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家门口的霞飞路,自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开发之后,就在嵩山路外国坟山处,新建巡
捕房救火会,与救火会一起成长的是八仙桥小菜场,它就在法大马路(金陵路)龙门路口,
是个大方块街区划出的小方块,独立单元的新建筑。我们大杂院和弹硌路的居民都到那儿买
菜。大杂院的几家住户也去那儿摆小摊,像比我姐大二三岁的阿水根,与我妈一般大的唐和
尚。就在菜场西边的街区新建了教会学校。东起大世界,西到新城隍庙,北自长浜路(延安
东路),南至霞飞路一带的孩子都到这儿上学,天主教友不少,我姐有幸还是首届毕业生。
一帮听鬼故事的孩子都去教会小学读书去了,我们从童伴变成了同学。
那时我们才七八岁,一早秋冰就背着书包在天井叫唤:“阿二头,快点去呀!”然后,我
与她一起去学校。学校弄堂口有许多小摊,什么弹子、纸牌、玩具、毽子、棒头糖、最显
眼的是五彩六色的荷兰水(糖水),装在造型奇特的玻璃容器里,什么葫芦、□□、汽车等。
我既想喝又想玩,可是口袋里没钱,愣在摊边不走。秋冰就骂我:“侬就是馋佬哌。要吃就
吃正广和,屈臣氏汽水。”我索性拿起一把□□把玩,不知谁大概是阿戆碰我一下,啪!
玻璃瓶子跌得粉粉碎,我糖水没喝到却要赔钱,掏了半天只有一只铅角子,还是秋冰凑钱替
我摆平。我怏怏不乐在校门口没有向校长许嬷嬷鞠躬,走进教室见到大毛头散发糖果,戆度
根宝儿子阿戆,唐和尚儿子根福等都在抢。我坐在他们前边,没跟他们搭讪,尤其是阿戆,
我还白了他一眼。
铃声响起,班长橄榄头叫喊全体起立,同学们齐声高喊老师好。小裘老师回答,大家好
坐下,当她扭回头看到黑板上的字惊呆了:english(阴间里死),她回过神来用戒尺猛拍桌
子问道,谁写的?大家你看我,我看你,突然大毛头站起来,手指着我说:“是伊写的。”我
回答没有。“侬还想赖。”他又指着根福等人,“勿相信请伊拉起来证明。”阿戆起来证明是我写的.我愣着,喃喃着,我我我——我简直有口难辨,不得不走到台前,老师叫我手放在桌
上,用戒尺连拍五下,我的手立马肿得像刚出炉的面包。我小小年纪遭此冤枉,又痛得眼泪
要冲出来,回到座位前,大毛头等人嘴里含着巧克力在闷笑。下课后,猫猫走到大毛头面前
说:“侬勿上路,为啥欺负阿二头?”他知道猫猫帮阿二头,又是来敲诈,他给她二块巧克力,她又笑着抢走一块。秋冰尽管是闷葫芦,见我受苦感到心痛,就抚摸我肿胀的手掌,并说:“大毛头,侬勿要太坏,我去告诉许嬷嬷。”这个家伙就怕校长,说道:“侬勿要去告状,我有巧克力。”她说:“侬再坏,我就勿睬侬。”
回到天井,家家户户都在烧菜做饭,我姐姐叫我吃饭,我摇摇头,她又看到我手掌红肿
厉害,就问隔壁的根福,说道:“侬为啥要乱讲?”他说:“大毛头说寻寻开心。”客堂间东
厢房的阿戆马上过来打招呼:“阿二头对不起,阿拉姆妈叫我赔侬一只玻璃瓶钞票。”我姐说
侬阿戆还想免学费伐?阿戆竟然大哭,阿戆娘竟然上门来赔礼道歉。我姐是天井里和弹硌路
响当当的人物,乐于助人,天要下雨,你家人不在,她会帮你收衣服。她以前帮阿戆去找许
嬷嬷免去一半学费。今天,顺手给他一只麻栗子:“以后不要跟大毛头起哄。”我哥阿福也
说:“以后碰到大毛头搭伊对开,怕啥。”尽管他们劝我吃饭,我还是没吃。突然,秋冰在客
堂门口说:“阿奶叫侬来。”我进去之后,秋冰替我装饭,阿奶夹一块大排骨给我,并说:“
大毛头是坏料,小裘老师是侬姑姑也不好,为啥不调查清楚,吃硬不吃软。真要是大毛头做
坏事,她就不敢响,伊拉一对姐妹也是宝货。”
矮平房就是矮平房,住户渐渐多起来了,本来感到宽大天井,好像有点小了,太阳西斜
的晚饭时间,尤其闷热。南墙的第一进院落因改建霞飞路,撤掉后退再改建二层小楼,这是
霞飞路最早的商铺,平房西墙是高高的法式风情的四楼东墙,大客堂后边是大毛头家三层楼
房,他们已从和平坊搬过来。弹格路的东门又透不进风,就像一块洼地,所以矮平房夏天特
别闷热。我早早吃好晚饭,拎满铅捅的井水冲洗马路对面石库门的西墙和地面,赶走余热透
点凉气,这儿没人又比较清净,所以我杠着长板凳、小方凳,又拿着书摊借来的图书翻看。
天色渐渐暗下来,我借着电线木杆的路灯的光亮看书。霞飞路悄悄地进步和繁荣,电线木杆
变成钢筋水泥的三维凹弧的纪念碑式立柱,路灯也亮堂堂,我看书很舒服,最早来的是阿四,
与我并排坐在长凳上,他与我姐悄悄地谈朋友,总是问我姐情况。阿四来,橄榄头必到,借
机会与阿四英语对话,他与我一样年纪,竟然连跳二级,我反而比他低,心里就是不服气。
一会儿秋冰也过来了,她才十岁,亚麻布的中袖圆襬大襟小袄,长可及地的黑裙,硬缎软底
绣花鞋,一派明国风范的小大小姐派头,一手女红是她自己包的。我说:“天介热,穿的一
本正经做啥?”她说阿奶关照,出门一定要有派头。她就随手翻我借来的书,凡是她满意的
就要拿走,见了《啼笑姻缘》就抢着要看。我说我姐姐要看的,她随手給一根麻花,还嘟嘟
哝哝:“我就是要第一个先看。”我说:“侬哪能不讲道理?”这句话得罪了她,麻花一根根
下来,扭得我生痛,还唠唠叨叨:“我就是勿讲道理,哪能!”这个在众人面前,不声不响,
温婉矜持的女孩,就是欺侮我,我只得又给她一本英文的《爱丽丝漫游奇景记》。她拿好书,
封在嘴前闷笑,为她的胜利而洋洋得意。这时候橄榄头不高兴了,当胸给我一拳,秋冰笑着
交给他爱丽丝。大毛头见了秋冰在,也夹着几本书过来,因为他总是欺侮我,我们像仇人分
外眼红,就骂他瘪三,秋冰与他爱理不理,但他不敢再在她面前放肆,装作没听见我的骂声,
只是嬉皮笑脸说:“啊拉有莎士比亚。”亮出了《包法利夫人》、《基督山伯爵》、原版的《奥赛罗》,这大都是他姐姐李曼玉的。
秋冰眼睛一亮,随手翻翻,大概是啃不动《奥赛罗》。拿了《基督山伯爵》。正巧猫猫过
来,把书一丢就骂:“马屁拍在马脚上,人家秋冰就是不睬侬,快点去拿巧克力。”大毛头愣
着,秋冰与阿四招呼一下就回家了,阿四就拿了《奥赛罗》在翻。一会儿我姐拿了一把竹椅
子来乘凉,我知道我姐是中心人物,接着会来一群美女,果然,得意楼茶楼小姐小茶馆,我
们门口的阿娇,老虎灶楼上的祥子,大毛头姐姐李曼玉都来了,她们都是十五六岁的豆蔻年
华的少女,尤其是李曼玉算知识分子了,只有她是圣玛丽女中的住校生,其它的都是初中毕
业就在家里了。她毕竟是稀客,我将方凳放在她身后,小茶馆就是喜欢多话:“阿二头就是喜
欢拍漂亮女人马屁,难怪一号美女秋冰被伊骗去。”这话惹恼了大毛头,他把我一推骂道:
“我勿要侬拍阿拉阿姐马屁。”“做啥?”她瞪一眼自己的兄弟说,“在西方,男人恭维女人是情商的表现,会赚钱才是智商,有本事把秋冰夺回来。”猫猫说:“快点去拿巧克力,我帮侬抢回来。”大家笑得不也乐乎。小茶馆说:“曼玉,是好让阿拉吃巧克力了,还有米老鼠奶
糖。”她叫他回去多拿点。并说:“看电影,女宾我通包,阿二阿四,有阿水根挺张,大家去看哼福来宝嘉,英格力宝妹。”大家哄叫,到底大老板女儿。
在剧场,大家都在看,只有小茶馆喋喋不休。被曼玉批评不懂文明礼貌,好好听她翻译。不爱说话的祥子悄悄地说,到底是李老板财大气粗。曼玉说:“阿拉阿爸是做生意一分分赚进来的。不像有些人发横财。”我心里咯噔一下,一散场,我问。“啥人家发横财。”我姐给我一个麻栗子;“小囡,勿要管大人的事。”阿水根比我姐大三岁,一口气叫唤:“大阿姐千万帮忙,叫大姆妈调点头寸。”又拉着我说:“有空帮我买票子。”
四年级即将结束,还有最后几级课,我满脑子是谁家发横财,大裘先生在讲历史人物‘阿骨打’,教室乱哄哄,大裘老师突然叫我起来,问我刚才说什么?我莫名其妙,双手一摊,我什么也没说。大毛头立即对天发誓,说我乱说什么“阿爸打轻骨头儿子。”阿戆根福为了巧克力也直指我的鼻子,他们从来不想好好上课,有点节目很开心,何况大家就要散伙,尤其是大毛头在他姐姐面前输得很惨,又是软甲蟹大裘老师,再不闹就没机会了。软甲蟹手并不软,对我处以极刑,叫我跪在黑板下。我拒绝接受,一个最听话学生竟然反了,你不跪我不教,整个课堂冷场,有人叫来了许嬷嬷。秋冰看看大姑姑,又看看我,意思叫我给老师校长面子,什么面子不面子,我就是不跪。许嬷嬷无声地拉我到黑板前,我不敢反抗,但还是不跪。软甲蟹竟然连拍三下戒尺,今天我不跪,她就辞职。你丢方巾帽管我屁事,反正我下礼拜就走了。好像秋冰悄无声息蹬我膝弯,我扑通跪下,满地泪水,秋冰也陪跪下了。
放暑假后,我早就把跪地板的事忘了,专门为阿水根买电影票。阿水根的倒卖电影票事业
,起步于美国米高梅大片《独臂将军》。其实他在八仙桥后边的南京大戏院观察多时,紧俏场次,一张票加价五成没问题,也有人不声不响早在干了,矮冬瓜本钱不大,他是宁可顺手牵条羊,也不与人合伙偷头牛。每天销掉十张票子,就美兹兹回家喝老酒。那天阿水根跟我姐找到我妈想借钱,我妈当头一盆冷水:“我有钞票扔进黄浦江,也会响三响。”我家在大杂院经济条件也算好的,所以人家开口借钱从不推托。阿水根像丧家之犬,绕着我妈哭喊:“大姆妈哎帮帮忙。”我妈又说:“肉包子喂狗,侬还好意思开口。”“今天我讲了算,由阿四做账房先生,现钞不好在阿水根身上过夜。姆妈侬看我面子好伐?”她又对阿四说:“千万要卡紧,一分钱也要算清爽。以后顺顺当当也该让我看几场电影。阿水根突然拍胸部:“大阿姐要看电影,绝对一句话。”阿水根叫我买票,我哪儿来空呢?有空就帮秋冰,秋冰喜欢绘画,我得像小跟班伺候她,她画好稿件交给我,我要填好时间地点,还要题名简介。画好大杂院的最后一张图片,我才想起题写《老井》二字。从此,我们走出大杂院,走向弹硌路。
我们走出弄口,凛然,伟岸的不再方方的电线木杆,而是三维水泥灯柱,傲然于200号石
库门西墙的木阳台,阳台下的小小黑铁门。奇怪,我总感到秋冰的画,就像路灯柱那样傲然凛然。
霞飞路十里长街的东段,从重庆路口到西藏路口,有近百家西服店和时装加工店,弹硌路应运而生,成为西服辅料一条街,专营羽纱、纺绸、黑炭寸、白板寸、纽扣、纱线团等辅料。各家店名叫也叫不完:元康、大昌祥、顺昌、同康、源昌祥、大康、美华西服店,等等。其
间也夹着老虎灶、煤球店、烟杂店、切面店、豆腐店等,门面近乎千篇一律,有几家很有特色,200号西墙隔壁是算命馆红得耀眼。张维泰纽扣店门面虽大,品种很多,最大的纽扣像银洋,最小的像绿豆。再过去就是阿四家的美华西服店,专做来料加工。那家老虎灶可能是上海最大的,一个上午是川流不息的泡水的人,和做小生意的茶客直至下午三轮车夫来这儿,泡壶茶歇歇脚。
我们最后回过头来,画大毛头家的大房子,门面有三开间大,很宽很大,三层楼高,很
有气派,还是白石子水泥外墙。本来大毛头家住在和平坊,好像李老板突然发了财,买下了
对面那幢大楼,原来是他家发横财。秋冰只顾画,楼顶上什么煤球,小石块扔下来,我知道
是大毛头搞的恶作剧,只得双手遮盖在秋冰的头上。突然,一辆三轮车停在我们傍边,美丽
的小姐正在优雅地打开皮包付钱,跳下车正向往大门进去,又忽然回过头来惊叫:“我当是
啥人,原来是阿二头,做啥,骗冰妹妹?”她走到冰秋傍边,竟然发现画面上自己在三轮车
上优雅的姿态,更加惊讶:“冰冰侬不但是美人,还是才女画得介好,十岁出头与我差不多
高,我请客,美琪电影院。”我接嘴说:“看电影我有份伐?”她呛我一句:“寻侬自己阿
姐。”我把题好字的画稿再给她看,她好玩地说:“难怪人家说阿二头人小啦一眼眼,就是会
骗女人。讲我是美丽的小姐,我到底有多美?”对过美华西服店小开阿四,马上过来看,看
到了我的题字哈哈大笑用英语说:“三轮车上的小姐真美丽。阿二头乱拍侬马屁,侬好拿点
巧克力来吃吃。”他又对秋冰说:“画水彩画,比我上次那幅好,曼玉阿姐口语特别好,还是
译意风小姐。伊咯派头要表现出来。”秋冰收起画架交给我,难得调皮吐吐舌头。一会儿之
后,曼玉从家里出来,给了我不少巧克力,又摸摸我头,说道:“阿二头侬再长高点,绝对
是美男子。”她给了秋冰很多巧克力。”又撸撸秋冰脸颊,还说:“冰妹妹我老喜欢侬,可
惜大毛头没有本事,做勿了我弟媳妇。”她又给阿四一些巧克力,阿四大叫:“啊,只有二
粒。”正当我们吃得开心之间,我头上突然挨了一只煤球。曼玉抬头看到大毛头在三楼窗户
探头探脑,就骂他:“大毛头,是男人不作兴背后做小动作,有本事拿冰妹妹骗过来,才是
男子汉。”弄得冰秋脸涨得通红。
正巧猫猫走过来对我说:“阿拉阿爸要吃蛇羹,侬帮我去挑。我们走到煤球店的蛇摊前,
一个流浪汉吹着叫叫在玩蛇,对面酒店的老广东在挑蛇,广东人就喜欢吃蛇,猫猫叫我挑大的,
我哪里敢,最怕的就是蛇。流浪汉早看准了我们要买,把一包豆腐干大小戒药交在我手里,说别怕,把二条蛇套在我脖子上,蛇在他的叫叫声下在舞动。小煤球看到大惊失色,说道:“阿二头
危险,当心点。”她又对着看热闹的大毛头说:“大毛头侬敢伐”有啥稀奇,他伸手从我脖子
上拿下一条蛇,套在自己脖子上,不知是他手脚太重还是我没给他戒药,蛇舞动了一会,突然咬住了他
的鼻子,他连忙抓住蛇拉扯,鼻子反而渗出了血。有人惊叫有人跺脚有人在笑。流浪汉突然想
起,从地摊上拿起一包戒药给他,蛇终于松口,卖蛇人用解药涂他鼻尖,鼻子不再渗血,有惊无险
之后是一阵笑声,笑得最厉害的是秋冰,她悄悄问,我是否故意弄怂大毛头,我说我也不知道,然
后是郎朗大笑。卖蛇人把蛇去皮分段交给猫猫,猫猫就回去了。正巧李老板过来,拎着一串大闸蟹,这都是有钱人家吃的。我突然想起什么就问阿四:“是勿是李老板发横财?”阿四说:“李老板开厂,是正宗生意人,不过也顺手牵羊出外快。真正发横财的是包打听。”我大吃一惊,包打听就是秋冰的爷爷裘三根,一头民国式的齐耳长发,长袍马褂还拿着司的克(拐杖),看起来一副道貌岸然的绅士作派。我好奇地问:“发啥咯洋财?”“我也是听说,侬小赤佬就是喜欢打碎砂锅问到底。”他给我一个麻栗子,敲得我头皮麻辣辣,然后神秘兮兮地说:“我只听说老头子有一箱子宝贝,好像其中的蓝宝石项链特别漂亮链价值连城。”啊!真的?到底哪能漂亮?到底值多少钞票?阿四给我一串麻栗子,痛得我双脚跳,骂他排骨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