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囡,咱们说好的事儿呢?知道你现在很忙,可别忘了啊。”养母的话中保持着狞笑的客套。
我冷静地说:“我没忘呢,妈。”
“啊?是吗?哎呀,是我记性不好,我快忘了,所以跟你确认一下。”养母笑着说。
我咬了咬嘴唇,说,“70万,我在准备。”
“哦,对,对,对。我说嘛,就这么点钱,拖了这么多年了,你不会是想拖到我跟你爹死吧?”养母在电话里冷笑。
“不会的,妈,“我咬牙,”你要知道,我比你们更急。”
挂掉电话,我嚎啕大哭。
我陷入了焦虑。我摆脱不了阴影,也开启不了新的人生。我的抑郁被夏至看出来了。
我告诉她,家里有急事,需要一大笔钱。
“家里出什么事了?”她小心翼翼地问。
“没什么事。”
夏至没有细问下去。大概,她只能猜出我现在无比需要钱。
那两天,她老想伸出援手,又怕伤及我自尊,总找各种借口留我吃饭,哪怕我焦头烂额根本没胃口。
我说你别忙活了,我哪有心情吃饭。
她思考了很久,说,“你知道珊姐为什么不肯给你真正的资源吗?”
“因为我没钱?”
“不是。是因为,你还不是自己人。”她说。
“什么是自己人?”
“你先回答我,你想不想赚钱?绝不违法,全凭自愿。”
我点头,只要不违法,什么都可以。
大概相信了我的坚决,她拨通了珊姐的电话:“喂,姐,柳——siren,她愿意试试,最近有活动吗?”
从那时开始,我才慢慢解开了夏至身上所有的秘密。
那一个周末,夏至就领我去了那个“自己人”的圈子,我终于知道她们所谓的“活动”指的是什么。
我们乘坐一辆有人安排好的宝马,一路穿越什海市区,来到一个风景区的别墅区里。车穿越了好几道神秘的大门,像送货一样把我们送到一座巨大的别墅里。这里有游泳池,有spa,有高尔夫训练室,有茶室,有小型电影院,还有巨大的宴会厅,每个角落都游走着非富即贵的脸孔,他们被我们这样精致装扮的年轻女人环绕着,在他们眼里,我们和他们手中的酒杯没什么两样。
我和夏至的任务,和他们杯中名贵的酒一样,就是让他们尽兴。跟他们喝酒也好,聊天也好,玩游戏也好,总之,要使出我在课堂上学到的浑身解数,直抵他们汹涌的欲望。这里不提供性交易,如果客人和女宾们私下谈好,这里会提供车辆送去酒店,当然,酒店也有人安排。请女孩的费用不低,一人一万,如果还可以讨得客人欢心,挣得小费,那是自己的本事,所以,很多女宾喜欢拉客人玩游戏,赢了拿钱,输了便当众接受重度窥淫式的惩罚。或者简单地喝酒,客人们把一叠叠的钱压在酒杯下,喝一杯拿一叠钱,那些名贵的红酒里面可能还加了芥末,加了辣椒油,甚至加了来历不明的液体,一边展示着富豪们的想象力,一边考验着年轻女孩们的忍耐力,一掷千金,成王败寇。后来,这种聚会办到了游艇上,一时间,有新闻把这种女宾称为“外围女”。但是,传说中,那样的场面,比我所参加的活动疯狂多了,私密多了,出价也高多了。
这些女宾们,有些是拍过一些杂志或者广告的模特,有些是一两部电视剧的龙套演员,还有最新流行的词叫“网红”,大多不过是直播间的女主播。我什么身份都没有,就大学参加过合唱团,夏至竟然给我包装了一个网红女主播的身份,非得说我能歌善舞,幸好我真的学过很多舞蹈,挣得不少小费。
那两个月,我去了至少5场这样的聚会,其中还有一场是飞到海南外岛的某个游艇上参加的,号称是一个慈善晚宴,当晚还真的装模作样地拍卖了一些艺术品,谁知道那背后有些什么样的交易呢?反正我不关心,我只是紧张地关注着卡上的数字,5场“活动”下来,加上小费,我挣了接近20万。
这样来的钱,让我陷入了迷茫,我知道,没几个女孩像我这样,凭的是一腔虚弱的底气,而我如果像其他女孩那样,再疯狂一点、放开一点,玩那些猥亵的游戏,喝那些猥亵的酒,或者跟客人去了酒店,或者,我去参加更加疯狂喝私密的活动,我肯定不止挣这么点。但那会让我彻底迷失。
不过,我也暗自佩服珊姐,她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这些活动她从来没出面过,但毋庸置疑,肯定从我们头上提了成。女学堂背后的逻辑终于暴露无遗,她不过是个高级掮客。对于她,恨嫁女和单身男之间,外围女和富豪圈之间,根本就没有什么区别,她干的都是牵线的事,两种人都是自愿交易。而夏至,她的透明,不过是聪明的掩饰,闷声地发财,她哪里是学员,她分明是珊姐利益链条里的下家而已。
看出这一点之后,我十分沮丧。什么自由,不过是诱导我踏出这一步的话术而已。但若说她接近我的目的就是为了拉我“下水”,似乎也说不过去。她不过是顺便帮了她能帮的忙。
夏至看出了我对她的回避,她有点生气,用“原来你也这么想”的眼神看着我,嘲弄地说:“你是觉得我坑了你?”
我向她晃着手机上查到的银行卡余额,“谢谢财神的坑。”
“那你看着我啊。”她冷冷地看着一直埋头玩手机的我。
我不看她。
她声音提高了,“难道你还真想找个什么真命天子过一辈子?拜托,什么年代了,你要的一切,都只有钱才能给你,包括自由,甚至包括爱情!”
“可我他妈做这种事情我要了自由和爱情有什么用?那我当年还不如给我的禽兽养父畜生养母生孩子算了!”我失控了。
夏至震惊地看着我,半晌,“你说什么?”
我感觉到我背后那个深渊像一张深不见底的大嘴,正张得越来越大,一路追着我,吃掉我。
我是个孤儿,4岁那年,被没有生育能力的养父母领养。我的整个童年,大概就像一个接一个斗智斗勇的战役。养母一直觉得买了一个集佣人和防老功能于一身的丫头回来,养父则一直觉得买我回来,就是对他繁殖能力的羞辱,他一直不知道怎样正确面对我的存在。随着我慢慢发育,慢慢长大,他渐渐知道怎么面对我了。在初二那年我发现他偷窥我洗澡之后,他不仅没有收敛,反而索性破罐子破摔,再也不隐藏他的欲望和对自己的自信。
16岁那年,养父终于明目张胆地侵犯我,但是被早有防备的我奋起挣扎,他失败后,勃然大怒,将我打了一顿。我哭着去找养母,又换来一个大大的耳光,她说,我在这个家里白吃白住12年,却不知道感恩。我问什么才算感恩,她说,她去医院查了,是她没有生育能力,她对不起柳家,我反正都是自家人,干脆让我给养父生一个孩子,就算报恩,要不,就把这么多年的养育费还给他们,我就可以自由。
我很害怕,偷偷离家出走,四处打工,但是,外面的世界比我想象的还要危险,我在一家网吧打工的时候,被老板强暴了。我把自己收拾了一翻之后,选择了回家,养父终于”成功“强暴了我,因为这次我没有反抗了。
但是几个月的流浪让我学聪明了很多,我留好了证据,威胁要报警,养父养母没办法,和我达成了妥协。我们达成了这样的条件:他们养我到上大学,从我开始工作,便开始还钱,从4岁开始算,一年5万,凑够给他们之后,就断绝关系,此生再无往来。
18岁上大学之后就再没花过他们的钱,也再也没回家。但是,每天沉浸在疯狂兼职和打工的日子,让我不知道怎么跟别人相处。尤其是男人,我像忌惮养父一样害怕男人。我一直想着,14年,共70万,给了他们,他们就不再出现在我的人生,我就可以开始新的人生了。可是谁想到,这笔钱到现在还没凑齐。
夏至快要疯了,她拍着桌子吼道:你为什么不报警?你养父强暴了你,还敢勒索你!
我呵了一声:报警有什么用?你成天在教我要现实,我告诉你什么是现实——就是不希望自己的过去被人知道,我只想要个全新的人生。
夏至无奈地笑了,全新的人生?什么是全新的人生?
我索性告诉她:经历了这么多,我最终确定了,我要的生活,仍然是找一个男人,组建一个家庭,过安稳的生活,只有这样,才能击败我的恐慌和糟糕的过去。什么自由,你他妈那些自由和卖身有什么区别?
夏至很失望,我明白了,原来,这就是你说的女人逃不过自己的命。
我们相互沉默了很久,她又开口了:“好吧,只要你考虑清楚了,珊姐可以解决你的问题。你毕竟已经是自己人了。”
我把钱都汇给了养母,换来他们短暂的清静。剩下两万,我给了珊姐,买到了几个”狩猎“对象的信息,其中包括章宁。
她说,你买的不是信息,而是你的人生。
搞定章宁的那一天,我和夏至喝得酩酊大醉。
她告诉我:你放心,我永远不会告诉任何人你的过去。说这句话的时候,她没有看着我,我知道,她觉得这一幕很残忍,这其实是她所认为的”苟且“。
但这不仅是我和她之间的默契,也是女学堂中所有”钉子户“的行规。其实,所谓钉子户,并不是迟迟毕不了业,而是一直和珊姐有业务往来的外围女宾。
谁想退出,并且找到了伴侣,一定会把人带过来,和大家认识。这看起来像一个仪式,其实就是向大家宣告,自己要从她们这个群体中脱离了、自由了,同时,大家应该知道该保持什么分寸,保守什么秘密。从此,大家相忘于江湖,最好此生无交集。
但我跟夏至依然保持着很好的关系,虽然我知道,我让她失望了,我最终选择为自己寻一个美好的囚笼,放弃了自己。
可是,我没想到夏至那么不甘心。因为,她企图证明我是错的。
但是,她的方式,在我看来,也大错特错了——她勾引章宁。
有一天,章宁问我:你跟那个夏至关系怎么样?
我很疑惑,他是在明知故问,因为我常常提到她,他知道她是我最亲近的朋友。
“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啊,帮过我很多忙。”我说。
“你很信任她?”他问。
我盯着他,充满戒备。
他把手机递给我,然后离开了,好像不愿看到我的不堪。
那微信里全是露骨的挑逗。
我很愤怒,夏至背叛了她的承诺,她说永远不会争抢我的东西。我也很恐惧,夏至可谓使出了她所有的聪明,将聊天变成一场格调极高的相声,这一点,我根本无力招架。
但我很感动,那一刻起,我知道,我失去了一个朋友。但是,我得到了将真心交于我的真命天子。
而夏至,自诩独立而狂傲的自由灵魂、人生价值,原来,不过仍是披着浪漫皮囊的市侩俗物。
我心里一下平静了,大方决定原谅她,从此再无瓜葛。
可能夏至也察觉了,她也再没联系我。我宁愿往好了去设想:她意识到了自己的溃败,并祝福我从此过上安稳的人生。
再后来,听说,她也去找了珊姐。只是,她好像舍不得花钱,没买到好信息。只是,我再怎么,也没想到,她真的学我,去撞车了,而且搭线失败。
于是,和我久未联系的她,竟然给我发了短信。不巧,消息让章宁看到了,我的秘密暴露。我甚至怀疑,她就是故意发的。她依然不能忍受我的精神背叛,从未放弃伺机给我一个教训。
于是我约了她,在我去超市购物的途中。我们没有激烈争吵,大家这段时间没有见面已经筋疲力尽了。
我告诉她,让你失望了,我和章宁,并没有像你想象中的那样决裂。
她说,让你失望了,我根本没有失望,我祝福你,希望他给你安稳的一生。
我苦笑:安稳?呵。我们妥协了。我什么也没得到,我仍然要靠自己的双手挣钱给养父母,直到获得自由。现在,我十分疲惫,我只想跟章宁好好过下半辈子。他就是我的真命天子,我要和过去决裂。如果你真的觉得亏欠我,那唯一能够弥补的,就是保守我的秘密。
她答应了,没说什么。只是看着我购物推车里那一堆特价货,问:你真的开心吗?
我没回答。我不敢回答。
她又问:你真觉得章宁可靠吗?
我嘲弄第看着她,满眼写着“没想到你竟然好意思问我”,我说:你觉得呢?
她叹了口气:我没想勾引他,我就是想证明你是错的。
你凭什么,你有什么资格!我怒了。
她一脸冷峻:我是认真的,我总觉得他有问题,怪怪的,因为这太不正常了。
我怒吼道:正不正常关你什么事?这是属于我自己的新人生!轮不到你来指点!
她安静地喝了口咖啡,补充道:你的钱已经凑齐了?
我已经给了养母20万,剩下来的钱,一年内就可以凑齐了。
你确定可以从章宁身上得到这么多钱?
他净身出户,没钱。我说。
她这次真的沉默了。
当然,直到后来,我才明白,当时的章宁拒绝她,不一定是因为忠诚于我,而是因为,他不会让任何节外生枝的事情打乱他的计划。那时,我也不过是棋子而已。
临走的时候,她叫住我:“你还记得我第一次带你去吃烧烤的那个地方吗?快拆迁的那片地方,羊肉和鸡肾特别好吃。”
她给我讲了她的故事。
那是什海市最老的工人村,90年代下岗潮来临后,那附近云集了改革开放后什海市最早的成规模红灯区。她从小就看着那些失落市民们怎样在廉价的灯红酒绿中消遣人生,包括她的父亲。爱情、婚姻,被生活的压力和欲望的饥渴碾压得粉碎。门口的按摩店、理发店,旅馆旁边的歌舞厅,里面进出的男女,构成了她和姐姐对这个世界最初的认识。
但她和姐姐做了两条截然不同的人生规划,姐姐看到了贫穷带来生活的不堪,于是自小便打算竭尽全力嫁一个有钱的男人,只要她衣食无忧,男人做什么都无所谓,她从小就见怪不怪了,她知道男人的德性,婚姻的德性。而夏至则看到了那个叫“家庭”的东西带来的痛楚和困厄,但她不知道人生应该有什么样的规划,她只知道,努力地与自己好好相处就对了。
我的人生已经够残败了,听她的故事,像一场煎熬。我终于明白,原来她那与生俱来的隐匿与通透,不过是对人世的失望。这样一来,所谓自由,更成了笑话。那不过是曾经的我们画了一张饼,自以为有一天可以点石成金。那么,不是世界残酷,而是我们太天真和愚蠢。
我抱抱她,走了。
谁知道,那竟然是我和她最后一次见面。
当天回家后,她的话一直萦绕在耳边:章宁有问题。
我恨自己,为什么还是被她支配和影响。但是,越是气和恨,越是忍不住一探究竟。我最后说服自己:我不过是想再次证明章宁的完美。
于是,我打开了章宁的电脑。越是气,越是不安,越是忍不住看他的每一个信息。直到,我看到他电脑里那几份诡异的财务报表,看着看着,我脊背发凉。然后,又发现了他向海外转账的信息。接收人,岳晓霁,他的前妻。
如前面的故事,我发现了章宁的秘密。
一切幻灭,我终于明白,自己不过是个棋子。我终于确认,我之前一直在选择性地屏蔽我对章宁的怀疑,不然我何以如此容易被扰乱?我就像最终还是听信了法海的许仙,匆匆躲向金山寺。我难道没怀疑过吗?我只是不想承认自己错了。
但我更加愤怒,夏至凭什么一直那么高高在上,像看戏一样窥视我的人生?我找谁,选择什么样的人生,重要吗?我之所以坚持还和章宁在一起,都是为了证明她是错的!知道自己被骗了的那一刻,我最恨的人,竟然也还有她。
那一刻,一切都坍塌了,我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等到了章宁回来。我像一个疯妇,像真正的海妖塞壬,凶相毕露,充满杀机。章宁在我的逼问下,承认了一切。那一场对峙之后,我甚至想过和他同归于尽。
但是,走到门口之后,夏至的另一句话又想起:不管怎么样,我们能靠的只有自己。
我突然清醒过来,我为的是什么呢?难道,我不能再次像16岁那样,隐忍生活吗?冷静下来一想,难道局势不是变得有利了吗?我以为他为了我离婚,净身出户,都打算跟他好好生活,从头奋斗了,但是,现在的事实是,他并没有一无所有,反而掌握着一个巨大的金融局。从这一点来看,我们做盟友和做敌人就像天堂和地狱的区别。
我怎么这么傻?就在那一刻,我意识到我需要找到一个由头,扭转一切,一个台阶给我们双方下。
没有什么比爱情更有说服力的了。
我转过头:你刚才说的是真的?
章宁抬起茫然的头:什么?
我说:你说,你爱我。
他眼中闪烁起光来。
从此,一切翻转。我至今不知道他是否真的相信我是真的被他那句我爱你触动,还是只想抓住一个借口化解危机。不过,都不重要。那一刻起,我们命运捆绑一起,我成为了他对抗岳父一家那场宏大持久的潜伏战中唯一的盟友。
更翻转的是,没有秘密的我们,都被世界抛弃过的我们,患难见真情,真的生出了爱情。我们知道,彼此是世界赐予我们唯一的美好。
但后来局势不受控制。若不是岳晓霁毫无征兆地偷跑回国,我们也不至于方寸大乱。
从此,我成为了一个已经”被谋杀分尸“的凄惨”死者“,隐姓埋名逃亡异乡,我再也没见过夏至,我想,这辈子也见不到了。
再后来,听说,她也找到了一个海归。我心里充满了悲哀,我们终究都被世俗打败,或许,一开始,就没有真正的自由。
我难以想象,当她听闻我的“噩耗”的那一刻,是什么感受。她会嚎啕大哭吗?这两年,她到底经历了什么?然而,她又跟警方产生了什么样的连接,使她竟然一直跟着这个案子,警察对我到底了解多少?她一定发挥了很大的作用,到底是怎么办到的?她竭力找到我,真的只是为了给我“申冤”吗?
我悲欣交集,充满焦虑。
她联系我这个邮箱,是当年,我出席那些“活动”的邮箱,为了保护这个秘密,几重加密,只有我和她知道。
她为什么认定我还活着呢?因为,只有她知道,我临走时,为什么要给养母剩下的50万。那证明,我是走了,而不是死了。
但是我又恨她,本来,我已经从人间被清除了,你干嘛又把我拉回来?就为了消除你自私的愧疚感,就让我重新卷入漩涡!
但同时,我知道,我最好的、最值得新来的搭档来了。我需要钱,如果我真的从人间蒸发,那笔冻结的钱,从此可能永远沉睡。
她追查了这个案子这么久,她也一定知道章宁和我的契约了。
于是我回了一封试探性的邮件:“你怎么样?”
不到5分钟,她通过邮件发来了视频请求。
我们在视频里见面了。她那边是凌晨,但是收到邮件的那一刻非常激动。
她笑了,眼里全是泪水:“你瘦了,你到底过得怎么样?”
我堆积了一肚子话,却不知道从何说起,看见她,好像我们最自由的时光又浮现。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我没死的?”我情不自禁伸手摸屏幕,想拭去她的眼泪。
“我一开始就不相信你死,所以一直想证明,最后证明我对了。”她笑着说。
我放过的她调皮的语焉不详,她并不愿意把自己的脆弱展示给任何人。
在她的讲述中,我知道了那个叫陈耳东的人。
她说。“知道吗,我也快对生活妥协了。我以为人生就这样了,直到我怀疑你没死之后,妈的,我觉得我充满了力量。”
她把跟陈耳东谈恋爱说成是妥协。我很想知道那个叫陈耳东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似乎主宰着章宁的生死,然而,夏至主宰着他的生死。隔着重洋,我却似乎能感到她的心跳。
“那,你到底喜欢过他吗?”
视频那头的她沉默着,闪躲着,“又有什么关系呢?”
心理学上有种说法,当一个人的某句话里突然缺乏了主语,就说明其不想对这句话承担责任。她没有说“我喜欢不喜欢他”,甚至没说“我”。或许,她并不想跟我分享这个问题,也或许,她甚至不想让自己面对这个问题。
“你倒是真够狠的,这一年多,我真的以为你死了,一心想着帮你讨个真相。没想到,你倒是一点也没想要联系我。”她赌气地看着我。然后眼睛又黯然了下去。聪明如她,她并不需要我回答,自己就能想明白答案。你柳然就是要消失啊,人间蒸发啊,我把你的行踪暴露无遗,你能够回应我夏至都不错了。
”对不起。”我说。我还能说什么呢?谁知道她经历了什么。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她说,“若不是我死磕着你的案子,陈耳东也不会发现你还活着。”
我苦笑摇头,这都是命。
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他们是不是想从你身上找突破?”我问出来就后悔了,那种喷薄而出的不信任感让我感到羞愧。
她当然看出了我的心思,苦笑了一下,“我理解你。我要是你,我也担心夏至是不是他们派来的。”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
“没人知道我联系你,如果你需要我,就联系我。”她挂掉了,她总是能在最尴尬的时刻让一切戛然而止。
我失声痛哭,不知道是为谁。
就在这时,仿佛一切约定好了似的。
突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传来,打断了我的发泄。
我飞快地考虑,到底要不要开门,突然门就被轰然推开,上次那两个男人如强盗般闯入,并迅速给了我一耳光。
“bitch!”那个胖男人骂道,他拎着我的衣领,“u盘里的东西你是不是修改过?”
距离他们上次来枪u盘已经好几个月了,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现在才发现问题。
“不懂你在说什么,我根本没动过!”我拼尽力气却又压低声音回答,心理在做一万个祈祷,千万不要惊动到孩子,被他们抓住软肋。
可孩子偏偏还是被惊醒了,“哇”一声大哭起来。胖男人的同伴向婴儿床走去。我心跳到了极点,大叫着想冲过去,被胖男人一把抓回来,重重摔在地上。
我觉得背快断了,一转身,看见他正抬脚踢我。就在我抱住头准备迎接拳打脚踢时,只听一声惨叫,胖男人倒在地上,他的同伴看见这边,惊愕地举起了双手。
华哥站在我面前,一只手握棒球棒,一只手举着枪,这个平常不苟言笑的男人,此刻伴着一张似乎要吃人的脸。
“早告诉你们了,这是我的地盘。唐人街的规矩,百年前就定好了,不要乱来。”他不紧不慢地说。
两个人被华哥的小弟赶走了。
他留了下来,帮我的后背擦药。擦着擦着,他抱住了我。
两天后,我带着孩子被华哥送到了他在德州的一个朋友家。我没有见到电影中的德州牛仔,但是在农场里,第一次呼吸到自由的空气。我抱着女儿走在草地上,她惊讶地看着羊群,发出了咯咯的笑,逃亡之路这么久,我第一次泪流满面。
猛然回头,发现华哥正站在身后,好像凝视我已久,我突然转身,他露出不知所措的笑。
我轻轻贴在他胸前:“谢谢你。但是,我没有什么可以给你。”
“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会帮你。”陈智华捧起我的脸,认真地说。
我费力阻止即将涌出的泪:“可是,我是负罪而来的,你为我做得够多了。我怕现在的一切太美好,老天爷会收回去。”
他说:“傻瓜,这儿的每个人都有原罪。做你该做的,你不欠谁的。老天爷心里可明呢。”
好,我知道该做什么了。
我给夏至发了一封邮件,只有两句话,第一句是“请告诉我章宁的现状”,第二,是一个加密网盘的地址和密码。
章宁的嘱咐我当然记得,u盘里的数据我只修改了几处,原版早通过三层加密传到了网络。我当然不止拷贝几份,我要保证女儿平安长大。
在即将发送的时候,我犹豫了很久,加上了一张女儿的照片。
她会有她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