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时,东洋人在闸北、虹口掼炸弹,许多人都涌到市中心来,空落落的大院里,又
搬进来二家,但小孩不多。当我醒来睁开眼睛,房间空落落的,我总要叫声姆妈。父母一早
出去做小生意,哥哥姐姐去读书,这时阿奶进来帮我穿衣,洗刷吃早饭。然后我在天井里抖
小鸭小鸡玩,摇晃着小猩猩的步子,追逐着摇摆颟顸、一副傻相的鸭哩哩,又去哄赶灵巧
活泼的咯咯鸡,突然听到阿二头阿二头的叫声,回头张望恰是秋冰在大客堂的门槛里叫喊。
她想到天井玩,必须跨过客堂尺把高的门槛。我见她抬腿很吃力,就上去拉她一把,并叫唤
着冰妹妹我来了。她跨出门槛在石阶上奔跳,又顺手给我一根麻花,扭得我的胳膊好痛好痛。
好心没好报,气得我没理她,走回家去。她追进来又是一根麻花,还说:“叫我秋姐姐。”我
说:“我是春天的牛,侬是秋天的牛,明明白白是我比侬大,凭啥我叫侬姐。”“叫不叫?”
麻花一根接着一根,我的胳膊快被她扭断了。这女孩子有点霸道,老是欺侮我,皮球掉在阴
沟里,她就叫我拾,大冬天我怕脏怕冷,就是不拾。她麻花又是一根接着一根,我讲侬就是
天津□□花来,我也勿会拾。她转身就走,撂下一句话:“我勿睬侬!”我只得投降立马去捡。
今天我就是不依她,说道:“侬再来麻花,我就请侬吃麻栗子。”我紧握拳头突出弯曲的中指,想敲她的脑袋,叫她尝尝又痛又辣又麻的味道,让她知道我的厉害。可我是嘴硬骨头酥的家伙,又是无可救药的色眯眯,因为她太漂亮了。当她转身还没说话,我就投降了,轻声说,“只叫一次,不要告诉别人。”她转过头去闷笑,我若无其事去追咯咯鸡与鸭哩哩。可恨的是它们拉屎撒尿,满天井是一堆一滩的臭东西。秋冰伸开巴掌,拇指顶着鼻尖煽动手掌:臭来。她又给我一根麻花,我与她有密码约定,她叫我干活就扭我左胳膊,逗我扭我右胳膊,她要发怒就扭我大腿。我心领神会地拿起洋铁皮罐头到井边吊水,准备冲洗臭东西。我们趴在井圈上,对着井水做鬼脸,又咯咯地笑。笑声惊动了阿奶,她赶过来拉开我们,很少骂人的她,骂得好凶:“寻死,一对宝货、前世冤家。”还给我们麻栗子吃,麻辣辣好痛好痛。阿奶吊水在大脚盆里,我们一起再吊脚盆的水冲洗天井,干得乐哈哈。
阿奶做事累了,就在躺椅里休息,我们玩得累了就坐在她两边的小板凳上,帮阿奶敲腿。
阿奶孤身一人带着外孙女秋冰一起生活,她是我妈的远亲,也把我当孙子来照顾。敲得舒
服了,她就会叫秋冰到房间里拿出饼干听,打开盖子,抓出饼干呀、糖果呀、蜜饯呀,给我
们糖果,自己含一只香草橄榄,细细品味着,品出了故事,讲出了家事。据阿奶说,三进老
宅是阿爷(秋冰的外祖父)祖传的产业,长毛辰光(太平天国)就有了,二进天井很宽敞,
中央是三箭吉祥图,由马赛克,碎瓷片,碎石料装饰,比圆台面大,很漂亮。四周是砖块铺
就的地面,还有一口老井。我出身时已破陋,怪不得圆弧弧、黑糊糊看不清是什么。
据阿奶说我们这一片连片的平房赵家宅,原来是法租界工部局把我们的老宅一进拆掉一
大片,开成了法租界的顶大的马路,就是后来的霞飞路。东厢去掉一大半,南门改成了东门,
我们走出东门,东门外是条小河填成的弹硌路,此路通向跑马厅,只1000米。弹硌路对面原
来是陆家宅,也改建成高高的三楼。小时候,我与秋冰坐在小凳上,帮她敲腿,就问各种各样的问题。譬如阿爷怎么会到法国去留学?据阿奶说,阿爷在新式学堂就信天主教了,教堂的本堂法国神甫,特别喜欢阿爷,阿爷读书又好,后来就被送到法国去,几年后回来就做官,后来官做得老大老大,在工部局……我们又问,周边都是三楼的房子,为啥我们是平房?阿奶说:“本来么,我们的南墙和东墙拆去一大半,趁着开马路拿到补偿款的机会,侬阿爷把老房子准备翻成三层楼。啥人晓得侬阿爷在办事体的路上,出了车祸伊就一脚去了……”阿奶突然咳嗽了,我们连忙帮她扶正,轻柔地敲她的背……
我们总是打碎砂锅问到底,我们是天主教徒,为什么在客堂正中设起了香台?“我想,倷阿爷死得真冤枉……”她咳得上气不接下气,我敲背,秋冰擦她眼泪。正巧我姐帮阿奶挑水回来,在阿奶房里拿出人参再造丸和唐拾义救心丹,给她服下后,她总算松了口气。她又哭哭啼啼:“老天爷不长眼睛,好事没得夺走伊性命,天主也没良心,阿拉经常到教堂望弥撒,为啥勿让倷阿爷多活几年?”从此她不去教堂。从此难得管束未出嫁的小女儿。从此大杂院还是矮平房,连自来水也没安装。那时三进的大房子空落落的,就我们二家,而且我家一半的重心在小店里,也不觉得有什么不便,何况水站的水比我们店里的水的水价便宜。
每当午后,对马路和平坊的大毛头到东门口大叫:“阿二头,到外面去白相轰飞机。”“不去不去。”我大摇其头。小时候我太差劲。装老鹰抓不到小鸡,做强盗很快被官兵抓住,鼻头被刮得像红头阿三(印度人外号)。再说他心怀鬼胎,刚刚够进学堂的年纪,就来盯秋冰,叫声嗲妹妹,捧出巧克力、话梅、米老鼠奶糖,这可是零食大王。秋冰毕竟是我的女朋友,不理不睬不接。他好尴尬,还死皮烂脸:嗲妹妹侬吃呀!正巧猫猫过来想找我玩,她见到大毛头巧克力眼睛发亮,抓起来就吃。大毛头装得很大方:侬吃,侬吃。猫猫的脸方方的,下巴圆圆的眼睛圆亮圆亮的,活脱脱一只猫面孔。她知道我们之间的芥蒂,再说吃了白食,只好帮大毛头忙与我们一起玩,说道:“阿拉来造房子好伐?啥人输掏糖果,没有糖果就被人刮鼻子。”大毛头开心得连忙在弄堂口的水泥地上,用粉笔画好一方方地皮,我们嘴里喊着:拼琳拍啦气!每人伸出手掌以剪刀石头布定先后。大毛头先造房子单脚踢小石块,顺序踢进每个房间,到最后一关故意输给猫猫,猫猫大吃他的巧克力。他又故意输给秋冰,秋冰拿二粒糖,一粒给我,一粒自己吃,大毛头敢怒而不敢言。轮到他与我斗,千方百计想赢我,猫猫尽管是我的好朋友,大概巧克力吃得不好意思,暗地里帮他,也想给秋冰难看,因为秋冰是我朋友,她就是要吃醋。结果她赢了就刮我鼻子,还叫大毛头刮我的鼻子,刮得我的鼻子红红的,有点像印度人红头阿三。秋冰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她更认为她是我的原配,猫猫是我的姘头。她终于赢了猫猫,就想弄讼她,叫我刮她鼻子,刮得她像猪头三。秋冰人漂亮,只对我好,不睬大毛头,我不敢抗命,怎么办?猫猫人难看很贴我心,有好东西想到我,有次她偷家里的一大罐美国克宁奶粉送给我。叫我刮她鼻子,我于心不忍,怎么办?我弯钩的食指扬在空中,不知如何是好。“不听话?”秋冰伸出食指刮我右脸皮,意思我是胆小鬼。“侬敢?”猫猫刮我左脸皮:意思我是秋冰的哈巴狗,我只得逃之夭夭,在跨越客堂门槛时摔了一交。等我爬起来,她们恰在哈哈大笑。尤其是大毛头笑得拍手、拍脚、拍屁股,还叫喊:“阿二头啃狗屎。”
我家小店下午五时就打烊,我姐趁着火炉的余热,烧好饭菜,用竹片提篮提回家,我爸抱着比梳头箱大一点的箱子,我妈拿着杂七搭八的东西,我哥阿福背着书包,拿着二个热水瓶跟着他们屁股后面,一起回到家。店就交给住在店里的帮工小蟹管。这时的家特别热闹,我的妹妹唧唧喳喳围在桌前,就一起吃晚饭。饭后,我爸爸进入里间把满箱子的钞票倾倒在桌子上,五彩六色的钞票,镍咯儿、铅角子、大头、小头等银元,我哥阿福帮他数钱,又趁我爸不注意就揩油。我姐收拾好一切,拿起编结的绒线,到外边串门子,或站在弄口与她的小姐妹淘嘎讪胡。通常晚饭后家家户户都关门,唯独我家的老屋在晚上几乎是街坊邻居的俱乐部,特别是儿童嚷嚷着,快点来听大姆妈讲故事。在外间,我妈的鬼故事讲得吐沫横飞,伴随怪哩哩的上海话。小毛说:“大姆妈今朝夜里相,亨吧郎当(总共)六只巨(鬼)故事,只有一只:“听大姆妈讲故事,比吃荷兰水还开心。”荷兰水是老上海对汽水橘子水的昵称。在我印象中,学校门口小摊上的各种玻璃容器,□□、葫芦、喇叭等造型,又装满了五彩六色的糖水也叫荷兰水。好好好,再讲只精彩点,听好大家回去睏觉,我妈又讲鬼故事,老早点,对过厚德里也是一片平房,有个小阿戆调皮捣蛋喜欢弄怂人,他的邻居,孤老头老帮瓜是个酒鬼,二人是一对冤家。老帮瓜喝完酒就在天井里呼呼大睡,小阿戆就拿金丝草逗弄他的鼻子,害得鼻子痒痒的连打十八个喷嚏。啥人肯定是小阿戆。那天小阿戆语文考试零分,老头就嘲笑他鸭蛋王。小阿戆又报复他,趁老头不注意,就在他香烟里加辣椒粉,害得老头吸一口烟连着咳嗽36响,全场哄笑。老帮瓜见到小阿戆替他爷爷倒夜壶,就骂他将来是拉马桶车胚子。小阿戆又报复,吃亏的还是老头,老帮瓜气不过,请老道士来帮忙,老道士找神弄鬼,请来绿毛僵尸去吓唬小阿戆,小阿戆逃呀逃,逃到八仙桥顶,对面又来个红毛僵尸,突然来了一阵风小阿戆不见了……啊呀!大家叫喊小阿戆呢!突然根福说,小阿戆是阿戆的小弟,阿戆骂根福的爸爸是老帮瓜,二人吵得不可开交。故事正讲得精彩,猫猫大叫,再吵叫绿毛僵尸来抓你们。橄榄头记性最好,也最安静,一旦故事开始,就专心听,一有空挡就翻香烟牌子上的abcd,他突然站起来,把香烟牌子扔在根福和阿戆的脸上,气呼呼走了。从来不进我家门的秋冰,在故事的悬念时刻,出现在大客堂门口叫我出来呀,去倒满铅桶废水,这是我母亲规定我帮阿奶家做的事:“伊又要叫侬做叭儿狗,我去骂伊猪头三,骂到伊哈尔滨。”我与她开玩笑:“伊是我大老婆。大毛豆听到秋冰的声音,也急忙忙出来,趁着夜色推我一把,我没站稳倒在井边,秋冰把我扶起,她看见大毛豆推我,还说叫我做事体当心点,要防一脚大毛头。她又说:“明天去教堂,穿啥衣棠好看?”
我们地块天主教徒较多,礼拜天去教堂是件大事,阿奶叫来对马路美华西服店小开,瘦
瘦高高的长脚阿四,他是孩子王,与我姐同岁陪我们去教堂。秋冰穿着自己缝制的长裙子,
还带着画夹。猫猫的羊角辫子盘着花蝴蝶,口袋鼓鼓的装满零食。我也是贵族风范,立领三
贴袋暗条纹学生装,这是八仙桥汇中服装店的名牌货,我妈省吃省用咬牙买下的。我还特意吹风,吹了飞机头。还有樟木箱店的小开橄榄头也轧热闹,最死皮赖脸的是大毛头,我们没邀请他,也挤在天井里还背着大包东西。他小西装,里边是香港衫,皮鞋是鹤鸣鞋帽商店买的,头发是最新式的菲列宾,扎我台型。
我们从嵩山路开始乘有轨电车,叮叮当当八仙桥、东新桥、老北门一路上摇摇晃晃摇到洋泾浜天主堂,望弥撒、办神功、领圣餐,万事大吉后直奔老城隍庙。平时酱菜泡饭的我们,今天吃得嘴巴流油:八宝莲心粥、面筋百叶包双档粉丝汤、小笼包子、海棠糕、老虎脚爪等等。我们从新开河串出去到外滩天文台,看圆筒形身体顶端的彩旗和转速仪。秋冰画好天文台,又去画上海和平女神像基座,原来上海也有像纽约的女神像,可惜我们没见到铜像,
听说打仗拆去做炮弹了,只有花岗岩的基座。秋冰又画对马路的汇丰银行大楼,海关大钟。
阿四领我们过老上海最宽的外滩大道。我叫埋头作画的秋冰侬快点呀,她只是点头,傍边的
大毛头说晓得了。到了汇丰银行门前,猫猫要骑铜狮子(后来也没有了),叫我帮她一把,我扶了一把让她骑好,她顺手塞一块糖到我嘴里。“多默(我的教名)你做善事,可以升天堂,可是上帝不会接纳你。”小心眼的秋冰看到刚才一幕,酸溜溜恶狠狠地玩一把幽默,“教堂里的神父说,做坏事要下地狱。”意思我与猫猫勾勾搭搭。我没想到,不说话的哑妹妹竟然语出惊人,好像不符她的年龄。她的书画字码,女红算盘更不符她的年龄,绣的花像牡丹,毛笔字写得龙飞凤舞……我想装大人装不像,想玩幽默玩不起来,只得结结巴巴躲在她背后,免得她生气,要不然麻花吃不完。我见她画完一张,在纸的左下角用英文字母和阿拉伯字母编码,右下角好像是英文签名玛利亚,是她的教名。回到家我要在画作上写下时间地点人物和概略。
旧上海的外国人特别多,尤其在外滩,我们叫印度人红头阿三、骂日本人是矮东洋、俄罗斯人罗宋瘪三、法国人叫法国赤佬,英国人是老枪。英国贩卖鸦片,英美烟草公司出品强盗牌香烟,我们叫他们老枪是客气的。叫美国水兵烂水手。在相当于现在的南京东路和外滩陈毅广场的丁字路口,路中央有个高高的铁塔岗亭,里边是红头阿三——印度警察,在指挥交通。秋冰画他画得活灵活现,画完,跟着大毛头追到外白渡桥与大家集合。大毛头连忙拿出荷兰水给秋冰,她大概渴得很,接过瓶子,喝下去,还故意在我面前喝得味道香喷喷。今天,我一路跟着猫猫玩,她就故意与大毛头好,来故意气气我。
在栏杆边,我们看扬子码头边的米字旗兵舰;水上饭店码头红白蓝旗的军舰;稍南边的
星条旗炮舰。正巧有个印度人上桥,红包头满脸胡子。“咦!红头阿三”我大声叫喊。印度
人在英租界做巡捕、看门人、管家的很多。“操那娘个逼。”上海话骂得滚瓜溜圆,红头阿三
竟然是老上海。“youareastupidpig.”阿四骂他是蠢猪。他架起boxing(拳击)架姿
准备打人。阿四毫不示弱,一个马步,左右开掌,显示中国功夫的魅力。红头阿三不敢冒然
出手,吃不准阿四什么拳路。阿四开国语:“你再敢骂娘,老子把你扔进黄浦江。”这家伙抖
动胡子,嘴里嚷嚷着操那,點拳直刺过来,接着是左勾拳,啪一声打得阿四右脸发红,他毕
竟是十四五岁的孩子,左躲右闪,趁着空挡,飞起一脚踢到对方膝盖,印度人有点摇晃。我
们群情振奋:“噢,请红头阿三吃中国火腿。”最急的是我,祸是我闯的,人小也帮不上忙,
真要打下去,阿四肯定被他打到哈尔滨,哪能办?“红头阿三。”我抓起桥栏处的香蕉皮飞
过去,“请侬吃手榴弹。”红头阿三抬头,香蕉皮正巧落在他鼻子尖上,气得他来追我,阿四
跟着飞起一脚,踢在他的膝湾处,红头阿三一个趔趄,差点狗吃屎,阿四想扑在他身上,但用力过猛也倒在地上,红头阿三趁势骑在他身上,橄榄头上去抓他眼睛,我寻到一块砖头砸在他身上。猫猫是机灵鬼尖着喉咙直喊:红头阿三打人。正巧有几个中国人上桥,印度人见检不到便宜,收起组合拳就悻悻然走了。阿四一个蹬腿而起,猫猫帮他拍去满身的灰,阿四伸出大拇指:“猫猫侬是老虎。”“我当然是老虎。”她扬起二只前爪,做老虎扑食动作,因为她的生肖就是虎。阿四哥,侬好勇敢,是浦江大侠。”猫猫翘大拇指,又塞一块饼干到他嘴里。“谢谢猫猫,幸亏侬帮忙。”阿四明白,真要打下去非鼻青眼肿不可。
“侬真有中国功夫?”大毛头送上一块巧克力问。阿四接过巧克力,还是对他不满:“刚
才侬哪能勿动手?”“怪伐!又勿是我骂人。”大毛头送上一瓶汽水,阿四笑得很神秘。其实,我与他经常去西藏路,桃源路一带,看江湖艺人举石担;玩棍棒;掼摔交;打醉拳;推销壮阳药丸、狗皮膏药。阿四学到了拳架子。突然我发现秋冰在写“玛利亚密码”,我拿画给阿四看:“嗲伐,红头阿三吃中国火腿,差点跌进黄浦江。”阿四认真端详画作,虽然是速写,但阿四展开双臂,飞脚踢到红头阿三的雄姿跃然纸上。“哑妹妹侬画咯!回家好好交画,我要放在镜框里做纪念。”
我们从南桥走到北桥,看看道根银行(苏联领事馆)、对面的礼查饭店,再仰头看百老汇大厦,后来的上海大厦。我们争论不休,到底是国际饭店高,还是百老汇高?然后,过
桥,再从北堍走到南堍,在游船俱乐部东边的草地上休息,吃猫猫、大毛头带来的零食,我
只吃猫猫的,就是不吃大毛头的,除非秋冰拿给我吃。玩了俱乐部,又去看天安天主教堂,
再在英国领事馆大院,数围墙的铁栏杆。我们从这头数起,数到正门又碰到了我们的一年
级同学和教友,小煤球、小南货、西洋白种人。好像小棉布已是三年级了,她与读初中的
阿四很好。
我按习惯,放好学在家功课做好,就去后边的马路借连环画,胳肢窝下夹几本书再回
到大杂院门口,呆呆地看野眼。远远地传来清亮的的叫声“桂花赤豆汤——唵——白糖莲
心粥——哎”尾音悠远绵长很好听。细长竹竿敲打竹筒的笃笃笃声突然停止,担子也停在
我面前,阿水根问我:“阿二头糖粥吃伐?”我摇摇头,他骂我瘪三。这家伙,比阿四大二
三岁,有一会儿,阿四过来要了一碗糖粥,给我一碗赤豆汤。阿四是美华西服店小开,在
读初中,就与我姐姐谈朋友,老是叫我送条子。阿水根趁机跟阿四学洋泾浜。正巧穿黄呢制
服的东洋兵王格里,挥着上了刺刀的枪,赶阿水根摊子,阿水根背后骂他汉奸。等他走后,
我们就骂他汉奸,这是我最后一次看到东洋兵。有次阿水根被他逼到墙脚,他忍不住骂□□
妈祖宗,王格里的刺刀捅穿他的木桶,赤豆汤流了一地。
八一五的日本投降日,王格里逃之夭夭,却被阿水根抓回来,经过一顿暴打之后,罚他
跪在弄口打自己耳光撕叫:我是汉奸,我是日本人的鬼孙子。我们一帮孩子也一拥而上,上
去扭他的脸,又踢他屁股,最后阿水根又要上去撒尿,被我姐阻止了。
好久好久没听到阿水根叫喊声,怪想念他的。晚饭时间,突然弹格路上空飘着一股油
烟味,还缠杂叫喊声:闻闻臭是臭,吃口香喷喷,喷到外婆家,外婆笑瘪嘴……肯定是阿
水根.,我拿着蓝边大碗奔出去,要八块,他抬头望见我背后的我姐,就加了二块。我姐看
到一幅新挑担就说:“阿水根侬样样来赛,就是没有长劲头。有难处来寻我,大姆妈会帮忙。
他却说:“弹硌路上,我最相信的是大阿姐。”
突然,轰隆轰的炮声响彻天空,我遥望弹硌路向北到底跑马厅上空升腾起一只巨大花
篮、五彩六色,比真的还漂亮,接着酒壶、酒杯、然后是万花筒光怪陆离。我兴奋中带着
吓丝丝,好奇怪,我以为是上帝显灵?我哥阿福骂我猪头三,懂呒勿懂,是双十节放烟花。
阿四说,东洋人吃败仗逃走了,抗战胜利了,国民党庆祝战后第一个双十节。这时的老瞎
子从算命馆出来,抬头瞎眼睛仰望北边的天空问我:“是跑马厅放烟火伐?”我说是咯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