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手夏至
夏至翩然而来,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只是,目光总是躲避我。
几个月没见,我盯着她的脸死死地看,把她看得很不自在。
“怎么了?”她笑着,“又不是没见过。”
“我看你胖了瘦了。”
“你是想说,看我离了你过得好不好吧?”
“我管得着吗。”我低头喝水。
“我早就说过,章宁的案子,你们还得好好查。被我说中了吧?”她说。
“那我也猜,你还隐瞒有事实没有告诉我。”
“是有,但是现在也不重要了。”
她随后把她在超市碰见柳然以及跟珊姐通话的事情告诉我。一切终于对上号了。
“你倒像大病了一场似的。”她看着我,“衣服半个月没换了吧?”
我说:“我打扮给谁看?又没有海归富婆包养我。”
她脸色一变,“你什么意思?”
我故意刺激他,“你那海归男朋友怎么样?每次都非五星级酒店不住呢,在那儿打炮很爽吧?”
她咬牙切齿地说:“你查我?”
“我是警察啊。又不会浪漫,只会抓人。”我像个无赖。
”变态!“她抓起提包,拂袖而去。
我愣在原地,我为什么会这样呢?我第一时间给她电话,就是为了羞辱她吗? 我已经只会用这种方式跟她交流了吗?我不过是又怯懦又敏感的怂逼!
怔了两秒后,我像只发情的狗一样追出去,抓住她不放。
她愤怒地看着我:“你放开。论力气我挣不过你,但请你保持尊严。”
我放开她,“我错了,但是我爱你。不对,是我爱你,但我还是做错了。我不是不能接受你有别人,那是你的自由,我只是不能接受我这么失败,我这么懦弱。你没错,我自己都讨厌自己!”
她的愤怒开始稀释,”我干嘛要接受一个讨厌自己的男人?“
“因为我这辈子只能喜欢一个人,这个份额已经被你占了。”我说。
她笑了。
“今天早上,我还在跟我爸说,我不想做警察了。就像你不想去女学堂一样。可是,我们是真的不想吗?我们只是不能接受被安排。我甚至有点佩服柳然,她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我看见她慢慢动容,开始落泪。
“你还挺能煽情的,”她努力收起情绪,擦干眼泪,“那你答应我一件事,咱们就算扯平了。”
“什么事情?”
“我要看这个案子所有的卷宗。”
“我操!”
我当然不可能给她看,但是我把卷宗都用手机拍了下来,跟她达成协议,只能在我手机上看,看一张删一张,不能留下任何痕迹。
她异常仔细地,像考古队员一样,把手机上的照片慢慢放大,细细检索着,然后在笔记本上不停地标注。让我深感羞愧,她如果上警察学院,应该是一个出类拔萃的痕迹学专家。而哪怕我们每次有她一半这样认真,可能很多案子也会快很多。
“姑奶奶,我觉得,我要么再把你搞到手,要么把工作搞丢。”我环抱着她,轻轻地说。
她扭了扭肩膀,转过头白了我一眼:“你能不能别把下巴放我肩膀上?挺咯人的。”
我说:“我得监视你啊,万一你一个手滑把照片发出去,我就完蛋了。”
“你监视我电话和开房的事情要是暴露出去你也完蛋了!”她狠狠地说。
“好吧。”我把头从她肩膀移开,但手依然搂着她,“参破什么门道了?” 我像一个无赖一样缠着她,尽管心里紧张得要命。
她陷入沉思。我赶紧把手机夺过来,疯狂地删照片。
“有个大疑点!”她说。
“不是吧!” 我手机差点滑落。
“章宁做事情这么有章法,计算得这么精确,连脸和手都毁掉了,为什么会遗漏掉耳钉这么重要的东西?”
“我还以为是啥疑点呢。这个我们一开始就提出来过,因为男人都不在意这些吧。而且这个耳钉这么小。当然了,幸好有这个耳钉,案子才有得破。” 我故作轻松地说。
“就是因为这样才奇怪啊!你不觉得太巧合了吗,好像那个耳钉就是专程引导你们去发现它的。” 她敲着我的脑袋。
“什么意思?”我惊坐而起。
她又想了想,露出一个坏笑:“有没有抛尸现场的照片?”
“哇,你口味这么重?卷宗里面不是有吗?” 我说完便想打自己嘴巴,赶紧继续删除照片。
“才这么两张,我想看那种,有各种细节的,特写的。”她用手比划着。
“这应该属于尸体分析的工作,法医那里应该有……”我一说出来就后悔了,惊恐地看着她,“你想干嘛!”
她殷切看着我,然后来了一个热吻,“那就去问法医要喽!”
其实法医那里还好,这些图片只属于他个人的工作资料,在警察内部并没有什么程序上的门槛。我跟法医的关系还不错,送了一条烟,很轻松地拷了一份出来。
我唯一受不了的,是夏至在吃饭的时候看这些照片。她说,看着一块块的肉反而不恶心了,就像她妈腌制酱肉的样子,跟桌子上那份糖醋排骨一样,你甚至意识不到那是尸体。
我再也没敢碰那盘糖醋排骨。
“不对啊。”她反复叨念着。
我起身,看见她正在看的是一只耳朵的照片,那是为数不多的法医能够缝合起来的器官。
“我跟她坐一起那么久,经常偷瞟她,因为她的侧脸真的很漂亮。那时候,我注意到,她的耳垂很小很薄,所以她爱戴耳钉,而不是耳环。但是,照片上这只耳朵,耳垂很肥厚,像招风耳。”她若有所思,“尸体变形也不会变得这么剧烈吧?”她抬头看了看惊呆的我。
“你是说尸体有可能不是,或者不止是柳然?你知不知道这事情有多严重!”我扔掉筷子,惊乍的声音响彻屋宇。
“我想起来了!”她突然眼睛一亮,“珊姐曾经说过,柳然整过容,垫过鼻子,所以侧脸的线条很美!那么去问问法医有没有发现她鼻子里的硅胶就可以了啊!”
我心里默念着“千万别再出岔子了啊”,给法医打了个电话。其实拨电话那一刻我就知道是徒劳的,这么重要的异物在尸体里,法医当时不可能不报告。
法医回复:没有。他非常笃定,还有点气愤,因为自己的职业素养蒙受了不白之冤。
另一个人
事情搞大发了!
案子再次退回,补充侦查。
大牙脸色发白。
“那么,就是说,这个死者生前也在章宁家里住过。”
这个死者是谁?不用说,她一定是和章宁非常熟悉的人,才能在他家用牙刷。 没错,我们在章宁家“柳然”用过的牙刷上提取的dna。如果不是她,那么是谁?
无穷无尽的问题汹涌而来。
章宁为什么不否认自己杀人?而刻意伪造自己杀害柳然的现场?他引导警方走向错误方向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还有,柳然又在哪里?是否遇害?
更糟糕的是,现在在章宁口中已经问不出任何线索了——反正都是一死,凭什么要配合你们。 一个没有希望的人,也就没有了软肋。
但我们知道,他越是这样,越是说明沉默对他有价值——比如,袒护谁。
我们几乎使劲了浑身解数,发现他身上已经无懈可击。
很快,更要命的事情出现了。轮番提审他的同事受不了了,忍不住揍了他一顿,没想到,刚刚下了几拳,他两眼一翻,晕了过去。送到医院后,我们也差点晕过去,医生告诉我们,他已经身患肾衰竭,按照目前的发展态势,可能只有3年左右的寿命。
也就是说,不管怎样,他都是一个死。这几乎等于判了我们死刑,一切陷入了僵局,还急转直下。我们为什么没有一早发现他的病情呢?
这个案子被上级认为处处是巨大失误,给大牙狠狠记了一笔,大家焦头烂额又垂头丧气。
“没辙啦,撒大网吧!”大牙宣布。 大家倒吸一口凉气,那是一项耗时耗力的活,别处还不一定配合你。
我们排查了“柳然”死亡时间前后两个月的失踪人口,一无所获。大牙安慰我们:没准是流浪人员呢,那种活着没人问,死了没人管的。我们更泄气,殡仪馆每年都会收到很多无人认领也无从判断身份的尸体,直到现在,还经常找民政局要钱呢。
我们几乎问遍了章宁公司每一个人,女学堂每一个人,目标范围不仅没变小,反而一再扩大。还有同事提出,要不要去美国问问他前妻。大牙说,拉倒吧,且不说现在公务人员出境多么麻烦,而且即使申请下来,都不知道拖到什么时候了。海关没有他前妻方的任何入境记录,电话也打不通——那个留给亲友的电话本来就是幌子,章宁和他们平时都用加密邮件或者视频通话。
而就在这个时候,柳然的母亲出现了。
她抱着一个骨灰罐,悲愤地坐在我们办公室。一看见我们,把罐子往桌子上一放,“你们倒是告诉我,我女儿到底去哪了!”
我心想,来得可真巧啊,刚刚我们还开会,决定兵分两路,分别去章宁和柳然的老家找他们家属,结果老人家自己就上门来了。
柳然母亲指着那个晦气的罐子,大发雷霆:“我一直真以为那几块肉是我女儿,差点就上吊了!把那些烂肉烂骨头领回来,找人做法事,看风水,花了好几万!现在你们告诉我,这坛骨灰不知道是谁的,而我女儿生死不明!你们说我该找谁去?”
大牙向我眨了眨眼睛。
这个老妇眼睛泛着光,那是经历了痛不欲生的绝望之后又重获希望的神采。她坚信她女儿还活着,不管以什么样的方式。
“我女儿没那么容易有事的,从小就好强得很,本事大。从小学习好,工作努力,长得越来越漂亮,别人都说她前途无量……”
我看见大牙靠在门口,目光敏锐地吸烟。
老太太继续说:“就在你们说她遇害的前一周,她还给我卡上打了一大笔钱,说她要出国学习,反正我就是相信她没死,你们警方查错了案子,就要负责给我一个交代……”
“她给了你一笔钱?”大牙惊讶地说。
柳然的去向成立最关键的点。
“给她养母卡上打了一大笔钱,说她要出国学习……”跟夏至吃饭的时候,我反复叨念着柳然母亲那句话,“她十年没回家,也没跟家人往来,她为啥突然要给养母打钱?不就意味着她要消失吗?”
“我觉得这个不重要,”夏至说,“重要的是,柳然和章宁到底有没有真感情。”
“这问题是不是太幼稚了?”
“你这就叫直男癌。他们有没有感情,关系到他们是不是在合伙犯案啊!”她怒道。
不过,事情还是有了进展。大牙安排了同事去了章宁的老家,去问他的父母。
三天后,去了章宁老家的同事回来了,带回一个重大发现。
章宁的父母是某个小县城的退休小学老师。即使深陷悲伤,他们仍然始终保持着知识分子的风度,唯有提到章宁前妻时,他们充满愤慨。
“姓柳那个女人我们没听说过,但是前面那个女人可把他害苦了。”章宁母亲边哭边说,“起初他们家很有钱,我说怎么那女人非得跟咱们章宁结婚,原来怀了别人的野种,想找人接盘……”
听了同事的复述,我和大牙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脱口而出:“该不会是……”
“不管,先验!” 大牙说。
转机出现了,同事查到,在市区某家亲子鉴定中心查到了章宁孩子的dna检测记录,几年前,章宁的前妻岳晓霁带着孩子来的。不过,奇怪的是,他前妻并没有带章宁的dna来检测,似乎只是想要孩子的dna结果。
我们知道那个想法很离奇,但是第一感觉告诉我们,就是这样的。
我们拿着章宁孩子的dna结果跟那被认为是“柳然”的死者的dna一比对,我们眉头全都舒展了:那堆被分成29块的尸体,就是孩子的母亲,章宁的前妻!
这他妈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案情?章宁的前妻什么时候回国,并且被章宁杀害的?柳然又去了哪?章宁引导我们以为柳然被他杀害的目的又是什么?和他破裂的婚姻有什么关系?
我们把两份dna检测结果放到章宁面前时,他终于全线溃败。
那才是真正属于他的溃败方式,既没有嚎啕大哭,也没有蜷缩在地。这个无比冷静又随时亟待死亡降临的人,只是无神地瘫坐在椅子上。
“这才是命。”他说。
“那么,柳然在哪里?”我问他。
他看着我,诡异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