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透过窗子已经能撒到了八仙桌上。
余欢倚在桌子上举着酒坛,在倒进鼻子里呛到一次后终于收敛了些豪放,开始细水长流,酒像从茶壶中倒出来的,余欢伸着脖子拼命吞咽,还是会在迷离间有一瞬忘记了,酒从嘴里满出来。
很多年之后,燕子问起燕琼玉这晚余欢的心思,燕琼玉一边笑一边摇头说了许多,已经愈发明亮了的眼神中流露着怀念。
余欢嫉恶如仇,想着要打两个刀卫一棒子,可余欢的嫉恶如仇并不纯粹,余欢从来不会仇视一个人很久。
就像当年那个将余士玺贬职的刺史,余士玺回到东山镇后懒散终日,武艺不勤练了,最后落得个隐疾复发。余欢最初很恨那个那刺史总想着报复他,当那个刺史也因为得罪上官而不得始终后余欢却没有丝毫恶有恶报的快感,而是开始憎恶那些谄媚之人。
又像很小时候瘦弱的燕琼玉被人欺负,余欢大怒着打了那些小恶霸一顿,不久余欢又开始为揍了他们心存愧疚,惴惴终日。
余欢从来不是一个纯粹的人,总是因为一些奇怪的东西反覆自己的想法。
他喜欢长枪的霸道和凌厉,却不喜欢用枪刺,总是喊着要打人一棒子。
余欢曾经拿到黑枪的第二天便可以轻易舞动,却拿着竹竿的习枪两年。
余欢看着那些学院里的纨绔一直想揍他们,却又不忍动手,只是因为那些纨绔不是他的对手。
余欢说人总应该善良些和心存怜悯,燕琼玉说是天生的强势和嫉恶如仇让余欢的善良才那么明显和独特。
余欢总是想着争,而能用争这个字的,只有和强者争,和不顺境争,才能称得上是争。和弱者争,那叫欺负。
余欢想打那两个刀卫最根本的原因并非是他们杀了人,余欢不想当执法者也不会当,他只是觉得那两个刀卫欺负人,仗势欺人,仗势欺人让余欢感到了最大的恶意,在他的脑子里仗势欺人是最没有一丝善良的行为。
他总是怜悯弱者,或者说他总想和那些欺负弱小的强者争一争。
所以余欢想给那两个刀卫找些麻烦,想要报复的也是仗势欺人。
燕琼玉说或许余欢趴在窗边望向官道时,内心根本不期望能看到有强人出现。
后面两个刀卫被天行剑杀了,天行剑的瞬杀和两刀卫死前毫无反抗能力的惊恐又让余欢开始怜悯那两个刀卫,刀卫也不过是奉命行事而已,甚至余欢开始觉得自己在仗势欺人。
然后余欢就在心中把过错、愧疚各种负面情绪揽到了自己身上,打不过刀卫,白天又见到了许多绝顶高手,余欢第一次急切的觉得自己更强一些就好了。
如果刀卫不是被秒杀,不是被打的毫无反抗能力,余欢就不会心有异样。余欢就是这样,从来不纯粹,莫名纠结的让人心烦。
燕琼玉见过余欢愤怒挑眉的样子,见过余欢一个人打一群恶霸的样子,气贯长虹,人还是很小的时候,却仿佛天地间最高的人,平常眉宇间泛滥的悲悯反而成了束缚。
燕子和权叔走了,余欢撑着桌子翻过身来躺在椅子里,拎着酒坛冲着燕琼玉,“你酒呢。”
“这呢。”
燕琼玉把书收进袖中,坐下,在余欢眼前晃了晃手里的小酒坛。
“怎么这么少?”
“我怕被掌柜的打死,我吃撑了,只陪着你喝上一些。”
余欢撇了撇嘴,一抬酒坛碰到燕琼玉的小酒坛上。
“干杯。”
说罢也不管燕琼玉,只举起坛子饮如长鲸吸水,爬上血丝的双目翻着白眼望向客栈屋什么,举着酒坛喝得平缓,目光始终落在余欢身上。只有喝醉的余欢眼神中才只剩豪情,没有那些小意的东西。
燕琼玉也喜欢喝酒,但不像余欢那般嗜酒,更可能是从小和余欢长大,陪着余欢喝酒才喜欢上的。
余欢的嗜酒是天生的,他们两个三岁时,余欢带着燕琼玉偷尝余士玺的藏酒,余士玺总喝烈酒,燕琼玉和余欢一人舀出一勺想也不想喝下去,燕琼玉当场被辣哭了,一天不想吃东西,余欢则尝出好味高兴地在原地蹦跳,贪喝了几勺,睡了一天一夜。
喝醉了的时候,余欢才会显出一些天生的狂态。余欢和燕琼玉同时喝干了一坛,燕琼玉朝余欢倒了倒空坛,放到了桌子上。余欢一把擦干嘴角,同样反手一倒空坛,再无一滴,随手将空坛甩出了窗外,远远的落入林中。
窗边的琴师仿若没有看到眼前酒坛飞过,眼睛不曾多眨一下。
“没酒了。”
余欢把剩下的两个空坛又都拎了一遍。
“嗯。”
燕琼玉把那小坛又晃给余欢看,心存侥幸的希望可以到此为止。
“走,再拿去。”
余欢站起来,身子晃了一晃,待站稳了就要下楼。
“别,再拿明天咱俩非得被掌柜的装到坛子里酿酒不可。”
燕琼玉一把拉住余欢,险些将摇摇晃晃的余欢拉倒在椅子上。
余欢双眼迷茫的看着燕琼玉,回忆一瞬间闪过,马上又回过神来,打了个寒颤,道:
“有理,那我们去酒窖。”
这次燕琼玉拉不住余欢了,余欢说着已从栏杆上翻了下去。
燕琼玉苦闷的扶了扶额头,总感觉喝醉的余欢去找酒窖那位,比招惹掌柜的还要危险。动作上却不曾有所放慢,双手一撑栏杆便跳了下去追上余欢。
从二楼窗口已经可以看到了明月,琴师依然睡着一样站在那里,瓷碗中还有小半碗盛住月光,琴师宛如裁直的眉毛撒上银辉,若不是端起瓷碗,更像一樽银像,连表情都不需琢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