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那头久久没有声音,仿佛我刚才讲的一切都被卷入了黑洞,我小心翼翼地问:“喂……你还在听吗?” 我甚至担心,她是不是没在听。不可能,她是关心柳然的案子的。
“喂”了三遍,她才从梦中惊醒一般,失神地“嗯”了一声。
我的心猛然一抽,惊然发现另一个事实:我还爱着夏至——电话那端那个虚荣、懦弱、妒心似火,却又孤独脆弱的女人。我紧追着这个早不属我权限的案子的后续,莫非也为了抓住一个可怜的机会跟她重建联系?我的天! 我也看见了我的懦弱与孤独脆弱。
按理说,这种生死离别和人性偏差经历得太多,我不应该还如此不爷们儿。看来,我真的不适合做警察。
我上一次把这个结论告诉我爸的时候,他手里的筷子如两道闪电,正中我脑门。他拍桌子吼道:“不想当警察你他妈早不说,现在就算横死街头你也得认了。你他妈身在福中不知福,有几个人有资格当刑警?”后面半句,是他独有的恳求方式,从小到大,他每次恳求我的方式就是先揍我一顿,然后用个疑问句,比如“你以为你考得上好大学?”“你以为我会怕你恨我?”……他认为这样能打出一条血气方刚的男子汉,就像他那样的警察。
可是,一个喝醉酒就打老婆和孩子的男人,再血气方刚又算什么好汉呢?我抵抗到15岁时,决定听他的,子承父业,做警察,因为这样,至少可以练出好拳脚,以保护我妈和我自己。可是我妈还没等到我长大保护她,就车祸去世了。因为那段时间跟他闹离婚,一次争吵中,她开车冲下了河。这是车祸还是自杀,我至今不知道。
而我自己呢?年满30,依然不得不应对他的暴力。 懦弱、孤独,且怂,似一个诅咒,活该背时。
这就是我当警察的原因,比夏至上女学堂的原因还要离谱。而我们的错误都在于,总以为糟糕的人生就不是自己的主动选择了。总归因于”无奈“,甚至”命“。当然,做警察久了,也有一些迷信,我们认为那就是命:比如,千万不能说最近没案子,千万不要说最近不忙,千万不要说案子好顺利……
此时我就站在审讯室外,章宁还在里面被轮番审问,但同僚们的激动不加掩饰,这个案子终于迎来了云开雾散的时刻。最激动的当然是我,我终于可以告诉夏至:你的猜测被印证了!你太牛逼了!然后,我他妈此刻真想把你按在床上……
可是我现在什么都说不出来,我等到大脑缺氧了,才等到她一个“嗯”。我完了,我真以为我已经是个血气方刚的男子汉了,没想到怂成这样,明明是这个嫌贫爱富女人甩了我啊,连我爸都知道。
“那,你晚上有空吗?”我脱口而出。
“有。”她说。
腐尸
我依然记得第一次看到“柳然”的场景,那就是一袋爬满了丽蝇、蛆虫的腐肉,本来埋在地下,后来被流浪狗翻了出来,然后被钻进草丛撒尿的人发现。
我一直在现场守着这堆腐肉,心想这个抛尸的人得多么慌张,多么急着逃离现场,才会把尸块埋得这么浅。大约一小时后,法医才在队长大牙的带领下赶来。大牙看见我,有点吃惊。我脸上有一大块淤青,那是前一天我爸揍的,当时我第一次跟他说我不想当警察了。
大牙翻看着那堆腐肉,然后站起来,摘掉一只手套,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说:“你现在这种状态最好了,满肚子的火气和委屈,没什么能吓到你,连鬼都怕你。”他以前是我爸的徒弟,看来经验丰富。
法医皱着眉挑拣了半天,一边赶着不断扑涌而来的丽蝇,一边说:“麻烦了,如果是一开始就曝露荒野,这些虫子还能给我提供时间参考,可现在,鬼知道之前在地里埋了多久。”难以确认精准的死亡时间,大家都皱着眉。又过了一会儿,他补充道:“头颅在,但是面部被严重破坏,好像密集地用钝器砸碎的……对了,好像尸块还不完整。”
还有几块“柳然”,直到现在都还没找到,包括两只手。同事说,可能真的被流浪狗叼走了吧。我说,如果流浪狗看见一堆肉,它干嘛不先吃肉,而叼走骨头呢?你吃盐焗鸡会先啃鸡爪吗?
就是说,凶手如果没有特别的动机,很可能是刻意毁掉脸和指纹,以隐藏死者的身份,那这是一个了解刑侦的人,文化程度一定不低。能抛尸这么远,很可能是自己开车。我和大牙都心里一惊,我们可能面对着一个厉害的对手。
不过他可能太急了,卸掉了柳然的手,却忘了卸掉她的耳钉。我们在尸块里找到一个耳钉,应该是从腐烂的耳朵上滑落的。带回去研究之后,发现那是某个大品牌,全市只有两家门店,顺着编号,找到了商家登记的顾客电话和名字:柳然。大牙还开玩笑说:男人果然不懂首饰对女人有多重要。
分析了柳然的人际关系网之后,我们第一时间找到了章宁。在他家里提取到了柳然的dna,那些牙刷、梳子上的残留,都指向那一堆荒野的腐肉。但是,一切似乎太顺利了,应了我们的迷信。
我们顺着她的社会关系去找她的父母验证dna时,在南方一个偏僻的小城市里找到了她的家人——她是个孤儿,家里只有她的养父养母,而她,差不多十年没回家了。不过,没关系,我们总能找到对应的。
最后,在她男朋友章宁家里找到了和死者同样的dna,死者身份算确认了。
在章宁手机上看到柳然的照片时,我们依然震惊了,究竟是谁,对这个美丽的女人怀有如此的深仇大恨。
当时听闻柳然死讯之后,章宁痛苦得五官扭曲在一起。
我问:既然你这么在乎她,为什么她失踪半个月了你都不报警?
他说:我们吵完架,她就走了,电话也打不通,我以为她又躲着我。
我说:哦。
但他冷静得可疑。
我们讨论发现,章宁和柳然以及“女学堂”之间的关系更可疑,情杀,利益纠葛,所有猜测都可以往上面套。而问讯了女学堂的创始人珊姐后,我们还知道,柳然上课期间,跟那个叫夏至的学员关系最好。
我说:跟其他学员的关系怎样?
她表情复杂地耸耸肩。
我找到了夏至。见她之前我挺好奇,据说美女都喜欢和丑女交朋友。可发现她并不难看,只是因为眼距宽,眼角下弯,有种浑然天成的迷茫气质,好像总是没睡醒,让她看起来毫无侵略性,人畜无害。女人之间的友谊真是直白。
她盯着我的证件起码看了10秒,喃喃道:“陈耳东,看来你父亲挺强势的,连名字都是把陈字拆成两半。”然后把证件递给我,“柳然怎么死的?”
我有点惊讶她的洞察力,心想:人不可貌相。本来嘛,我一直就觉得什么犯罪面相学真的挺胡扯,还容易误导人。问了没几句,大牙就打来电话了。
他告诉我一个重要的疑点:他在章宁的车上发现了一堆准备报账的洗车票,其中一张票上的时间和柳然的死亡推测时间很接近。蹊跷的是,那张洗车发票的金额比他平时费用多出了几倍,这说明,他把车的里里外外都彻底清洗了一遍。他为什么要这样洗车呢?是否想洗脱某种痕迹?
挂了电话后,我一直在为这个新发现而兴奋又焦躁,恨不得马上飞过去。可是这个叫夏至的女人,却一直沉浸于絮絮叨叨那些女人间的罅隙。
“……我第一次看到她,就觉得她的侧颜很漂亮,很有攻击性的那种。坐她旁边,我就觉得,我上一万个这种班,也只会成为她的炮灰。这种地方,谁会在意你什么内涵呢?美不美,年轻不年轻,会不会做饭,跟价签一样贴在脸上,我为什么要来这里自寻羞辱呢?”她絮絮叨叨地说。
“那你一开始是不是有点……嫉妒她?”我不知道为什么问出这个问题。直觉告诉我,她不会是嫌疑人。但我只是想提醒她,你再这样说下去,很可能就成为嫌疑对象了。我又很奇怪自己为什么如此同情她。
“我干嘛嫉妒她?你这是诱导性发问哦,警官。我只是觉得悲哀,这个世界太残酷了,连这么美的女孩都不得不把自己变成一个商品。”她表情很难受,“其实班上高学历高颜值的女人多了去了,也不缺钱,每天都背什么gucci啊、buburry啊,可是为啥还是要把自己变成附庸,变成工具呢……”
我敲着本子,打断她:“后来你又什么时候见到了柳然?” 我心想:你自己不也是吗。
她诧异而失望:“不是你让我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的吗?”
我说:“但你刚才啰嗦那么多都没用,你说她很漂亮,但你知道我们看到的是什么吗?她被砍成29块,脸被砸得稀巴烂,暴露在荒地里起码一周以上,脸上全是蛆……”
她脸上泛出恶心,示意我赶紧闭嘴。
她讲到柳然撞车那段时,我觉得很好笑,柳然当时一定不知道这辆宝马x6后来也亲自把她送往郊外喂狗吧,世事真是讽刺。
我越想越好笑,并且真的笑起来:“你在写小说吧?”
没想到夏至腾然发怒,死死地盯着我:“陈警官,我不是嫌犯,而你的制服对我来说,既没有威慑,也没有诱惑,只有你应该注意的态度!我也不说什么我是纳税人的屁话,但是我有权不配合你。”
这姑娘还真拿自己当局外人呢,和许许多多在微博微信上刷鸡血文章的人一样,以为自己掌握了某种名义下的技巧,可以为自己博得尊严。但这个世界最不缺的就是名义,我也可以像对待许多自以为是的混子警察那样,吓唬她“你也有嫌疑,最好配合点,这种事情可大可小”,然后看着她紧张的样子,心中窃喜。当然,我不认为她有作案嫌疑——法医鉴定的结果是:根据创口和抛尸的工作量来看,这必须是一个强壮的成年男子所为。更何况,作案的车已经基本锁定了是章宁那辆x6。
我没吓唬她,我后来发现,我对她狠不起来,因为她和我一样可怜。
我说:“开玩笑的,别生气啊。不过,听你讲故事蛮有意思的。以前我们抓过一个毒贩,他之前做过算命的,做笔录时还带顺口溜呢——啊,我没那意思。”
可是她依然理直气壮地瞪着我,觉得我在调侃她。
我又补充:”其实你这么聪明又有个性,我不太明白你为什么也会去那种地方。“
她陷入沉默,叹了口气:“这个班是我姐送我的生日礼物,钱都给了,我总不能不去吧?交几个朋友也不错啊。”
我说:“那你交了几个朋友?”
她又叹气:“现在回想起来,也就柳然拿我当朋友。”
“那你又认识了几个有钱人呢?”
她眉头一皱,“这个跟案子有关系吗?”
“当然有,你不都从柳然那儿学本事的吗?”
她强压怒火,然后给我讲了她撞奔驰的故事。她眼睛泛红,充满委屈,却又像讲笑话一样给我呈现这个“劣迹”。
我不忍心再问她,反正,我肯定还会再找她的。
我们拘留了章宁,然后在他的车后备箱里,检测出和抛尸现场一模一样的草籽、花粉,那里是最难清理的地方,也是说明他不仅到了那里,还从车上移入过东西。会是什么东西呢?比如他作案后的衣服、工具,衣服和工具都扔了,但大自然的跟踪却一直如影随形。而章宁的作案动机,我也几乎从夏至那里猜出了大半:这个正值事业巅峰的金领,中了狩猎小姐的圈套,离了婚,却发现被欺骗了,于是手起刀落。现在的女人啊!
随后,我们又查到,他离婚时,除了那部车,已将所有的房产和存款都留给了前妻和孩子。也就是说,柳然费尽心机得到手的,只是一个几近破产的上班族。
看来接近破案了,我们越来越兴奋。
第二次找夏至谈话时,她告诉了我,章宁私下约她的事。
原来是这样啊,章宁和柳然双方都人格和人生双重破产,撕破脸,矛盾渐深,最后挥刀相向,完美了!
可夏至这个傻女人还在天真地佩服章宁当时的“淡定”,还认为“可能这就是人家事业成功的原因吧。”
我抑制不住手握真相的激动,顺便逗她:“你当真,只撞了那一辆车?对方还只是个司机?”
她竟然落泪了。
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残忍,这明明是一个美丽生命被残害的惨剧,我竟然为接近破案而洋洋得意。而在这个虚荣但无辜的女人面前,我像个吃人血馒头的混蛋。
我拿出手绢安慰她。
她问:“你说,柳然算不算因我而死的?”
我说:“从法律上来说,你不用负责。”
她嚎啕大哭。
我不知所措,一直等到她哭完。
她抬头,泪眼朦胧地说了一句:“可以答应我一件事吗?”
“什么事?”
“不要把我撞别人的事情说出去。反正这个肯定跟你案子没关系,只是朋友间分享点小秘密。”
朋友?我笑了,怀着复杂的愧疚请她吃了顿晚饭。
章宁很顺利地招了。
他说,他宁愿不知道柳然的真相,这样,他还能继续傻不拉几地跟已经认命的柳然凑合过日子。但是日子并不凑合,他在吵闹中失去尊严和信心,还眼睁睁地看着前妻带着儿子移民美国,从此以后自己永远失去了他们。
问他为什么要分尸时,他说:“这女人太坏了,将她拆卸了重新组装,说不定能做出一个真正完美的女人。”说得那么轻松。
我跟大牙分析说,这就是犯罪心理学中典型的“抵消作用”,他试图以这样的方式从心里消解掉自己杀了柳然的事实。明明是为分尸,他将其美化为“重新组装”。这种行为历来发生在关系密切的罪犯与被害人之间。
从此我经常约夏至,她那句“朋友之间”给了我很大动力,我们经常“分享点小秘密”,喝咖啡、吃饭,直至亲吻、上床。
那是我面对这个世界时最有底气的一段时间,好像突然间有了铠甲。
没多久,我爸再次喝醉,要对我动粗时,我不再闪躲,或者凭着一身贱骨头任他耍性子,而是不知道从哪来的冲动,一招擒拿术,闪电般把他按在墙上。
我和他都惊呆了,那是警察对待嫌犯的方式。这个从警30多年的老警察跌坐在地上,然后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我扶他,被狠狠地甩开。
他坐地上狠狠抽了口烟,眼睛如鹰隼一样,问:“你是不是谈对象了?”
我没回答。
他补充道:“那就好好做人。”
我不明白,我哪里没有好好做人了。
”别他妈那么怂!“他说。
我摔门而去。
新情况
案子很快移送到检察院。但我心里隐隐不安,总觉得哪里不踏实。我惴惴不安地试探了一下大牙,没想到他也有这种感觉。
“是不是咱们太矫情了?”我说,“这么惨烈一个凶杀案,破案来得太顺利,我们反而不适应了?”
大牙挠了挠头,“也并不顺利吧。证据链完整,案犯的供述也很清晰,看不出什么大的漏洞。何况,退一万步讲,咱至少没有冤枉好人吧?”
我想了想:“我记得有哪位前辈说过,如果你觉得某个事情有问题,那就一定是有问题,只不过你目前想不出来而已。这种直觉是多年的经验在潜意识中的一种提醒,就像你经常出门会总觉得忘带什么东西,当时查看不出来,但过后总会发现的。”
大牙盯着我:“这段话就是你爸说过的。”
我语塞。
他又道:“你看问题是不是在这儿:章宁从头到尾都太平静了,好像放弃了抵抗一样。”
我说:“是啊,这不像是一个会做那么周密计划的人的反应。他的抛尸、清除现场,都做得很精细。这样一个人,不可能在警察面前都没有一套完美的说辞。我本来还准备好跟他大干一仗的。”
这个对话让我们越来越心神不宁。但是,都没再去管它。
那个冬天很快过去。春节时,我没有带夏至回家,她也没跟我提过。我知道我们之间始终横亘着一幕玻璃长城,明明清晰看见彼此,却始终无法靠近。和我在一起,既无法给她姐交代,也无法给她自己交代。我肯定不是她的目的与追求。那么她又是我的目标吗?我想不明白。我也从来没对她说过“我爱你”这样的公式,我只能确定,我会就这样一直和她在一起,直到我不爱她,或者她不再需要我。 啊,原来这就是我爸说的”怂“。
人生真是毫无意义。有时我想,说不定章宁就是这样想的呢,所以放弃抵抗了。
开春的某个下午,我和她路过当初那个“女学堂”的楼下,发现她迷茫地看着这栋大厦。我进去买了两杯咖啡出来,她依然在盯着天际出神。
“我总觉得柳然这事儿有点不合情理。”她说。“你想啊,他们俩既然都已经摊牌了,柳然也认命了,愿意死心塌地地跟着他,他当时也没有暴怒,怎么会一时想不通就杀了她?虽然章宁净身出户,但那钱不终归是他自己妻儿的吗?钱也没落到柳然身上,他还还白睡一个年轻漂亮的美女,有啥不好的?”
我被咖啡呛了个半死。我就知道她还在想柳然的事情。 我就知道这个事情一定会阴魂不散。
我再次试着平衡,说:“我还问过几个人,别人也觉得有点牵强,但这个解释已经是最接近情理的了。总之,嫌犯是章宁,受害者是柳然,这两点终归没错。咱们也不是没办过这种案子,去年就有人跟邻居闹了别扭,回家后越想越气,第三天才提刀报仇的。”还能怎样呢,反正这个案子现在也不归我插手了。
“我发现你每次想不通的时候,就拿奇葩案子来自我安慰,你这人没职业精神,你知道吗?” 她说。
“警察可不仅是职业好吗?”我想搬出一大堆我爸那些宏大理论来刺激她。
“我保留意见。”她干脆结束了这个话题,陷入沉思。
她没看我,但在她眼里,我依然看出了她对我的判断,和我爸对我的判断一样。
我一眼就看出来,她肯定还有事情没有告诉我。可是和我一样,不想再横生枝节,案子已经结了,我们却还在忐忑不安地开始。 就这样凑合着吧。凑合的结案,凑合的谈恋爱。
我也不是没有努力过,只是,我一直不知道自己的价值到底在哪里。那个春天来得特别诡异,河边的海棠早早地盛放,绵延一公里的河岸,一片粉红,像赶着要做什么仪式。我路过河边时,拍了张照片发给她:“春风荡了十里,不慎驻足想你”。
她回了一个翻白眼的表情:“盗用烂大街的鸡汤,还这么啰嗦。”
她指的那句“春风十里不如你”。我无名火起,在她眼里,我就不配浪漫吗?我飞起一脚踢向一颗海棠,一时间落英缤纷,把旁边带孙子的老人吓了一跳。 但是又陷入沮丧,是的,在她眼里,我就是一个凑合的人,就别再生那些妄想了。
三天后的下午,我跟她喝完了咖啡,正开着警车回单位。
她路上一直沉默。
其实我都准备好了,什么都能欣然接受。
像往常一样,快到单位的时候,我说:“你在这儿下吧。”可不能让单位看见我拿警车载自己女人。
她坐着不动。
“喂,大姐。”我提醒她。
“陈耳东,我们分手吧。”她眼睛平视前方。
该来的终于降临。
“你撞上有钱人了?”我没看她。她也没回答我。
我真蠢,她怎么会拒绝浪漫呢?她只是不需要我的浪漫。
我一言不发,把她揽入怀中,隔着档位操纵杆,她的姿势很别扭。我在她胳膊上咬了一口,不知道她现在的男人会不会看见,我就是想如此不甘地使个坏而已。她只是轻轻抽动了一下,不发一声。
我放开她。她拉开车门而去。
没几步,她又回头:“柳然的案子,你们再查查。”
“凭什么?”其实我要说的是,凭什么听你的。
“凭女人的直觉。”
“扯你妈的蛋!”
她走了。
我看得见她的孤独,可这孤独中确然毫无我的存在。孤独的人都是自私的,或者触发战争,或者静待死亡。
她果然交往了有钱人,是个大她几岁的海归。意料之中,我依然难过。更难过的是,我是偷偷通过公安内网,查了她那段时间的通讯记录和开房记录才知道的,我觉得自己像个贼。她在女学堂学的那些装模作样的东西终于派得上用场了吧?我甚至想要不要耍耍她或者那个海归,但是,不到两个月,他们就分手了——因为我查到她和他再也没有过通话记录。那几天,我竟然对生活陡然失去兴趣。即使这样,我也与她的生活无关。 我到底在干什么呢?我如此看不起自己。
早上吃饭的时候,爸看着我,说:“失恋了?”
我没说话,心想,几个月了,你才发现。
他用筷子指了指我衣服:“半个月没洗了吧,还穿着上班?”他一仰头把杯中残酒喝完,“过年也没带回来,一看就谈不长。”
我放下筷子,像下了个决心,“爸,我真不想做警察了。”
他吃惊地看着我,一手拍翻桌子,站起来,眼里要喷出火来:“因为那个女人?”
我回瞪着他,喉咙里有一句话一直往外涌,眼看就要喷薄而出:“因为我不想成为你!”
他跌坐下去,黯然失神。
就在此时,电话来了,是大牙。
“快过来,柳然的案子有新情况!”
我一去就看见一个穿戴讲究的男人紧锁眉头,坐在大牙的办公室。
看见我来,大牙指了指这个人,说:“这是黎总,章宁公司的董事长。”
随后,在我的目瞪口呆中,黎总给我简单复述了一遍他们的发现:章宁被带走之后,他们内部查了一下章宁手里的账目。不得不佩服章宁是个做账的高手,他们的cfo带领财务小组查了三次都没有查出问题,直到前不久银行结汇时,他们才发现,有几笔境外的转账不对劲。
“可是,这跟案子的关系是什么呢?”黎总用的专业名词太多,我听了半天也没明白。
“这么说吧,”黎总说,“去年,他在国外信托基金背景产品的掩护下,神不知鬼不觉地转走了公司接近400万美元的资金,最终的受益人是一个美国华人,那个华人的侄女,就是他前妻。”
我跟大牙对视了一眼,恍然大悟,原来雾霾一样的疑惑在我们心中一直挥之不去,是因为我们走入了盲点:这看起来是起凶杀案,其实是一桩经济犯罪。那么,他杀掉柳然的原因是什么呢?因为柳然发现了他的阴谋!
案子被退转到经侦补充侦查,经侦的哥们儿大呼要命。这种跨国的经济调查最他妈麻烦,哪怕在证据确凿的情况下,美国方面也不一定配合咱们,更何况人家还有多如牛毛的经济法律条文,适用中国的不一定适用美国。唯一可以安慰的是,如果章宁没有被抓,他在今后还可以利用这个渠道不断往国外洗钱,最后,逃之夭夭,跟前妻和孩子团聚。还好,如今及时止损。
大牙说,这次,看章宁还端不端得住。
果然,我们带上这个消息再次提审章宁时,他崩溃了。他哭到蜷缩在地上,不停喊:“对不起……对不起……”
我不知道他究竟是说对不起前妻和孩子,还是对不起公司,或者,对不起柳然。
“你的转账记录被柳然发现了,所以你动了杀心,本来你们就一直争吵,这次终于给了你充足的借口,对不对?”我必须趁他心理防线最弱的时候下手。
他惨笑:“不,柳然一开始就是替死鬼。”
什么!
“这年头谁不想移民?我发现公司的漏洞后,就想让老婆带着孩子出去做接应。但是直接离婚,会引起怀疑,金融系统的观察很严苛。我有朋友认识做女学堂的人,让我知道,很多痴心妄想的女人在以我们为猎物,这种女人有什么好可怜的?柳然选中我的时候,也是我选中了她。但是,这个女人是个很优秀的cpa,偷看了我的电脑,被她发现了。我别无选择。”他神情恍惚。
我抑制住狂跳的心,出门给夏至打了分手以来的第一个电话:
“章宁的案子,果然有些意外。我觉得该告诉你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