禅室仍旧如昔,满头皓发垂在身后的枯瘦背影还是那般孤独傲立于世,他是一个完全不见天日的人,太过苍白松垮的肌肤在锐如冰刀的眼眸衬托下,显得更加森然。
“你回来了。”
他微笑了一下,依然冷得教人不寒而慄。
“你这次回来得比较早,我很高兴。”
“我……”
冷剑白狐知道他有多在乎自己。
“我冷剑白狐一生之中不曾求过人,不过今天破例!”
白发老人微微一愣,他从未见冷剑白狐如此说话,却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冷剑白狐……你的剑冷,人却不够冷,这一点我早已料到了。
白发老人平静地问:
“你要求我什么?”
“我求你放过她。”
“你所说的他,是指独眼龙?还是谈笑眉?”
“谈笑眉。”
“你与她母亲相认了?”
“没有!”
冷剑白狐连忙否认,不习惯说谎的神态却已经坦白了一切。
白发老人蓦地冷笑起来。
“呵呵……既然你听我的话,没有与她相认,为何要求我放过她?”
“我……我怕我克制不了自己,所以……”
白发老人不耐再听他拙劣的编谎,轻声道:
“当年若是没有我,你早就没命了!”
“我知道。”
“我救你的生命,有说过要求你的报答吗?”
“没有。”
但是,这种不求回报的恩情才是最沉重的负担、最昂贵的代价!
老人心中在笑,笑冷剑白狐的天真,笑他不管外表多么地冷漠,依旧无法抹煞他温柔、善良的本性。
“那么,我有请你为我做过任何事情吗?”
“也没有。”
“如果今天有人威胁我的生命,你会替我排解吗?”…,
“会,我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欸,一个人要答应别人一件事情之前,必须先考虑清楚,否则将来后悔就来不及了。”
冷剑白狐无言,因为自己根本不曾想过要怀疑他会对自己不利。
老人的话令冷剑白狐心寒,这句话的意味很明显,其中含着很深的嘲弄与自大,唯有将说话对象视为无知小辈的人,才会这样警告别人。
冷剑白狐并不是不通世事之辈,怎会不了解这种语气的真意?因此一时之间,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白发老人似乎并未察觉冷剑白狐心情微妙的变化,微笑道:
“你不想知道是什么人对我的生命产生威胁吗?”
“是谁?”冷剑白狐问。
“就是谈笑眉。”
“啊!这……这不是事实!”
“是事实,本来我早就应该杀了谈笑眉,只因为她是你的母亲,所以我才迟迟未下手。”
白发老人望着冷剑白狐,继续说道:
“你知道我非常疼爱你,我将你抚养这么大,从来不曾打过你、骂过你,你还记不记得?在你十。”
素还真与谈无欲互相看了一眼,确定两人都不认识这名少年,素还真才老实不客气地道:
“你认为你有资格立足名人榜吗?”
少年一笑,反道:
“我倒认为你没有资格写风云录。”
素还真一怔,谈无欲正要说话,少年却已指向他道:
“你也一样没有资格写文武贯,因为连当今的刀王站在你面前,你都不知道,文武贯和风云录还有什么可信度!”
帝王刀忍不住道:
“朋友,你未免太夸口了!”
少年道:“做人要有真本实料,只生了一张嘴,没有用啦!”
“你说我没有真本实料?”
“别人的看法我不知道,但是我的看法……啧啧啧,很差劲。”
“你!”
这下就算不争天下第一,帝王刀也非与这名少年一决胜负,以雪耻辱不可了。
眼看帝王刀就要冲上去,素还真忙挡着他,转身对少年道:
“朋友,你好像很有自信。”
“我一向对自己信心十足。”
素还真生平尚未遇过说话如此不留余地的人,在未知虚实之前,素还真是不会轻举妄动的。
“其实你想登上天下第一刀并不困难,只要你能打败帝王刀与少爷刀……”
少年的笑声打断了素还真的话:
“哈哈哈……你说的对,这没什么困难嘛!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如果我打败帝王刀,就必须再与少爷刀比一次;如果我先挑战少爷刀,那就必须再与帝王刀比一次。唉!真麻烦,我看两个一次一起来,比较省事。”…,
少年的话一句比一句狂,众人不知道他会如何收场,皆听得哑口无言。
一个生活颓废的年轻人会有多深的武学造诣呢?如果是活久了嫌烦,也不至于专程来此送死吧?
素还真微皱双眉道:
“朋友,难道你不觉得自满的人,往往比较短命吗?”
少年笑嘻嘻地说道:
“这我倒没有感觉,我有一个很好的朋友,他时常说一句话:‘怨叹烧酒喝不醉。’他所说的话,就是我的心声。”
素还真闷哼了一声,转身对两位天下第一刀道:
“帝王刀、少爷刀,你们两人愿意接受他的挑战吗?”
帝王刀不悦地说:“以多为胜,非君子之作风。”
少年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
“哎呀!别来这一套,什么时代了?你快要没机会做人了,你还不知道吗?”
素还真道:
“这位朋友,既然你这么有自信,好,就让他们两人以二对一。”
“很好,就这么办。”
少年吸了口菸,双掌轻击,两名妖姬莲步轻移,走了上来。
众人搞不清楚这是在摆什么花样,都怔怔地看着。
“她们到底是谁?”帝王刀问。
少年道:“是我的专属舞姬。杀人是一种艺术,如果能融入歌舞之中,那岂不是更加美妙?”
帝王刀终于忍无可忍了。
“好,就让你含笑归土!注意来!”
众人随即自战场上退开,帝王刀与少爷刀同时摆好架势,只见少年不疾不徐地退至舞姬身后,飒飒的狂风好像箫管的节奏,舞姬手中的羽扇摇曳着,伴随风声舞出曼妙的姿态。
帝王刀与少爷刀同时疾刺出刀!舞扇轻摇,遮住了少年的身形,血光已溅散开来。
当舞姬退至少年身后之时,少爷刀与帝王刀已经双双倒地。
少年好整以暇地吸了口菸,赞道:“茫啊!”
素还真与谈无欲惊讶极了,在场更是扬起一片惊叹声,汹涌鼎沸的议论马上淹没了风沙吼啸。
“什么?结束了?”
“怎么会这么快就结束了?到底他是怎么出手的?”
“我也不知道啊!”
“对啊!被那两名舞姬的扇子遮住了,根本什么都看不到。”
“这年轻人是如何出招的?失去了的一幕,真是太可惜了!”
就在议论纷纷之中,素还真与谈无欲回到战场中央,素还真道:
“朋友确实有来历。”
“普通,过奖!”
少年反而谦虚了起来,笑道:
“不知现在我有没有资格登上天下第一刀呢?”
“朋友如何称呼?”
少爷想了想,道:
“这嘛……你就称呼我少爷刀金少爷好了。”
“金少爷?”
素还真在记忆中搜寻这个名字。
“哈哈!是的,这名字是不是很粗俗呢?”
“很雅气。”素还真道。
“谢谢你的夸赞。”
素还真转身对着天下万教之人说道:
“诸位见证人,我素还真在此宣布,新的天下第一刀就是少爷刀金少爷,如果有人不服,可以当场向他挑战。”
现场喧哗声依旧,却没有人敢出面挑战。
素还真静候片刻,对金少爷作了个揖,道:
“恭喜你,你已经拥有天下第一刀的名衔了。”
金少爷也对素还真作了个揖,笑道:
“我也恭喜你,你得到一颗天下至毒的毒丹,我是少爷刀,不是帝王刀,这点你知道吧!”…,
素还真心头一惊,却不动声色地道:
“我会依照约定而行。”
金少爷点了点头。
“嗯,我相信你。哈哈哈……怨叹烧酒喝不醉啊!”
不等素还真服下毒丹,金少爷那光灿灿的衣袍已转过身去,在舞姬的簇拥中昂首阔步,离开了狂沙坪。所过之处,众人无不自动让出一条大路,不敢撄其锋芒。
等金少爷离开之后,众人的目光再度回到狂沙坪,看素还真要如何面对这种局面。
剑藏玄内心最为焦急,明知这位金少爷是个阴谋,却又无能为力,以至于眼睁睁地看素还真吃了这个大闷亏。
素还真望定谈无欲道:
“谈无欲,你果然厉害,我输得心服口服。”
谈无欲冷着脸道:“既然你认输,那就快服下毒丹吧!”
“好!”素还真向众人施了个礼。便施展轻功,直奔公开亭。
谈无欲及剑藏玄、宇文天同时追在身后,剑藏玄是基于关心,而宇文天和谈无欲则是要亲眼确认素还真服下了毒丹。当然,也有不少好事之徒跟到公开亭,打算看素还真服下毒丹之后会有什么反应。
素还真抵达公开亭下,一跃而上,以指气抹去“天下第一刀──帝王刀”几个大字,便取下榜上的毒丹,再度跃下。
“我素还真遵守诺言,服下毒丹。”
说完,便当着众人的面,毫无惧色地服下毒丹。
几乎是毒丹一下喉,素还真手中的金枝桠上,金叶随即哗啦啦地落了一地,只余零星几片;而素还真身子也微晃了一下,几乎站不稳,脸色变得极为苍白。
谈无欲道:“素还真,你手中的金叶若是落尽……”
“我便会无命。”
素还真坦然道:
“天下至毒使我失去三分之二的功力,如果这个时候你想杀我,那是轻而易举之事。”
谈无欲不屑地说:“我会这么做吗?”
“你自己明白,不过有一件事你必须记住,我若死,你也应该退隐。”
“你放心,我可以在此地向天下人宣布退隐红尘!”
“且慢!”
天边传出一声暴喝,同时,一道令旗破空疾射,威力万钧地插入素还真与谈无欲之间的地面上,而挂在令旗之上的,赫然是昆仑上人的首级!
素还真一惊,不知怎会突然出现这样的变故,谈无欲却已先认了出来,惊道:“唐门飞旗!”此言一出,连素还真也心中一突。
唐门……应该已经灭亡的暗器之门竟会在此时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