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琼玉艰难的把目光从权叔碗里的面上移开,可那香气还是不停的往鼻子的里钻,楼下厨房里传出的香味也越来越真实,于是燕琼玉的肚子不争气地叫了第二十四次,燕琼玉突然有些抱怨这恼人的灵敏感官。
得转移下注意力才行,燕琼玉视线落在窗边的身影上。
琴师今天难得出现在这里,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白天那个绿衣裙的灵秀姑娘,那张似刀削出来的面颊上还是看不出表情,燕琼玉分辨不出他究竟是不是在发呆。
不过可以抱手靠在那如此久,应该是在想什么事情吧。
窗外,初秋的夜空是深紫色的,干净的月光把官道旁的树林照的不再那么可怖,这里是平原,没有山,没有水,最能让人注目着走神的只有那些繁杂的星和繁杂的小路。
琴师望着窗外南方,没有远山,眉如远山。
虽然很想问问琴师,可和琴师说话太费脑子了,肯定会更饿,燕琼玉摇了摇下巴,放弃了这个念头。
琴师自是名字都不愿被提起,恐怕也不会多说吧。
燕琼玉耳边又听到了权叔吃面的“哧溜”声,肚皮控制不住地跟着这声音律动,眼睛被胃掌控了又不由自主地转回去。
权叔年纪真的很大了,白发都没有了光泽,灰白灰白的,几根新生的黑发掺在里面有些不伦不类,头发整整齐齐的梳到后面,露出窄窄额头上的几道山川,可吃起面来威武的宛如后生,大刀阔斧的叉开腿坐在椅子上,手端着碗,猛扒几口面斜碗喝一口汤,汤汁四溅,飞沙走石,吃的好不快活。
燕琼玉死死地盯着那个足足能盛两斤面条的大碗,眼睛要冒出绿光来。
现在想想权叔在客栈里做什么事情都轰轰烈烈解放天性,轰轰烈烈的拉客,轰轰烈烈的在茶田旁打呼,轰轰烈烈的和其他年轻人们抢吃的,轰轰烈烈的吃面,那面肯定很好吃啊,权叔真的很爱吃面啊,每次要吃到嘴里放不下才喝口汤压一压。
喉间不由又吞咽了下,燕琼玉晃了晃脑袋,努力把饥饿感放空,膝盖顶着下巴问权叔道:“权公你是怎么看出来那两个刀卫是郑王的人啊,还肯定有人敢动他们,郑王可是四亲王中封地最大的人,这扬州都是他的封地。”
权叔仰起脖子喝掉最后一口汤,一滴晶亮的油滴从嘴角滑到山羊胡子上,权叔小心的从怀中取出手帕,仔细地擦了一遍嘴角和胡子,乐呵呵地看着燕琼玉道:
“顾老头我而言郑王啊琼玉,那银蛇刀卫是郑王密卫,莫说旁人,恐怕扬州刺史都不知道他们长什么样子,你是想知道老头我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眼力吧。”
权叔微眯着眼睛倚在椅背上,吃饱喝足的肚子把黑衫上的平安扣都撑了起来,笑呵呵的看着燕琼玉,眼角上堆起的褶子都是笑眼的喜庆样子,也是这么多笑眼,燕琼玉感觉他的小心思被全部看穿了。
燕琼玉本想着旁敲侧击的揣测揣测权叔的来历,为何掌柜的会钦点让他们去问权叔,此时张口想要解释,权叔却是接着说道:“先帝起兵之时,我曾是先帝帐中的一个小军师。”
谈笑之间有风云,权叔笑呵呵的说着一语惊人的话。
余欢下巴猛地磕到桌面上,顾不上疼的龇牙咧嘴,抬头看向权叔。
先帝当年在山东起兵,推翻前朝无道统治,创立大唐,在位六十载,开疆扩土,国势泰,民心安,西南蛮、蒙二族被打的俯首称臣,高山上的野人也纳贡来见,修行登峰,武力造极,在大唐所有子民心中都是仿若神明的存在。曾在先帝帐中为军师,必非凡俗,现在又怎么会在这里跑堂呢?
权叔摸出几个茶尖放进桌上的小茶壶里,一面倒水一面说道:
“先帝是天选之人,一呼百应,用兵如神,武能伏龙,谋能定国,又诚以待下,麾下聚集无数名将强者,不过半载,前朝的大半江山就被先帝攻下。
彼消己长,先帝军威正盛,前朝势颓,人心不宁,即使继续抵抗也必然是全朝覆灭的下场,所以前朝末代炀皇帝听取国师进谏,让位、让都、称臣。
先帝为百姓着想,放弃了足以歼灭前朝的兵力优势,息兵止戈,纳降册封,封前朝皇帝为晋安王,封地凉州,许他们一世平安富贵。当时我们也曾多次觐见陛下要斩草除根,现在想想那是千古一帝才具备的自信和胸襟啊。
先帝登基,依然定都长安,抚民心赏三军,一心国事,令百姓休养生息,百业俱兴,除了派去刺史真的不再管前朝余孽。
前朝的事你们大概不清楚,前朝国师是个很厉害的人物,皇帝荒淫无道民怨沸腾,前朝被推翻是大势所趋,当初若不是有他在,半年时间,先帝足以杀进长安了。
能用将倾之朝和先帝对抗半载,这样的人物,自然不会真的安心呆在凉州,做一世降臣。
投降只是国师推演出当时先帝势不可挡,前朝败势已定再无生机,才想出的以退为进的法子,国师看准先帝要做千古一帝之心,借此请降,保下了前朝皇室和一些前朝强者的性命。
百姓安居,陛下正是民心所向,前朝国师深知只能从朝廷内部去击败先帝,所以在暗地苦心孤诣经营了二十年,培养强者,扶植亲信,打入朝堂内部,尤其是长安和皇城,上到朝臣下到城门守卫巡街捕快。他想侵蚀长安的警戒和皇宫的军队守备,把战斗集中到强者之间,直接攻进皇城,刺杀先帝。
国师谋划把军队潜入长安,偷袭皇宫,自然要策反很多人,长安守卫、皇城侍卫长、司天监、都水监、兵部、礼部等等。其中最为关键的自然是兵部和长安府尹。
而我恰好是当时的长安府尹,身兼兵部侍郎。”
权叔手中的茶泡好了,倒满茶碗抿上一口,话语顿了顿,满意的从余欢和燕琼玉眼中看到了敬仰,继续说道:“大概是因为我这个人没有什么大的追求吧,他们一直没有抓到我太大的把柄,都是些收受贿赂、夜宿青楼的屁事,所以他们是最后一刻才找到我的。
策反我的方法是给我看了一份名单,上面是他们二十年来安插、策反到的官员,威逼利诱希望我能够识时务。
我看到那份名单时真的吓坏了,可以说真是两股战战几欲先死,一些朝堂重臣赫赫在目,长安城的守备简直成了一具空壳,十四龙卫被各种原因调出去九个,有兵权的老将在外,无兵权的守将竟反叛了大半,他们许我宰相一职,我真的有些动心,只要有足够的强者能在皇城中击败先帝,那么看上去他们大事已成,那时候听说前朝国戚宇文家有个小将十分勇猛无敌,我答应考虑一晚。
他们派人守着我,以为我要么会答应,要么会去告密,但告密的途径应该已经被封锁了。谁也没想到我丢官弃家直接乔装打扮翻墙跑了,因为我当时是真的怕啊,我从那份名单里看出了大恐怖,恐怖的不是国师,而是当时的陛下。
我跟随陛下多年,始终在仰视陛下,所以我根本不信陛下会败,就是这种信念,才让我发现了一个可怕的事实,那些谋反之人,根本不是因由国师一方策反的,而是陛下有意去逼反的!
我在兵部任职,又担任过大理寺卿、长安府尹,平时无事喜欢翻看卷宗找些江湖异事,那一晚无数卷宗在我脑海中历历可见,陛下竟用了二十年时间慢慢逼反了身边无数老臣老将!一旨纳降,连前朝国师都被陛下利用了,只要陛下稍加严厉,世间也只有那国师有能力去策反那些人。
至于为什么陛下要这么做?因为我们都是从战场上出身的,起兵可用,治国无益,都是些杀才,身上戾气太重,都觉得出生入死了,就该享受荣华富贵万众敬仰了。
陛下要做明君,要做千古一帝,便要取信于民,陛下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所以勋贵和百姓的关系必须要调和。陛下要重用民间才干,老家伙们就要让位,勋贵子弟就要和平民子女平起平坐,这是矛盾。后来想想,陛下要仁义双全,足足给了我们二十年的机会,要么请辞富而不贵,要么消失在那场祸乱里,给大唐和陛下让路。
我怕了,百姓看到的是明君,知人善用,体恤安民,我看到的是一个连对手的能力都能随手利用的志在天下的权谋者啊,所以我哪边都不敢管,撒手跑了。
后来的事你们应该知道,全大唐都知道,四十年前长安突然出现了一支奇兵,径直杀进了皇城,不过只杀到太上皇的永安宫便消失了,陛下震怒,昭告天下,诏令刚发,陛下的军队和十四龙卫及一众强者已经出现在了凉州王宫之内,前朝皇室灭族,朝堂军队上下大换血,也是那个时候,现在的几位名将才初露头角。
后来如果不是掌柜的收留我,我这条命恐怕也已经丢在大人物的权谋中咯。”
夜深人静,饥肠辘辘,西窗谈往事秘辛,权叔捋着山羊胡子,摸着肚子,无论是老了还是活着,都十分得意。
余欢和燕琼玉听着,嘴巴微张,口水都快要流下来。曾经无数次设想过客栈里有趣的人们有着如何奇异的过去,终究还是被年纪限制了想象力。
先帝谋定天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但能从那等滔天大浪中全身而退,也是何等对时势的准确把握。难怪权叔总是乐呵呵的,能在这轰轰烈烈地变老也是本事换来的啊。
说了许久,不知肚子又响了几声,燕琼玉感觉自己的膝盖快要直接顶到后背了,突然动了动鼻子,倏地端坐起来,一把擦掉嘴角的口水抓起桌上的筷子,双眸闪烁着期待,扭头朝楼下张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