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早已过了正午,日头渐远,斜斜地照过房檐,影子落在人脸上明灭不定,初秋的清冷以及屋内的荫蔽让大堂内的所有人都从空气中感受到了一丝凉意。
侯杰注意到众人有些不自然的表情,摆正身子,双手按到桌上,嘴角挑起的笑意,像是刚刚作出佳作却无人能理解的书生,无奈的和这些没有悟性的蠢货解释,自怜而又不屑。
“我大唐以前有位最传奇的赌徒,他曾说过,世人皆赌,无人不是赌徒。可以不赌,但赌则愿赌服输。我对前人十分敬仰,只可惜,那位以赌出了世,我更觉得,以赌入世,赌偏能济世!”
一语落地,石破天惊,纵使这大堂内的众人皆赌,也无人觉得赌是好事,只是不赌时实在又心痒难耐,更何来济世之说,一时间面面相觑。
“哈哈哈......”侯杰看着四周的人,摇头失笑,脚下揉捻着一颗碎齿,继续道,“赌能让人如获重生,或是先死后生,何驸马,人是你找来的,你应当认识,此人虽借钱来赌,但尚还有些孝心,日后可以给他一些帮助,我想,他今后不会再赌了。”
“这是自然。”身旁的何慕容点头笑应,眼含敬佩。
“不过这里的钱是不能给他的,赌资便是赌资,愿赌服输,赌桌上的规矩不能坏。”
原本余欢还因侯杰的做法有些不喜,此时听到侯杰的话,缓和了许多。
房梁的阴影遮住了侯杰的半张脸,在余欢眼中,看着侯杰的样子神采飞扬,或者说近若痴狂,亦或是介于两者之间,脑海中突然想起来他也曾和燕琼玉说过这样的话,那时候刚刚听了关于天下第一强者的故事,余欢心潮澎湃,一边心里向往崇拜极了天下第一,一边意气风发地指点着说若是他成天下第一,他会怎样怎样比那人更好。
这大抵就是少年心态,可以崇拜你,但并不妨碍我看不上你。
余欢这才意识到,就算他是安危系万民的候公子,也大抵还只是个比他和燕琼玉大不了太多的少年。
正当余欢和燕琼玉重新打量起侯杰的时候,身后突然有人传出惊恐的大喊,
“哎!你谁啊!放开我。”
一个身高近九尺,扎着围裙的大汉一路拎起挡在前面的人丢到身后,走了进来。
“你说的不错,我也想赌两把。”
过于高大的身形挡住了后面所有人的视线,饶是余欢也过犹不及。声音浑厚,语调平稳,听起来没有任何问题,这人走到桌前,余欢、燕琼玉、燕子三人却是一齐向后退了一步。
燕琼玉看向余欢,余欢看向燕子,燕子咧着嘴摇头,三人像是看到了什么平生仅见的不可思议之事。
“我觉得他是为了那剩下的半碗酒来的。”
燕琼玉挤弄着眉眼说道,余欢和燕子一致认同,三人同时猛地点头。
“现在想想,有没有发现,石头叔磨刀的那块石头有点像......”余欢眼光一亮,想起来什么。
“骰子!”
燕琼玉一齐说道,有了新的发现,两人食指点着对方,头又是一阵猛点,十分欣赏对方的见识。
燕子斜起眼睛看这俩货,居然才看出来。
来的人就是客栈里的二厨,余欢和燕琼玉叫他石头叔,因为最初二人以为这人是个哑巴,后来才发现,他更可能是个石头。二厨说话的次数比琴师还要少,但他并非不愿说话,说话时也正常的没有一丝奇怪的效果,只是没有什么需要说话的地方,除了切菜磨刀盯着酒窖,二厨不关心也不参与任何事情。有了言不尽、燕子、燕琼玉、余欢几人,客栈已经足够热闹,二厨也自甘成为客栈里存在感最低的人,每日在后院磨刀,像一块石头。
侯杰没想到有了刚才那年轻人后,还有人会和他赌,看到对方目光灼灼的落在桌上的那半碗酒上,侯杰轻轻抚摸着那只磨砂大碗粗糙的碗口,饶有兴趣地笑道,
“哦?你想怎么赌。”
“赌牌九,三张牌,摸七点。”二厨目光扫了一遍桌上的赌具,最后停在那三十二张骨牌上,一如他磨刀时专注。
摸七点,如字面意思一般,从牌堆中找出唯一七点的那张,而二厨说了三张牌,就是只用三张牌,一张七点以及另外两个非七点的牌,从三张牌中摸出七点的一方赢得对赌。
“好,你的赌注呢。”
侯杰眼中闪烁着好奇的光芒,二厨一看只是个厨子打扮,侯杰并不觉得他能拿出多少钱财来,更期待他能拿出什么好东西,比如像这碗酒一样。
客栈里的人工钱都是一样的,二厨看了一眼侯杰身前的银两,稍作犹豫,从腰间衣摆下解下一块玉佩来,十分小心的放到桌上。
“这是我的家传玉佩,你应当识货,我要那碗酒,你再加多少钱。”
家传玉佩?
那玉佩放到桌上时,声音清越,在桌上如一轮碧波谭,绿如翠竹却玲珑透彩光,如要滴出露水来,温润中自有波光流转,不但品质非凡,而且应当已经蕴养许久,灵气十足,侯杰在皇宫之中都不曾见过比这块更好的玉,玉是灵器,这样的好玉如果拿去给道门、佛门高人开光加持,当真是可以增强气运的。
二厨的目光还是时不时的落在那半碗琥珀色的酒上。这等好玉拿出来赌,果然是个嗜酒如命的人么,侯杰心道。
“再加上我这里的所有银两。”
侯杰身前的银两不足三百两,这块玉说是价值千金也不为过,侯杰这样的出价明显低了许多,但他依然信心十足的看向二厨。
“好!”二厨只是随意一瞥侯杰身前的银两,根本不及数过来,便应了。
果然,侯杰嘴角笑容更甚,这人只是想要这碗酒而已,加钱只是个说辞,已经势在必得了吗?侯杰开始在心中为对方的自信默默摇头叹息。
“我来洗牌,你先,如何?”二厨道。
“可以”,侯杰伸手请到。
二厨在牌堆中找出七点骨牌,又随便取出两张,推给侯杰示意他检查。
七点,十二点,六点。
侯杰接过骨牌粗略一观,单从背面看这三张骨牌并无二致,又推给二厨,伸手请道,
“继续。”
三张骨牌一一扣在桌上,和他的身形一般,二厨的手指极长,如枪般抵住骨牌。
二厨的手指动了,一阵风从桌面上旋起,直冲屋顶,吹得周围人纷纷眯起了眼睛。二厨的手指似变成了一个旋涡,指尖的三张骨牌模糊成一片黑色圆影,莫说是要记牌,给刚来的人看,恐怕连分清二厨手下有几张牌都做不到,比何慕容的洗牌快了无数。
很难想象一个身材如此高大的人,手上竟有如此惊人的速度。有了之前的一局,以及二厨骇人的身形和那块玉,围观的众人早已安静了许多,此时看着二厨洗牌,无不张大了嘴巴合拢不上,这种手法,即便常年混迹赌场的老赌徒,也不曾见识过。
“难怪如此自信,果然有些门道。”
侯杰看了也由自暗叹,这手法,比他还要强上一些,不过脸上神情却没有太大变化。
“选吧!”
二厨停了下来,三指按着三张骨牌推到桌子中间。
侯杰微笑着朝二厨点了点头,抬起手来,下一刻却顿在了半空中。
众人顺着侯杰的目光看过去,三张骨牌背面都是单调的黑色,完全一样,根本找不出一丝不同。侯杰像是看到了什么奇异的东西,眉头不着痕迹的皱了下,又迟疑了一瞬,手还是落了下去,翻开了左边的一张骨牌。
六点!许多人跟着侯杰翻牌的动作眉头皱了一下。
常赌的人皆知,以这场赌局中二人的水平,从三张牌中摸出七点,虽然自己洗牌的一方有明显优势,但其实先摸得一方更得先机。
相反,三张牌,实际上每人只有一次机会而已,第一个人没选中,基本上结局已经见了分晓,就算是只拼运气,二分之一的几率也已经很大了。
二厨伸手摸向骨牌,侯杰选牌时,他的脸上根本见不到丝毫的紧张,眼神已经完全盯在了那碗酒上。
“慢!”侯杰的声音响起。
听到声音二厨有一息愣神,看向侯杰,看样子注意力终于全部聚到了侯杰身上,神情中也出现了一抹凝滞。
“用这个翻吧。”侯杰拿过一根拨牌用的薄木板,笑吟吟的说道。
细窄的木板似乎有意想不到的重量,二厨接过木板的手颤抖了一下。拿着木板,二厨的呼吸跟着变得粗重。
二厨就那样手持木板悬在两张骨牌上方,胸口的起伏愈发明显,直到两边的人都能听到他充满燥意而沉重的呼吸声,二厨的手无力的落了下去。
“我......输了。”
二厨手掌按着那根木板,一句话仿佛抽干了胸腔里的空气,两边看客的呼吸也跟着一沉,有人不解,有人开始重新审视桌上骨牌,回忆起洗牌的过程。
“石头叔,你......”
余欢三人莫名其妙的看着二厨的背影,张口欲言,翻都不翻就认输了?
“翻一张吧。”
侯杰再次说道,这样的结局他早在翻牌时已经料到,因为此时桌上的两张骨牌,没有一张是七点!
二厨叹了口气,选都不再选,拿着木板翻开一张,头便深深的垂了下去。
十二点。
侯杰将三张牌揽回牌堆,从桌上拿过那块玉佩放在手中把玩,真是块儿好玉,手感莹润,质量浑厚,还带着丝丝暖意。他在第一次选牌时,之所以停了一瞬,就是发现桌上的三张牌中,竟没有一张是七点。侯杰在二厨让他检查牌时,指尖蘸了一滴茶水,摸到了那张七点的牌上,待洗牌后茶干,便会留下一丁点不起眼的茶渍,不过头发丝粗细,洗牌时根本发现不了,但选牌时有心去找,自然能找出不同。而当侯杰选牌时,却发现那张七点不见了,心中已经明了为何二厨会如此自信,他根本没能发现二厨是如何将那张七点换掉的,所以他也相信二厨可以神不知鬼不觉的再在摸牌的时候换回来。
但如果手连牌都碰不到,即便手法再快,恐怕也只有神仙才能办到吧。
像是下定了决心,二厨垂下去的脑袋又抬起来,双目通红,声音已经不再平稳,急促起来。
“再来一局!”
“呵?你家传玉佩都输掉了,你拿什么和我赌。”
“我和你赌命!”
客栈里瞬间静的落针可闻,二厨的声音在梁上起了回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