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地有一个关于美姆的传说,草原上几乎每一个牧民都有不同的版本——
美姆是山神的门下专司猎物的精灵,她寂寞而哀怨,面容极度美丽,但是她的背后是透明的,可以窥见她的内脏和森森白骨,非常骇人。她寂寞的时候,喜欢接近上山打猎的男子,跟他们交欢,但是结局往往是悲剧。曾经有一个猎人就跟美姆好上了,掌管猎物的美姆让他每天都满载而归,两人缠绵悱恻,难分难舍。但是忽然有一天,猎人发现,村里的人都看不见他了,无论他怎么大喊大叫,大家都视若无睹。直到他发现村里的狗从他身体里穿了过去!他吓坏了,赶紧找到道行高深的喇嘛。喇嘛能看见他,说:你跟她走得太近,她为了留住你,慢慢地把你变成冥界的了。他求喇嘛救他,喇嘛便念了咒,还给了他护身符。美姆后来果然再也接近不了他,她伤心欲绝,怒不可遏,可是她已经怀了他的孩子。孩子出生那天,美姆抱着孩子来到他门前,哗一声把孩子撕成两半,一半扔在他门前,然后再也没出现。
(一)柳然
“miss zhang,please——”一个声音把我从昏天暗地的思索中唤回来,我心想“糟糕”。只见皮肤黢黑的betty正站在我身后,无奈又生气地瞪着我。
我慌忙藏起手中的烟,摁熄在脚边的易拉罐里。这个俯身灭烟然后起身的动作费了我九牛二虎之力,我费力地扶住臃肿的孕肚,差点跌倒。betty赶紧扶住我,受到不小惊吓。
“oh,jesus,look what the hell you’ve done!”她夺过地上的易拉罐,看着里面横七竖八的烟蒂,恨铁不成钢地说,“you are almost a mother!please!”她把那个“ea”的音拉得比刚才那个还要长,已经不知道该如何警告我了。
这个在华人偷渡客集中区待了十年的黑人妇女,已非常懂得如何跟中国人打交道,尤其是照顾我这种来路不明,又出手阔绰的女人。她懂的门道可能比那些华人蛇头还多。这也是我请她做保姆的原因,而且我也需要一张医院熟识的非亚裔脸孔陪我生孩子。
一开始,我恨透了这个鱼龙混杂的地方,我前几年那样拼尽全力,上什么“狩猎小姐”课程,就是为了告别乌烟瘴气的人群,虽然现在想来极其的幼稚。谁知到了美国,我能待的依然是这种地方。我曾那么渴望获得某种身份,可是现在像个贼一样挤在这个老旧的华人家庭旅馆,就是因为这种旅馆可以不登记身份。这一片一家连一家的家庭旅馆,几十年来都是华人偷渡客的温馨老窝,真是讽刺。我无数次想搬到白人社区,但是,在那种地方,一个连护照都拿不出来的黄皮肤单身女人,会迅速被移民警察盯上。还不如先待在这里,老鼠只有钻进了地沟,猫才不会过问。
当然,只要不犯法,美国警察就不会来盘查身份,否则,他们才不想给自己惹麻烦,这个国家的优点和缺点都是那繁杂的程序和法律,尽管新总统想改变这一切,但是很快,他就会发现,大象可以打败狮子,但是战胜不了老鼠。
这里没有几个人的名字是真的,很多人的前半生,在偷渡途中的中转国换上假护照那一刻起,就和宗族断了关系,我也一样。我告诉家庭旅馆的房东,我叫章晓悦,用章宁的姓,像某种祈愿和纪念。说到纪念,仿佛不吉利。但是,我已准备好接受一切,最好的未来靠的不是运气,而是计划。这世界上所有预测未来的玄学:周易、星相学、占卜术,最终靠的不过是精确计算。
我用了很长时间来消除恐惧和空虚。每天观察人,各种各样的人,像在女学堂培训的那样观察人,成了我打发时间的主要方式。
这里只流通现金,没有一个大银行、没有atm机。因为很大部分人是非法移民,无法办理银行账户。很多中餐馆也没有英文菜单,因为口味只有中国人吃得惯。老外喜欢去的中餐馆卖的都是美式中餐,比如印度人发明的满洲鸡,美国人发明的左宗棠鸡,那种甜兮兮的怪味烹饪几乎代表了他们对中国菜和中国人的固定认知。
电视永远放央视4套或者《中国好声音》、《非诚勿扰》等节目,恍如中国小镇。无论在世界哪个角落,中国人有中国人自己的世界。
在快餐店、小商品店中间,还夹着香火不息的小庙,里面供奉着妈祖——那个保佑福建偷渡客们顺利渡海落地发财的女神。据说每年农历新年时,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们还会抬着妈祖的雕像在整条唐人街绕境,甚至有模有样地耍阵头。他们脱离了海洋对岸生养自己的宗族背景,却在这里重新建立起来。
但我几乎从没去过那些小庙——他们也不欢迎孕妇进去。我倒是去了几次教堂,因为教堂的人经常上门传教,他们说过很多信教的好处——可以去教堂学英语、交朋友,甚至,如果你以前在宗教方面有受难经历的话,他们还可以帮你上移民法庭打官司,这样有利于你留下来,告别黑身份,甚至每个月还会发丰盛的圣餐和像模像样的葡萄酒。
我住家庭旅馆的顶楼,是最大的套间,楼下被隔成一个个逼仄的格子间,住的几乎都是中餐馆小工,他们操着一口福建话,英语只会说几个简单的单词,而且清一色地在20岁出头就患有严重肩周炎——因为每天要站着翻炒锅12小时,肩膀非常痛。
他们没有什么娱乐,下班后会聚在一起打牌,在手机上看小说,还有人几个喜欢在手机上看国内新闻的,只是为了在移民法庭上表现得更像一个政治受害者,以前,计划生育很好用,但自从中国大陆放开二胎之后,这招不太管用了。相反,想在移民问题上大展拳脚的新总统最近想好好地管管由来已久的anchor baby(指为获得美国国际在美国出生的外国小孩,或者来自非法移民家庭的小孩),我看着自己的肚子,逐渐感到焦虑,但是比起最重要的焦虑,这根本不算什么。那些小工们不停地看政治和社会新闻,看最近有什么好卖的热点,宗教信仰、拆迁、上访……他们的专注甚至会感染我,而我能看什么呢?
上个月,隔壁一个家庭旅馆还有两个年轻人自杀了,一个卧轨,一个跳地铁。他们借债偷渡,来了五六年之后仍然还不上,家乡的老婆也跟人跑了,利息却越积越高,今生今世到处都是债。他们不知道为什么而活着。
而活着的,就继续日复一日地工作,等待,等着拿工卡,拿医保,拿绿卡。
看他们的人生,终究还是以生为主,而生,可以让我忘掉那个死亡的下午。
那天,我看见岳晓霁的尸体躺在地上,血液已经凝固。章宁在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看着这具尸体,目光涣散,就像知道自己肾衰竭的那个下午。
他说,听我说,必须好好听着,一个字也不许漏,待会还要给我复述。
“偷渡出去,关于你的去向,永远不要给我透露半个字,因为,“柳然”已经被我杀死。而我也将死。
带上这个u盘,这么多年所有的秘密都在这里,多拷贝几份,才可保你一生平安。
我爱你,此生足矣。”
没错,我们的计划充满了变量。
他说,如果他走得掉,就过来跟我汇合,走不掉,或者晓霁的尸体被发现,警察也只会以为死的是我,从而结案。他把晓霁切成一块一块的,还拿我的耳钉戴在晓霁的耳朵上。那是我们刚刚认识后,他送我的第一个礼物——宝格丽的耳钉,后来,我就给他买了一个蔻驰的钱夹。他拿到钱夹的那一刻,心情复杂。我不知道是不是那时候,就注定了,我们的关系都会朝着我们预设以外的方向发展。
我知道这个举动太刻意了,和珊姐说的那份理直气壮的索要相去甚远。我并不是因为听了珊姐那敷衍的女权课,也不是因为看了公众号上乌烟瘴气的精致利己主义文章,我只是害怕依赖,因为承担不起失去,我一生什么都缺,为了不失去,我要么就死命抓住,要么就坚决不要。我曾经甚至会羡慕我在女学堂唯一的朋友夏至,她不知道自己要什么,那也是种自在。不过当然,后来发现她不是这样的。
可是我现在拥有什么呢?我连章宁的消息都看不到,我每天翻当地的新闻,除了几个月前那则郊外废墟中发现尸块的新闻,再没看到什么进展。
我很焦虑,他们离真相还有多远?章宁到底怎么样了?受苦了吗?
我又查遍了市中院和省高院所有的立案公示,都没找到章宁的消息,这说明他的案子还没有进入庭审,他还活着。可是我什么事情都不能做,如他叮嘱的,一旦我有妄图联系他的任何蛛丝马迹,他的一切努力都白费了。他哪里知道,这几天就是孩子的预产期,我却没有办法让他亲眼看到自己的孩子。这个孩子,是他的希望和延续。
可我担心的事情还有很多,5000万美金一直冻结在那个离岸公司里,要最终激活兑现,必须要确立我的合法身份。可是案子究竟进展如何,“柳然”究竟有没有死,这些问题我根本无从得知。而我又多久才能获得美国的合法身份?
我就这样惴惴不安地下了天台,心情和肚子都有千斤重。
然而刚刚一扭开门,就被一股异样笼罩,我心里一惊。还没等我察觉到危险来自哪里,只觉得眼前一黑,嘴被一只粗暴的手死死捂住,门被“咚”一声推上。我扭头一看,是个亚裔面孔的男人,看起来在门背后等了很久。
他捂住我的嘴,轻轻“嘘”了一声:“小声点,你没合法身份,我想你也不愿意惊动警察。放心,我们只是来打听点事情。”然后,轻轻地把手拿开。
我们?还有人?
这时一个亚裔胖男人从我房间走出来,手里棚着我的电脑,看了我一眼,轻轻坐下。然后向我挥挥手,招呼我坐下。
我不停地调整呼吸,来安抚恐惧和肚子里不断放大的绞痛。
”你可能知道我们是谁。“胖男人把电脑扔一边,”本来没想打扰你的,可是我们没有找到我们要的东西。不过毋庸置疑,章宁一定把东西交给你了。“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他们就是章宁说的那群藏在美国的隐形代理人,那5000万美元的分食者之一。他们潜伏于这边华人社会的千万灰暗生态链条之一,和这边所有的荣光与黑暗一样,历史久远且不可或缺,所有渡海来此者的梦想或者伤口都和他们密不可分。
“你们怎么找到我的?”我声音颤抖,多此一问,他们怎么会不知道,在关系千丝万缕的蛇头网络中一打听就行了,而且我的情况又是那样特别。
“找你很容易,和我们进门一样。”他指了指我的门。
“好,我给你们。”我努力平静下来,结下脖子上的项链。项链上有个心形的坠子,那其实就是个u盘。我把u盘给他。他意味深长地看着u盘,笑了,插在电脑上看了一遍,又疑惑地看着我:“这个盘里的东西,你没看过?”好像我的顺从超出了他的预期,他有点疑惑。
我摇头,“章宁嘱咐我永远不要看,看了,就抽不了身了。再说了,不管我有没有看过,我现在能拒绝你们吗?”
他看了看我的肚子,仿佛认同。胖子将信将疑地收起u盘,示意同伴放开我。走到门口,露出一个微笑:“美国欢迎你。”
“等等!”我叫住他们,“你们是不是知道章宁现在的情况?能不能告诉我。”我近乎哀求。
两人对视了一眼。胖男人略为思索,说:“他应该不会受什么罪,警察都知道他肾衰竭晚期了,当然,他们也知道死的人不是你了。”
怪不得他们要来找我,他们必须赶在国内警察找到答案之前,先一步处理好他们的秘密。
听到他们下楼的声音渐行渐远,我的冷汗已经湿透了背脊,我像一只蛹一样蜷缩着身体,腹中剧烈的疼痛炸裂开来,串遍全身,我拼尽力气打电话给betty:“the baby"s coming! help me,please——”我把那个“ea”的音拉得老长。
我的羊水在betty带着房东冲进来的前一秒破裂。
我没想到孩子就以这样的方式降临在这片土地。没错,一个非法移民的anchor baby,谁知道她将来会面临什么。
作为偷渡者,我不敢频繁产检,生的时候才知道胎位不正。5个护士围着我,焦急地为我加油打气,这是个不推崇剖腹产的国度。孩子出来时,我觉得自己已经被撕成了两半。
医生告诉我,是个女儿。我心里涌起莫名的悲伤,最后的力气都用来流了泪。这个世界又会给一个女孩什么样的命运?
那两天,我失去了一切,但是女儿又给了我去夺回一切的力量。
我躺在医院的床上,啃着面包,依次列出我现在的惨状:临走时章宁给的现金已经快见底了,而那5000万美元已经彻底成为海市蜃楼,我需要在这片土地上生存下去,像每一个偷渡客或者黑下来的孕妇、留学生、游客一样,去工作、去跟移民警察周旋,去挣得工卡,然后等待绿卡,度过平凡而自由的漫长人生。我曾经设计的安稳人生全都化为灰烬,但是又生出一个荆棘丛生的未来。
房东没有赶我走,还给我介绍了不错的工作——给别的月子中心照顾宝宝,这样,我有时可以同时带女儿,那些国内来产子的孕妇们还经常分给我一些婴儿用品。
我去教堂的时间多了起来,不是为了学英语,只是为了放松一会儿,而且教会给我很多法律上的援助。有几位教友甚至暗示我,可以帮我找一个美国人结婚,以我的条件,这一点不难。
和教友关系好了之后,我开始打第二份工——晚上在餐厅上夜班,把孩子轮流托付给几个教友照顾。餐厅的小费不多,因为客人是华人为主。我喜欢观察他们,听他们聊天,窥探他们的秘密。餐厅炒菜的小伙子是偷渡来的福建人,他不停暗示我,大家可以“做情人”,以打发孤独。他来了5年,依然不会几句英语,依然在炒菜,却认为可以试探我的孤独,派遣他的寂寞,我感到恶心且颤栗,这不时提醒着我悲哀又可怕的处境。
可是我没有时间自怨自艾,每天在两个打工的地方忙得晕头转向,晚上回家喂奶时甚至会睡着。我那哪里是孤独,分明是恐惧。我曾经是狩猎小姐呢,如今,自己却像个落单的猎物,人生真是讽刺。
狩猎小姐?我又想起几个教友的话——找个美国人结婚吧,你这么美。是啊,柳然,你明明可以在一个美国人身上找到安稳人生。我想起了夏至,然后深深叹了口气。一切都是命。
教友的眼神中另有所指,我明白他们暗示的是谁。我怎么会不知道,房东对我意思。那是个40多岁的福建人,他在20多年前偷渡而来,没日没夜地打工、存钱,然后开家庭旅馆、开餐厅。再然后,帮助家乡的少年们偷渡而来,打工、存钱……不过,他会在蛇头手中抽成,又把懵懂少年们安置到自己的餐厅里打工,住自己的旅馆,挣来的钱又可以给他交房租。大家叫他“华哥”,现在的他什么都有,有绿卡,有房有车,有家乡人对他的敬畏和感激,有警察和黑帮对他的顾忌,有个儿子,就是没有另一半——他老婆在几年去去世了。
从我住进来的第一天,他就对我充满照顾,对betty总有些特别的吩咐,比如,让这个黑人学会熬甜姜猪手给我补身子,那是他们家乡专门给女人坐月子吃的菜。
孩子临盆那天,他抱住我冲出去,像抱自己的媳妇,一路上开车疯驰,连闯两个红灯。在车上,他不停臭骂自己,居然没有留意到有人进了我家门。居然有人敢在他华哥的地盘如此撒野,今后都别想再进入唐人街。他帮我安排的两份工作,薪水都比别人高一点。怕我不接受,他说:“你那么漂亮,英语又好,不比那些黑移民,薪水自然要高些。”这是个极懂分寸的人,为我留足了尊严和空间。
他会介意我的过去吗?见多识广的他,并不会被我的故事唬退,甚至能猜出几分。这么多年,他见过各种各样的流亡者、偷渡客、逃犯,哪个人身上没有点罪恶交织和生死离别?他也安顿过无数的流亡者、偷渡客、逃犯。遇见我,他觉得终于等到安顿自己的时机。
“你要有什么地方需要帮忙的,给我讲就对了。”他把“什么地方”说得意味深长,我当然明白。
“谢谢华哥。”我轻轻地道谢。
“别叫我华哥,别人都那么叫。我叫陈智华,你叫我阿智,或者阿华,都可以。”他送我到门口,然后转身离去,我记不清那是他第几次借口“顺路”去餐厅接我下班。
我情不自禁嘲笑了自己一番,简直难以想象自己曾经去参加过什么女学堂,学得越多,感觉越虚幻。如今在苦难面前,未来反而因为沉重而变得真实可触。
可是,我哪里有资格去拥有新的爱情?现在的一切都是章宁换来的。
孩子四个月大的某一天,似乎鬼使神差,我的雇主有事去了德州,我依然在家里刷网页,妄图找到章宁的蛛丝马迹。突然不小心,点开了我的邮件。我心狂跳,因为担心暴露行踪,我来美国后从来不敢登录任何社交账号,于是邮件页面迅速出来,有一封邮件瞬间让我全身僵硬,发件人是夏至,时间是一周前。
“柳然,你还好吗?我是夏至,知道你没事,我非常开心。保重。”
我盯着邮件愣了很久,直到女儿的哭声把我拉回现实。我放声大哭。
比起章宁,夏至才是我心里真正隐藏的东西啊。
我擦干眼泪,我的转机要来了。
收到这个邮件,我几乎可以确定,夏至,我那个天才女友,应该已经骗了你们所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