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是怎样的人?就看这一封邮件,寥寥数句,字字深藏“我知道这个案子的进展,而且我一直在关注着你,但是,我不可以和你多说”。我几乎可以断定,夏至正在对抗着难以想象的压力,对所有人撒了谎。她将再次成为我的牵引者,成为无明苦厄的信使。而我,是曾经那个叛逃的人,我叛逃了我们之间的承诺与梦想,从我们画好的边界怯懦出逃。
在我空无依靠、置身危难的时候,我的确想到过她,可是,我有什么资格再将她扯入漩涡?可是如今,很明显,她被另外的力量拽入了这一趟望不到边的浑水中,命运早为每个人画好了轮廓。
其实我进入女学堂的第一天就注意到了她,在一群急功近利的女人之中,她显得毫无存在感,毫无攻击性,她身旁空出一个位置,好像专程为我准备的。其实,在这样一个修罗场中,想隐藏自己是绝无可能的,这种毫无存在感本身就是一种存在感,只要你和别人不一样,就给自己画地为牢。这个时代,不站队,就是最大的站队。
我和她坐了一周,几乎没对过话,我知道她英文名叫summer,她叫什么都不重要,这个班里很多人,直到结业,都只留下一个临时代号,所以,能有几个人是真心交流呢?与其重重圆谎,不如压根就不说话。
但突然有一天,她盯着我,酝酿了很久,表情微妙地问了我一句话。
“你真相信有真命天子吗?”这个像无辜的羔羊一样迷茫的女子望着我,眼里闪动着看戏的期待。
是的,这样场对话的确发生过,只是,她才是问问题的那个人。
“不然……你来这儿干嘛?”我有点茫然。她突然的亲近,和这个问题,都让我失措,本能地戒备。
“所以你到底信不信?”她眼里看戏的期待更加浓烈起来。
“信不信,重要吗?”我有些生气,但转眼平复了语气,像她一样看戏般看着她。我倒要看你出什么招数。
“我只想赌一把,”她笑着看着我,然后伸出手,“你好,我叫夏至,真名哦。”
“我叫——”她突如其来的亲和让我措手不及,我警示自己:不按常理出牌的套路也是套路。
“你叫柳然,对吗,siren?你本名和你英文名都很好听。”她笑得像个孩子。
“你咋知道我的名字?”我错愕。
她神秘一笑,摸出一张卡递给我。看吧,包袱终于抖出来了!我一看,心里一惊,那是我的信用卡。我一翻钱包,卡果然不在里面。
啊,我想起来了!
“想起来了吧?”,她哈哈一笑,说:“你昨晚把卡忘在酒吧了。”
原来只是个调皮的女孩,我为我刚才的敌意感到不安。没错,昨晚我是去了一家酒吧,像每一个平平无奇的夜晚,像每一场平平无奇的约会,我在等一个平平无奇的男人,最后,他没来。我结完账便走了,没想到信用卡忘那里了。
我脸一红,“昨晚你也在那儿?”
“我是老板,”她严肃了两秒,就笑开了,“哈哈,我才没那么有钱。酒吧是我姐开的,我在吧台帮忙,一早就看见你了,但是你没发现我。”
那是一个威士忌吧,在大多数酒吧里,我都从来没自己点过酒,也从未靠近过吧台,毕竟向来都是别人请我,必定坐在大而无当的卡座。
她一直注意到我,也注意到我信用卡忘在桌子上,卡背后签着我的大名。
所以,我的狼狈被她悉数观望。看到我化着精致的妆,收拾得性感撩人,独自在卡座里呷着一杯浅浅的威士忌,像品尝一场深不见底的陷阱,她一定在心底发笑吧?
她刚才是否也在嘲笑我呢:看,那个上女学堂钓金龟婿的大龄美女,在这种老男人酒吧里栽了,被人放了鸽子……怪不得问我这样意味深长的问题。
我于是不冷不热地说:“昨天约了一个朋友,他临时来不了。不过谢谢你啊,改天请你吃饭吧。”
“好啊!”她开心地说,眼底放着光,“要不就今晚吧!”
这到底是个看不懂人脸色的人,还是故意想坑我一顿?没办法,我还不得大方地答应。这个培训班真是危机四伏!
本以为她会狠宰我一顿,当“封口费”,可还真不是。
她说:“我带你去一家特好吃的烧烤,绝对让你减肥无望。”
那是一家隐藏在亟待拆迁的老小区里的居民烧烤店,只有三张桌子,菜很少,主打羊肉和鸡肾,酒只有啤酒和二锅头。羊肉肥而不腻,瘦肉之间精细地夹着浑个的肥肉块,烤得微焦,嗞嗞冒油,在嘴里会爆浆。鸡肾靠得微微炸裂,绵柔如鹅肝,腥气也很淡。尤其是那颗粒粗重的辣椒粉和孜然,充满了豪放不失精细的烟火气。在平时,虽然我不沉溺于那些健康食谱、减肥食品、生酮食谱、哥本哈根食谱……但是若要吃烧烤,那也是什海市最好的日本烧鸟店,而且鸡肾这种奇怪的动物内脏,我曾经也几乎不碰的。没想到今天我像一个饥饿的街巷太妹一样,一边吃一边干杯,吃得风卷残云、仪容尽失、满桌狼藉,那真是让我这辈子都无法忘掉的美味。我之前的戒备、猜忌,瞬间灰飞烟灭,原来夏至不过是一个充满天真和烟火气的人。喜欢四处搜罗生活的趣味,在城市的每个角落挖掘人生的苦痛与欢乐,不拘一格享受当下,就像阮籍。
吃得开心,当然也就聊得放肆。我们一路畅快地聊天,把我们这个班,这个班的每个人,从头到脚狠狠地嘲弄了一番,把那些什么“优雅女子培训班”、“好妈妈学院”、“魅力提升培训班”、“职业女性培训班”、“好太太学院”、学会顺服的“女德班”、“中华女学”、“幸福女子研修班”、“恋爱培训班”……嘲笑那些东莞服务员一样的名字:mary、sophie、rose、vivian、angela……还有网络文学女主角一样的心雨、欣怡、紫轩……我们极尽自己遣词造句和挖苦贬低之能事。我必须说,夏至是我见过的女孩中,最适合讲脱口秀的人,脑子反应极快,思路极其活络,笑得我人仰马翻,神清气爽。
连我们自己也没放过。她嘲笑自己的无能,年近30还不知道到底要干什么,迄今起码换了20个工作,最近的工作就是给阔太姐姐混日子的酒吧里帮忙,和在女学堂混日子。我嘲笑自己对未来的妄想至今没实现,像个傻子一样不停地考证,上课,考证,这个女学堂,对我来说,和我上过的那些会计培训班、插画师培训班、心理咨询师培训班,甚至瑜伽培训班都没什么两样。我的人生,依然一片狼藉。我能给别人看的,依然只有这张脸。
”那你到底为什么来上这个课?“醉眼朦胧的时候,她突然问。
”那你又是为什么啊?“我举起杯,想跟她干。
她耸耸肩:”我姐给我报了名,让我来,我就来了呗,不然就浪费了。”
我当然不相信,如此生动的一个夏至会折服于如此干瘪的一个动机。本来,她的一切都很透明,和她在班上的形象一样,但是,一个过于没有秘密的人,又像是一个最大的秘密。她刚才的灵动愈发让我怀疑这一点。
“但是,我是听说,珍姐这堂课之所以贵,是因为她有很好的资源,只不过,只给熟人。”我说。
“我也听说了。”她淡然地说,“就像,很多开酒吧的老板其实私下也卖点软性毒品,或者,提供卖家的资源,但是,这些东西都绝不会卖给陌生人,只向熟客销售,这样才能安全,而且,才能保证资源永远是稀缺的状态。稀缺的东西才好卖钱。不过,做熟人生意最根本的好处在于,说是做生意,其实是站上了同一条贼船,这样才是真正的安全。”
我点了点头,“这个道理好像放哪里都合适。”
“那当然了,贪污受贿不也一个道理吗?“她又看了我一眼,犹豫了一下,说。”不过,不管怎么样,我觉得,你以后还是远离有家室的男人,不管他多有钱或者多有趣,也不管你多无聊多寂寞,这样的关系,并不值得消遣。”
我的酒意骤然消散一半:“嗯?”
“昨天你在酒吧约的,是一个有家室的男人,对吧?”她醉眼朦胧中有股奇怪的认真。
我喝了一口啤酒,“为什么这么说?”
“而且,他还是某个银行的副行长对吧?”她继续问。
我后背发凉,警惕起来,“你怎么知道?”
她喝了一大杯啤酒,像个福尔摩斯:“你五次拿起电话,很犹豫,想打电话,却最终只是发微信,而且思考了很久,才打几个字。这说明,你跟他不方便直接而频繁地联系。”
我也喝了一杯酒。
她继续说,“另外,你选的那个位置,光比较暗,说明你们的关系还不是太正常,但是那个卡座又比较宽,说明你不想和他隔太近,想保持距离感。还有,我姐这家威士忌吧的常客是年纪比较大的人,而你,显然稍微年轻了点。音乐也不对你的胃口——说实话你上课听歌的时候,耳麦的声音有点大,我大概知道你喜欢听什么。最后,他没来,很可能是家里脱不了身。你也没太强烈的反应,说明,他可能是你无数个目标中的一个。当然,你也可能只是他众多目标中的一个。”
“所以呢?你又怎么知道他是谁?”
“我姐很少来酒吧,平时都是我在打理,常来的客人我几乎都记得,可是昨天第一次看见你。那么,很有可能,这地方是你那位男人挑的,让你在这儿等他。那么,他很熟悉这儿,极可能是我们的会员。而你对这儿不熟,却又在酒单里找到特定的某款酒,还点了两杯,说明,很可能是他喜欢的酒。我们的男会员有120多个,喜欢坐那个位置,和喜欢点你那种单麦威士忌的大概5个,其中有一个特别喜欢你这种类型的女人,是个银行的副行长,有老婆孩子。”
我将酒一饮而尽,”我这种类型,是什么类型?“
她笑了,”不管你是什么类型,在他这种男人眼里,只有胸和屁股,别在他身上浪费时间了。“
我暗自心惊,我面前不过是一个善意而聪明的天才,“你不去当警察可惜了。”
她“切”了一声,“现在的警察有几个靠推理的啊?破案有一大半都靠技术。”
说完,她突然坏笑了一下,突然站起来,在我胸上抓了一把,“手感果然不错哦!”
我迅速在她身上报复回来。女人之间的熟络,总是以这种方式开启。
夏至将自己的聪明和放肆都隐藏得很深,如果没跟她这一晚上的肆无忌惮,我都不知道这个班上还有值得期待的东西。
但这么一想却又让我更加坐立不安,知道了真相之后,我再也听不下那些“课程”,每天都如坐针毡,看着珊姐她们沉醉地表演。为了不让自己做出过分举动,我不是玩游戏,就是听音乐。
可是我终究还是忍不住了。那天上课,我又对她抱怨:“好他妈无聊!”我摘下耳机,“咱干嘛要这样浪费时间?”
她转着笔头,指着教室前方的ppt,“这些玩意儿网上一搜一大把,还不要钱,来这儿的人有几个是为了听课的,你说是不,siren小姐?还不是因为珊姐手里有很多钻石王老五的资源?”
没错,这段对话发生过,但是,话是她说的。
“你说,我是不是命不好?”我问她。
她意味深长地盯着我很久,“你有没有去直接问珊姐试试?”
“什么意思?”
“我们酒吧从来不卖任何毒品,但是总有胆大的年轻人过来直接问我有没有货。”她对我眨着眼睛。
“那你怎么回答他们?”
“我会告诉他们,我没有。但是我会暗示他们,可以去问谁。”她说,“但如果你不问,就永远不会知道。”
”如果她拒绝我呢?“
她翻了个白眼,”拒绝又怎样?你是交钱来的啊,你是她客户,就像你去问一个咖啡店有没有甜品,不是很正常吗?“
我当即就去找了珊姐。
珊姐并没有想象的那样诧异。其实我当时这样打算的,如果她拒绝我,我就说我是帮夏至问的,然后请求她不要去问夏至。这样大家都不丢面子。没想到,她很爽快地给了我一个男孩的联系方式,还叫我不要告诉别人。
我见到了那个男孩,终于知道珊姐为啥那么干脆了。
因为那个男孩对我的态度,就像我对这个班的态度一样敷衍,他是个典型的”拆二代“,每天除了开车四处吃喝玩乐——包括换着口味找姑娘,月底去拆迁赔偿的几套房子里收点租金,几乎没有其他事。看来,珊姐对我也一样敷衍。后来,珊姐又给我介绍了一个做皮鞋生意的土包子老板,我放了他鸽子。
我知道,珊姐是故意设置门槛的。
而且,我已经成了班上那群女人的笑柄,而这群女人里,还有性格“随和”的夏至。这一切,夏至都会告诉我。她们并不知道,我们私下也在笑她们。
在经历了两个珊姐敷衍我的男人之后,我一度想放弃了。夏至安慰我:你为啥要自降身份去迁就男人呢?为那种男人,有什么好沮丧的?这个疯狂扩建的城市,每天都有无数大象死去,也有无数蝼蚁登堂入室,到处是拆迁暴发户,可你柳然不是蝼蚁啊。当你不那么需要男人的时候,你会发现满世界都是男人。
我不信,说,好听的心灵鸡汤也是鸡汤。
她就说,不信,我今晚就让你开眼界。
她提议到她家喝两杯,她会把我照顾得好好的。
我说为什么是家,你不是有酒吧吗?
她说在酒吧的话,她得招呼客人,反正她还叫了两个很有趣的男孩,陪我解解闷。
那两个年轻男孩,都是地下电子音乐酒吧的dj,从脖子到手臂全是花花绿绿的纹身,酒量巨大,原来他们就是夏至经常会用来打发那些胆大瘾君子的“其他人”。他们知道这个城市一半以上的软性药物供货商,以dj的身份,几乎能夜夜换女孩,或者同时交往很多女孩。他们赚钱的渠道很多,但总处于温饱线挣扎的生存状态。他们从不掩盖自己的小聪明,以及戾气和刻薄,只要酒喝开了,他们又像一只温柔的兔子,悉心照顾女人。我以前从来没有和这样的小青年相处,但是那天晚上,我放得很开,大概是夏至一直在怂恿我身旁那个男孩“今晚你得把柳美女照顾好哦!”
他搂着我说:“这还需要你交代吗?美女姐姐我本来就应该照顾嘛!”然后跟我干一杯。我就顺势配合,一切非常自然。
我也看到,夏至和另一个男孩打得火热,酒喝到后半场,男孩的手一直在她腿上。
喝得昏天暗地之后,夏至装模作样地说:“那就喝到这儿吧。”没说让他们离开,也没说接下来怎么样。
然后,她进了房间,那个男孩跟了进去。
我不知道怎么应对,借口上了个厕所,一出来,进到另一个房间,发现男孩已经拉上窗帘,脱掉了上衣,露出腹部精干的线条,对我坏笑。
第二天早上,两个男孩走了,我和夏至没再谈这个事情,但是,充满窃喜,心照不宣。从那以后,我非常肯定,这个世界原来还有那么多事情有待我去体验。
我以前从来不知道这样的场合里,怎么不尴尬地展开挑逗,原来,这是要有人“助攻”才行。后来,我们把这种场合的喝酒吃饭,称为“吃日料”。男人总说,一起扛过枪,一起嫖过娼,就算出生入死的兄弟了。
那么换做女人呢?或许不止这些。
她以酒吧老板娘的身份,帮我安排了很多“日料”。她总会把我往她朋友的酒桌上一带,说“这是我好闺蜜,但是我现在很忙,今天晚上,你们一定要帮我伺候好她哦。”她会把“今天晚上”等关键词阴阳怪气地拉长,我也配合着他们的起哄,那些晚上,总是不缺激情。
有时候,我们也会遇到我们都中意的男人,我们喜欢的类型各式各样,讨厌的几乎都一样,到后来,几乎喜欢的都一样:那些干净的、有趣的、心怀宽广的男人。
那的确是我人生第一次知道什么是自由。不过我一直对她表示,偶尔刺激一下可以,河豚再好吃,也不能顿顿吃,万一中毒呢?我们终究会回到平凡的生活。
她说,你都没到过山峰,怎么知道什么才是平凡?你都还不知道自己到底要什么。
我哑口无言。
她说闺蜜之间,最重要的是信任。
我起初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样的信任。直到有一次,我们同时认识了一个很不错的黄金单身汉。然后,他跟我打得火热,每天晚上微信聊到半夜,我甚至有点怀疑,这是否就是我的人生伴侣目标了。这些,我没有告诉夏至。我知道,虽然夏至没有绝色的美貌,但是,这种男人身边何尝缺席美女呢?而聪慧伶俐的女人反而能脱颖而出,这一点,情商惊人的夏至可以说驾轻就熟。我承认,我开始有了私心,这点千万不能跟夏至分享。
我开始跟那个男人约会。
然而这一切逃不脱夏至的眼睛。
有一天,夏至在跟我吃饭的时候,突然问我,是不是在跟那个男人交往。
我面不改色地说,不算交往,就见了一两次,还没上床。
她没说什么。
这时,她的手机来了微信,屏幕正好在我看得见的地方,正是那个男人的消息,“在干嘛呢?”还加了一朵玫瑰。
她看着我,指着那条消息:他每天也在找我聊天,想约我,不过,我都以看店为由拒绝了。
我“哦”了一声:那你觉得他怎么样?我还没下手呢,你要喜欢的话,你试试?
她“嗤”了一声:我们之间最重要的就是信任,你喜欢的东西,我绝对不会染指。但是这世界上最不缺的就是男人,他也不缺女人,我只是提醒你,别太认真了哦。
我还是约了那个男人,但是,夏至的话一直在回响,我知道,她是不希望我抱有希望。约了两次酒店之后,我们之间再无兴致。我不知道如果夏至不告诉我,我会不会再主动点,但是,我并没有因此而遗憾,人和人,一场游戏。不切实际的希望,才是最伤人的。
她说,不要把你的任何希望寄托在任何人身上,包括爱情,你只能依靠你自己。
夏至的精神好像永远很亢奋,对这个世界永远保持着3岁孩子一样的好奇和60岁人精一样的洞悉。她爱好很多,比如,听音乐,不是音乐会,是摇滚现场。
我年近30的高龄,为了跟她一起跳——他们把这叫pogo,那天我硬是把高跟鞋扔了,在音乐节的跳蚤市场买了一双卡通拖鞋,鞋面印着脏话,让人看着就想做点出格的事情助兴。
在音乐节上,我学会了很多名词,什么pogo、跳水、死墙……我以前一直觉得这些是幼稚无比的行为,甚至一度把这些行为等同于邪教或者嗑药,后来发现,原来里面深藏玄机。
音乐的魔力绝对不在高昂的音响设备里,而是现场,尤其是摇滚。而听现场的黄金位置,永远是第一排,首先,所有的音浪第一时间冲击到耳鼓膜,每个细胞都会被唤醒,像一场巫术;同时,第一排可以把着栏杆,是很好的保护,后面pogo的疯狂人群也不会撞伤到自己。我发现,pogo就像深处其中的我们。
pogo像一场以音乐之名发动的战役,没有敌人,只有同谋,pogo的人在一起忘我手舞足蹈,跳得尘土飞扬,周围的人便会自动躲避,把地方让给这群“疯子”。唯有pogo者自己知道其乐无穷,而且,深处其中,毕需跳起来,和周围的疯子脉络一致,才不会受伤。
于是,夏至告诉我一个窍门:如果没有第一时间抢到第一排的位置,别灰心,这时候,唯一的捷径就是加入pogo群,和他们一起跳,一起撞,只有一起跳,才不会被受伤,而且所有人都会自动为“疯子”们让路,这样就可以趁机跳到第一排,霸占黄金位置。这就是这个世界的运行逻辑:你要么就躲起来,一辈子也到不了前排,要么就和大家一起厮杀,博得生存的机会。没有中间路线,没有独善其身,否则,你想安静躲起来,都可能会被厮杀的流弹重伤,成为无辜冤魂。
不过有时候她也有点过分。
我以为,这些技术用在必要的时候就可以了,谁知,她还走到工作区,跟现场的工作人员要水喝,别人竟然给了。她对我的拘谨嗤之以鼻,她说老天爷给了你这么好的美貌和脑子,不用也太可惜了。
还没等我回答,她竟然指着我,直接对那些晒得黢黑的工作人员发嗲:“帅哥,这位美女要两瓶水,可以吗?”
我猝不及防,赶紧陪着笑脸:“是呀,谢谢帅哥哦!”然后回瞪她:你竟然还栽我头上。
她坏笑着低声说:我就是要让你知道老天到底给了你多么珍贵的东西,而你都浪费了。
然后我们不仅被送了水,还被送了水果,还被邀请到他们工作人员专用休息区吹风扇。最后的代价就是,我被起码3个工作人员加了微信。
我对她不停翻白眼,她说:“都是肌肉男,体力不错。”成天搬led屏搬出来的,又不是健身练出来的。
我说:你不会连他们都看的上吧?
她说,你这个问题的潜台词是,明明是索取,还要加上感情交换,这个太假了。
然后,她给我上了一堂课。
她认为,爱情、性、恋爱、婚姻,世人向来认为四者应该完美结合,但其实从本质上来说,他们应该是分开的,独立的。“爱情”是一种情感,但这种情感不一定是一对一的,甚至不一定是与事实互为映射的;“恋爱”是一种关系,但只是两个人之间的确认关系,并不算社会契约;“性”是一种生物行为,它完全可以独立任何关系而存在;而“婚姻”是一种社会契约,尤其是经济契约。
四者在定义与逻辑上并非互为充要条件,但世人总喜欢将四者捆绑一起,还植入种种道德,千百年来,婚姻的形式其实变了很多次,但边界定义却越来越模糊,越来越困惑,造成种种悲剧,逼得人们重重妥协,放弃对世界的追寻和对人生意义的求索。
我说,爱情总会消退的啊,那能怎么办,一辈子都在换人中”求索“吗?
她说,爱情总会消退,但是甫一开始,恋爱关系就是妥协的结果啊。爱情是人类最美好最重要的情感体验,它帮助我们打开自己的心轮,让我们变得柔软和敏感,体会到种种不可言说的情绪,那些撕心裂肺的痛以及如有重生的喜悦,帮助我们克服自身的恐惧,让我们变得卑微和臣服。爱情是一段亲密关系的基础,而拥有爱情不代表一定能够发展成亲密关系。但一旦有了亲密关系,其中必然加诸了复杂的道德伦理、利益考量、现实制约,而且恋爱谈得越久,沉没成本越大,这时候,维持关系的,已经不是爱情了。
我觉得她冷静得可怕,“那性呢?”
她笑对我的调侃:性是动物本能啊,但我们是人,不是动物,就是我们有着控制自己欲望以及平衡社会关系的能力,我们除了动物性之外还有人性啊。没有情感连结的性,不过是场宣泄。
那……那些男孩子算什么?
你觉得只有恋爱中的性才有感情交流吗?不是的。只要是发自内心的,无论多长时间,无论什么形式,都是美好而有意义的体验,一见钟情难道不算感情交流?你在酒吧里跟帅哥们调情不算交流?难道,这些都不算情感体验吗?
最怕的是那种毫无情感交流的“亲密关系”,为了结婚而结婚,为了恋爱而恋爱,为了上床而上床。或者是因为害怕孤单,因为掩饰性向,因为虚情假意,因为空虚无聊,因为盲目从众,因为虚荣面子,因为依赖需要,因为生理欲望……最可怕的是,还把这种苟且视为爱情本身的面貌。
“我最反感的一句话就是:爱情到最后都是亲情。这不恶心吗?我又不缺亲戚,我他妈搞了半天多一个亲人来干嘛?那跟你上床算什么?乱伦吗?”
我哈哈大笑。
“其实刚才说的这些空虚寂寞的人们,需要的不是一段关系,而是首先处理好自己精神的独立性。其实,我也不确定,人到底是否需要一个唯一的、排他的伴侣一起度过一生,安放我们爱与被爱的本能,这是否真的符合人性呢?”她陷入了迷茫。
但是她又补充,但当你变得更强大的时候,你能看上的男人又会越来越多,因为,你不怕失去了,就不会防备,就像当你会驯化老虎之后,它就成了宠物。
她的长篇大论对我是很有影响的,那段时间,我几乎每天都在反思自己,是否真的拥有了一个清晰而坚定的灵魂。或许,婚姻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重要,我原本设想的婚姻,本来就不是爱与被爱,如果我可以自己努力得到想要的一切,包括财富自由,包括很多很多的爱与被爱,那么婚姻便毫无意义。如果爱情只是自我意识的投射,那么我也不需要一场恋爱来作茧自缚。我本应如此的真实,我自小到大,辛苦求索的,难道不是自由和安全吗?虽然我可能比别人艰难很多。
如果不是养母的那一通电话,我可能就此踏上追寻自由的不归路了,差点就忘记了自己的人生有多残酷,养母再次提醒了我是谁。我再次意识到,我之所以迫切地寻找依靠和安全,因为我身后始终有一个深渊,深渊里有一双眼睛,凶相毕露。
看到她的电话,我心里一咯噔。仿佛被一只粗暴的大手从云端拽回了地面,跌得鼻青脸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