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然在哪里?
呵呵,我也不知道。
眼前这个叫陈耳东的警察,正咬牙切齿地捏着拳头瞪着我,目光如炬。我的笑,被他当成挑衅。
打了这么久的交道,我还挺欣赏他,如果他不是警察,我们或许会是朋友。
我这一生没什么朋友,当然,你可以视作我的人生太短,不是被法警执行死刑,就是被绝症收命,而前几十年又疲于奔命,根本来不及交到真心朋友。但是,不同的死法也有不同的成本和收益的。
人类最重要的经济活动是什么?交易。人与人的交易,国与国的交易,生存与死亡的交易,男人与女人的交易——你可以称之为爱情,构成了你在这个世界所亲历的一切。可是,并不是每一场交易都是平衡的,国际贸易有顺差和逆差,男女欢爱有偏执与仇恨。要和实力对等的对手做生意,世界才能和平,跟棋逢对手的人相爱,才不会拔刀相向。爱情作为交易的最好结果,在经济学上,又叫帕累托改进:双方至少有一方变得更好,同时没有任何一方受损。
这是我大二宏观经济学的期末考试论文。那时候,班里一大半的同学都立志毕业后要进入银行、基金、保险公司、投资机构,而我想做个经济学者,他们像看怪胎一样看我。还有人问,你是想留校教书?我说不。进机构拿项目?也不。出书、走穴赚钱,像郎咸平那样?
你们学经济就是为了赚钱?那做哪行都可以赚钱啊,干嘛学这个?我问他们。
他们觉得我是个自以为是的傻逼。
他们以为他们最实用主义了,其实,他们连什么是实用都不知道。
这个陈耳东就是被现实折磨的典型。我们相处(如果每次审问我算是相处的话)也断断续续大半年了,他不是被父亲揍,就是被女人甩,不是失落就是惊惶。他以为他在观察我,其实,我每次也在观察他。
现在他仍然惊惶,愤怒地看着我,想挥拳相向,但是又不敢下手,他们都知道我时日无多,在案情清晰之前,还是尽量让我活得久一点。
旁边的刑警队长大牙不紧不慢地抽着烟,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我,把烟掐灭,觉得该自己出马了。
“你看我这么说对不对啊。”大牙不紧不慢地对我说,“你父母都有国家养着,你不用担心他们余生。岳晓霁那孩子也不是你的,你没有什么牵挂。现在,自己也没几年好活,我要是你,我也懒得跟人费口舌。”
是啊,既然这样,那他还有什么筹码。一个没有希冀的人,用什么去击溃他?
“不过呢,我有个猜测。既然你前妻能够悄无声息地回来,那么,同样,柳然也能够悄无声息地出去。”他说完,连陈耳东都惊讶地看着他。他直接放出最大胆的猜测,想来一场豪赌。
“这是师傅说的。”大牙对陈耳东说。我知道,大牙的师父,就是陈耳东的父亲,他们像一对冤家。
我笑了,“可是,真的,连我都不知道,柳然在哪儿。”
我大笑不止。随后,头上猛然挨了一闷拳,陈耳东捏着拳头,愤怒地盯着我。他的手想继续挥下来,在空中被大牙捉住。
“可是,是你安排她走的,对吧?”大牙问我。
安排
我有资格安排任何人吗?所有的安排都是天意,但是你可以选择顺不顺从。可偏偏人人都一厢情愿地认为,不尽人意的结果就不是自己的选择。
比如说,我父母就希望我在他们的安排下安稳地走完一生。我也照做了:好好读书,好好考大学,选个有前途的专业,考研读硕士,然后像他们一样谋个稳定的、最好还受人仰望的差事,娶一个安静、听话的媳妇,生个乖巧懂事的孩子,然后安安稳稳地爬向坟墓。
研究生毕业之后,作为全班专业水平最高的学生,我进入了一个大银行,踌躇满志,雄心勃勃,然后,被人事部面无表情地安排到前台当柜员。那是我最苦闷的生涯:没有背景,没有关系,工作真的很稳定——工资和职位包括座位都一直没有变过。我的经济学知识告诉我,我的沉没成本一直在增加,机会成本一直在膨胀,再这样下去,我真的会看着自己爬向坟墓,浑浑噩噩一生。于是,我认真地工作,努力地干好每件事情,下班从来不和同事们去喝酒,而是回家看书,做计划书。我不知道机会在哪里,直到有一天,我遇见了岳晓霁——行长的女儿,我知道,我的机会到了。
那一天,我突然被安排抱一大叠文件去行长办公室签字。一进门,一双眼睛就落在我身上,被我捕捉到后,又赶紧放开我。那是一双哀怨而焦虑的眼睛,像是突然被抛弃的婴儿在焦灼地寻找母亲的怀抱,那目光来自坐在沙发上的一个女孩。我余光瞟到,那是一个安静的女孩。
行长不动声色地签字,看了她一眼,说,“这是章宁,我们这儿专业最好的小伙子,平时我要是不在,你可以找他。”
我一回头,目光相遇,她哀怨的脸倏然红了,仓皇回避。
“我女儿,晓霁。”行长的声音传来。我惊慌地回头,看见行长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然后依然低头一页页地签字,把文件翻得刷刷地响,办公室只剩下签字笔在纸上划动的声音,刚刚那句话浑如幻象。
跟晓霁的的相遇就像一场梦,我至今不知道她对我算不算一见钟情,也从来不知道行长原来一直这样注意并欣赏我的专业水准。和晓霁交往一个月后,行长提拔我为对公业务主管。我不负期望,在接下来的两个月里,我一个人就完成了分行半年的目标。
然后,晓霁怀孕了。
一切都像中彩票一样接踵降临,这也太魔幻了,我就这样猛然跃升到另一个人生,有点无从招架。我甚至怀疑我的前半生是不是过得很凄惨,所以老天爷让我苦尽甘来。可事实上没有多么苦过,我自认为不是那种平淡无奇之人,在学校也常受女生青睐,唯一的坎坷应该就是刚刚进银行那大半年有点怀才不遇、压抑憋闷,但是现在一切都成倍补偿给我了。
我和晓霁匆匆忙忙地结婚,匆匆忙忙地欢愉,我慢慢接受了自己是世界上最幸运的人的猜想。我每天上班、下班,吃饭,陪行长岳父聊天,把耳朵贴在晓霁肚子上听孩子的心跳,像做一场美妙无比的梦。
但这幸福来得有些魔幻,我心里总有一故挥之不去的担忧,它时隐时现,捉摸不定,仿佛总有可怕的念头一闪而过:或许,苦头在后头呢。我不断告诉自己,这是底层平民小子的自卑在作祟,或许我一直低估了自己呢,我就是这样优秀,只是自己没发现。我甚至怀疑,如果真的有老天爷,那么他一定有什么把柄被我抓住了,才如此一味地讨好我。
可是,我果然天真了。
直到有一天晚上回家,我看见桌子上做了一顿丰盛得令人生疑的菜。我当时很诧异,因为晓霁孕吐已经很厉害,全家为了照顾她,吃得很清淡,可现在桌子上的巨大龙虾和帝王蟹是怎么回事。
岳父给我斟满一杯酒,依然如往常一般不动声色:“小章,你的专业水准最高,你能不能告诉我,你最近有什么收获,比如,觉得我们分行的运作有没有什么问题?”
我终于明白我内心深处那处难以压制的担忧了,那是我的本能——对数字的嗅觉。
这么一段时间以来,在每月结算业绩的时候,我的担忧就抑制不住地飞涨,因为这些由我飞速完成的任务,大部分来自基金销售,这顺利得有些夸张。其中有几笔重要的线下产品,来自几个来路不明的基金,这是明显的“飞单”,只需要花时间去查,就肯定发现问题。但是,这些“飞单”送到行长手里时,他就那样若无其事地,一页一页地签字,或许就在他把我介绍给晓霁的那一刻,手上就已经签下了几千万的没有担保方或者用假项目编造出来的托管基金。
而我一直保持着沉默,假装这和我无关,甚至强迫自己相信这可能和行长也无关。但怎么可能无关呢,没有他的默许,这些产品根本就进不来。而我,不过是学鸵鸟,头埋热沙,假装看不见背后的沙尘暴正遮天蔽日翻滚而来。
岳父端着酒杯看着我,颇有耐心地等待着我的答案。我无法逃避或拖延,因为拖延也宣告了某种态度和答案。
我恭敬地喝完酒,小心翼翼地说:“每家银行都有自己的运作方式,只要保障了银行、客户、代理商各方的利益,就是成功的。”
他嘿嘿笑了两声,穷追不舍:“我还以为你多专业呢,有什么生意,是卖家和买家都能占便宜的?”
我脑子里飞速转动,推想他的意图,我说:“话虽这么说,但是说穿了,现在这个经济环境下,拼的还不就是账面功夫?”
听到这里,晓霁扶着肚子站起来,说:“我吃饱了。”然后给岳母使了个眼色,两人一起上了楼,给我和岳父的相互试探和拉拢留足了空间。
岳父继续不动声色地给自己舀了一碗汤,说:“那看来,你私底下是掌握了情况的。我没看错你。下个月,你就辞职吧。”
果然,我的推测没错,岳父何止是知情,他就是一手安排这些问题基金产品的人。
我根据后来的生意推测,岳父以前往关联的基金公司安插过不少人,只不过,这次安插的是自己的女婿罢了。我被岳父安排进业务量最大的那家基金公司,负责基金和银行之间的往来。
孩子一岁时,我和晓霁搬进了自己的别墅,过起了三口之家的日子。到孩子4岁的时候,我已经给这家基金公司和银行之间做了无数笔生意,职位做到了副总经理。很多利益线都已扎实生根,可我一直不知道究竟有哪些人是受益者,岳父也不会让我知道。我只需像一个普通的金领一样上下班,逗孩子,体贴老婆,尽享天伦。
可谁能告诉我天伦是什么?晓霁是爱我的,孩子是乖巧的,生活是富足的,我还在期望什么?我期待的太多了,首先是自由,因为这一切,都并不尽然是我的,车子、房子,都是0,有了自由,才是那个1,有了1打头,才有百千万,否则一切都等于0。可是别墅、豪车都是岳父给我的“报酬”,但所有权只登记着晓霁和孩子的名字,我的所有收入都只有基金公司给我的正常工资和年终福利。岳父还不放过任何机会提醒我,我今天所得到的一切,都是拜他所赐。
这只老狐狸。
在那段心里隐隐不安的时间,我唯一的安慰就是孩子,好歹那是属于我自己的东西。
而我远在老家的父母始终对我这段莫名中头彩一样的婚姻保持警惕,他们身上永远保持着小县城知识分子的自尊和风度,除了婚礼那天,他们几乎没有来我们新家看过。
这种令人压抑的默契和海市蜃楼一样的“幸福”被打破,是孩子4岁生日前一天。那天很奇怪,我觉得孩子4岁并不是一个很特殊的生日,但是岳父非说要请客,其中包括很多重要客户。
我父母也从老家赶过来了。他们把自己精心收拾了一翻,衣服是县城里能买到的最高档品牌,他们用自己不多的退休金为我撑足面子。但是,他们在家里坐下,抱着孩子逗了不到十分钟,岳父就走了出来,说:今天正好保姆不在,大家晚饭在酒店吃吧。我很诧异,为什么保姆这一天就不在了。
在酒店吃完晚饭后,岳父头也不抬地吩咐晓霁:待会就在旁边的香格里拉给两位亲家定个套房吧。
我父母愣了一下,马上说:不用了, 不用了,我们正好也要来看一位老朋友,今晚就住他们家,都说好了。
我心里很清楚,这个城市哪来他们的老朋友。原来不是保姆不在,是这个家根本没有我父母的位置,就像没有我的位置一样。
我不知道哪来的一口气,装作为难地对父母说:何必去打搅别人呢?家里有住的,我回去给你们收拾一间房出来。
晓霁有点尴尬,站在原处不知所措。
岳父抬眼看我,有点吃惊和生气。
岳母赶紧说:哎呀,主要是明天孩子生日,请了很多晓霁的闺蜜、朋友,早都说好了住咱们家,真是委屈两位亲家了。
我喝完杯中的茶水,站起来,抓起外套,继续对父母说:这样吧,我也在这儿开间房,晚上陪你们说说话吧。
晓霁一把夺过我衣服,说:说什么呢?让爸妈住咱们那边,待会你送他们过去。
我父母马上说:好,好,好,真是添麻烦了。
当时我认为,那是我今生最耻辱的时刻。
在送父母去我和晓霁的别墅时,车里的空气如冻结了一般。许久,父亲淡淡地说了一句:章宁,你到底过得好不好?
我说:会好的,爸。
送完父母,回到岳父家后,不出所料,他在我面前狠狠摔了一个杯子,指着我鼻子骂道:你他妈别忘了你是做什么的,咱们是做什么的,这家里有多少东西,一旦被外人看到就完蛋了!
我想说,我父母不是外人。可是,这可不是重点。
我突然意识到,现在的我,既没有答案,也没有出路。
第二天,孩子生日宴上,岳父请了四五桌人,我父母坐得远远的。我不太明白,为什么这天要宴请这么多重要客户,我知道,孩子的生日显然只是个借口。而我父母,只是这场游戏的陪衬。
晓霁看不过去,让孩子去给爷爷奶奶端杯饮料,算是安慰。然后,我才刚刚埋头吃了口饭,就听见爸妈那边大叫起来,孩子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呼吸急促。
晓霁大惊失色,说:坏了,你妈一定给他吃了螃蟹,他对海鲜过敏!
我呆了,我怎么不知道孩子对海鲜过敏?
岳父交代几句之后,心情复杂地跟客户们继续生日宴。哪怕生日的主角——他的孙子——已经被我和父母送孩子去了医院。孩子稳定下来之后,我父母直接从医院回了老家。
那是我极度难过的一天,虽然晓霁抱着我,但我自己知道,这有多么的难受和不堪。
大概四五天后,我母亲神神秘秘地给我打了个电话,要我立即回趟老家,悄悄地,不可声张,不可让岳父一家人知道,立刻,马上!
我一回家,就被父母拉到县医院,如同被绑架一般,进入了他们一个医生朋友的科室。
我妈神情严肃地说:抽血。
我一脸茫然中被医生抽走一管血液。
“怎么了?”我有些光火,看着神情凝重的母亲。
“章宁,我是教生物的,你知道吧?”母亲叹气。
我疑惑地望着她。
“我那天在医院陪孙子检查的时候,偷偷问了医生,关于咱孙子的过敏史,他说,这是遗传性的过敏症。章宁,你可没有过敏史。”她看着一脸疑惑的我,“晓霁对海鲜过敏吗?”
我心情一下提了起来,想了想:“当然没有,她怀孕的时候还吃很多海鲜。”
我妈咬了咬嘴唇,继续说:“所以,那天,我就和你爸就买通了那个医生,把孙子那天抽的血样带回来了……你不要这样看着我,妈你还不信?”
“即使我跟晓霁都有过敏史,孩子遗传的几率也只有50%多!”我怒吼。
“那你敢不敢等一个结果?反正如果孩子是你的,咱们都没话说。”母亲近乎哀求,“章宁,你不觉得太奇怪了吗?这样一个豪门女娃为啥会眼都不眨就挑上你?结了婚马上就怀孕了?你太老实了!”
我不想告诉她这是因为我对她爹很重要,我是他们家的利益链条中最重要的一环。但是转眼我就脊背冰冷,如果孩子真的不是我的,那么我之前唯一聊以安慰的筹码都根本不存在!
我像做贼一样回到了家,睁着眼睛一直等到天色明亮。身边的晓霁呼吸均匀,像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的叹息,和这座房子一样陌生。
我知道我必须有所行动,不管亲子鉴定结果如何,我都必须改变被动的人生。
我花了一周的时间,把我进入公司4年以来所有的账目和明细全部梳理了一遍,渐渐搭建出一张巨大的关系图,又在岳父的电脑里调出了他最近的绝密交易记录,心里发出几百个惊叹:我发现了他在孩子生日那天宴请那么多客户的真相。
很明显,我并不是他第一个代理人。之前的代理人怎么了,他又怎么会挑中我?
就在此时,接到了我妈的电话,她愤怒而冷静地告诉我,果然被她猜中了,孩子不知道是谁的野种。挂电话前,她还补充一句:医生还说你白细胞有点高,要注意身体啊!
我全身冰冷,然后狂笑不止。果然,老天爷是公平的,他在玩弄我之前埋了个巨大的伏笔,造就那么繁荣的幻象,只为此刻给我致命一击。
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那一天,我会被叫到行长办公室签字,又正好遇见晓霁。
之前那一个代理人,才是晓霁孩子的爸爸!这个行长,是多么的可悲,又多么的狠毒,一直拿自己女儿的感情和婚姻做工具!
那天,晓霁坐在父亲的办公室,红肿着眼睛,焦灼地问父亲:我怀孕了,但是,拜你所赐,孩子爸爸已经跑路了,怎么办?
这位久经沙场的行长沉思了很久,心想,必须迅速地再找一个可靠代理人和孙子的爸爸,这个人必须拥有扎实的金融水平,才能继续维护那一张复杂脆弱的利益网络,又必须要是个靠得住的男人,才能为了孩子而奋不顾身。当然,最好,还是他女儿看得上的。
而目前,他认识的人里,好像就是刚刚研究生毕业的我。从我进办公室后,他从女儿看我的眼神中,放心确认,这个猎物就是我了。不过,他一定要吸取教训,绝不能重蹈上一个家伙的覆辙,他必须要像对待奴隶一样严密控制我,来维护这个不知道究竟建造了多久的关系网。
我看着身旁熟睡的晓霁,用嘴型轻轻地对她说:我不会坐以待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