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阿姐早市做好,就去小菜场买菜,然后回家买汰烧。她要洗我们一家八口人的衣服,
还洗对面救火会部分消防队员的替换衣服,他们经常来吃我家的东西,有时又叫外卖,看在彼此的情分上,他们拿到干净又有太阳热力的香喷喷的衣服,总是送点小礼物,或帮着干点什么事。我家的房子毕竟老了,经常漏水,只要我姐一说,他们来几个人还带着梯子,很快屋面瓦片平整好,就不漏雨了。今天,我姐正蹲在井边洗衣服,二阿姐来了,她是下午班,睡到自然醒后,拿着必要的东西过来。“我来我来,”她拉起累趴了的大阿姐,还在她腰部拍几下,她好像舒服点就坐在自家门口的旧藤椅上休息。二阿姐又帮着洗菜淘米,然后吃自己的东西,看到大阿姐烧好热腾腾的菜,她就随便夹一筷,我姐还说侬吃,多吃点。“大阿姐帮帮忙来,搭阿奶讲一声,我户口簿是苏北,但我长期在北平和上海,搭苏北人不一样,弄口空房间借给我算了。”她收拾自己的碗筷放好,“我住在暗无天日的二层阁,快要疯脱。”
我姐说:“我不知讲了多少次,阿奶就是不答应。有些苏北人就是不入調,阿奶坐三轮车被敲竹杠,她难得去买几根油条,苏北人就摸她屁股,只怪阿奶太漂亮,也难怪上海人骂苏北人猪头三。”哎!二阿姐叹口气:我看到江北猪头三也恨得要死。说完,二阿姐去上班了。
我爸的病情转化,不再流脓,又住进医院,房间里气味没有了,我们的家又像公众沙龙。下午,大阿姐才有点空闲时间,哼哼绍兴戏红楼梦片段:问紫鹃,妹妹的诗稿今何在哎呀......又唱唱沪剧碧落黄泉:志超志超,我来恭喜侬,侬玉茹印象阿忘记......可她的手在飞速运针。她是冯秋萍的嫡传弟子,各种花样款式都会。这时,老虎灶楼上的祥子,得意楼茶馆的小茶馆,恒丰布庄的小棉布,煤球店的小煤球等,都来了,年纪有大有小,但都是美女。她们来哼哼唱唱,借书还书,什么春秋、万象杂志、良友画报、啼笑因缘、家、春、秋什么的,或者东家长西家短,归到最后就是谈编结技巧。最爱问的是小煤球:“大阿姐铰链棒花样教教我好伐”我姐敲竹杠:“一句闲话,去买包西瓜子。”小煤球转身掏钱叫唤:“阿二头,快点去买,半路上勿好揩油。”她年纪与我相仿,是我同班同学。平时我妈叫我到煤球店里要货,我就寻她开心说,小煤球侬白是白得来,煤球黑是黑得来,配不上的么.....阿二头,侬坏,她捡起煤球扔过来。我家变成沙龙,我最开心,不但有美女看,还有好东西吃。
突然也在结绒线秋冰,听到人声笑声也从客堂间出来,向我招招手,也想问新花样,叫
我转叫我姐出来。我姐说:“叫滥木头自己进来。”秋冰不叫人不说笑,我妈我姐叫她外号滥木头。“好姐姐快去吧,否则伊又要请我吃□□花。”我求我姐,她放下毛线,给我一个麻栗子,还说:“侬怕伊□□花,就勿怕我麻栗子?”我求她求得快哭了,我姐才出去。小煤球哈哈笑:“阿二头塌照司,专门欺侮我,情愿做秋冰哈巴狗。”我感到脸热辣辣。突然祥子转换话题:“我听阿拉楼上小道士讲,弹硌路有股味道,像蛇精蛇油的味道,矮平房,裕安里味道最侬。说不定弹硌路有条白蛇精。”我姐呼啦大叫:“瞎讲山起,只有白骨精没有白蛇精。”小茶馆说:“白娘娘就是白蛇精。苏北老太就是黑鱼精。”祥子补上一句:“小道士法道老粗,不会无中生有。”大家东猜西猜,正巧弄口的金船和对面的阿四进来,小茶馆问他们:“啥人是白蛇精?倷晓得伐”他们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说:“啥人最白就是白蛇精。”大家哄笑,最白的小煤球忽然醒悟,给我雨点般的麻栗子,还骂:“烂污二,勿打骨头轻。”突然,译意风小姐曼玉也来,把一包糖撒在桌子上,然后交给阿四一本英文原版小说,二人就用英语对话。喜欢瞎起哄的小茶馆说:“到底是大老板女儿。金船侬也应该意思意思。”说完又故意看一眼祥子,祥子马上转过脸去。
金船和阿四用潮话来说,是我姐的蓝颜知己,何况金船紧盯着祥子。他掏出大把的钱交
在我手里,叫我去买东西,有得吃我来回飞快,酱油瓜子,采芝斋软糖,鱼皮花生,奶油话
梅,还每人一块三星速溶咖啡。我姐寻开心:“托祥子的福。”祥子脸红红的低着头。我泡好第一杯咖啡给曼玉,她说:“侬马屁拍得我骨头酥脱,下次我再带侬去看电影。”她凭着译意风小姐的身份带我进影院,只能见缝插针躲角落里看。她毕竟是大家闺秀,难得品味一口咖啡,我剥一粒糖塞到她嘴边,她摇摇头,难得吃一只话梅。哪像小茶馆连小家碧玉都不如,东西连着吃抢着吃,竟然吃得比我还多。
我家能成为地区沙龙,我姐有那么多的闺蜜和知己,完全是做人做出来的。人家来求我妈,我妈有求必应,我姐帮着办,还办得特别热心。就说我家隔壁的棉纱店,竟然捅了漏子,门前车水马龙,难免堵塞交通,排队抢购东西的市民排队排成一条龙,难免鸡鸡狗狗打架闹事,闹得乌烟瘴气,当班的警察挥舞警棍就是压不住,反而事情越闹越大。突然一队荷枪实弹的警察包围纱店,高级警官当面训斥老板:破坏道路交通,扰乱市场秩序,引爆打斗闹事等等罪名,还开巨额罚单,更抓走了阿大先生。纱店老板明知他们是敲诈,无可奈何,他也突然醒悟,喂饱了门口的几条小鱼,却忘了孝敬上边的大鱼。其实人人心知肚明,每天几卡车进进出出的纱包,老板早就肥得鲨鱼变鲸鱼,那些红了眼的警官,早就嚷嚷:让我们喝西北风。纱店老板正在寻思,如何花钱捅上边的路子来消灾避难,一个圈子兜下来,开销与罚款差不多,再说能不能赶上罚款期也是未知数。正在老板一筹莫展之间,店老二却说:“寻隔壁老山东。”“伊!来赛?”他从不到我家吃点心,门前停放的哈来摩托,我去看一眼摸一下,就大声呵斥。他只得放下架子到我家来吃点心,还故意不找零。吃完,他叫一声老山东好,我爸撇撇胡子没理他,他就叫我妈山东阿嫂好。我妈就是喜欢管闲事,明知道他是走投无路,死马当活马医来找我们,还说:“帮忙一句话,办得成办不成难说。”“八仙桥地界啥人勿晓得老山东的同乡,是巡捕房的头儿脑儿。”纱店老板说,“我晓得侬山东阿嫂辛苦,事情成功我会意思意思。侬先拿点活动费去。”我妈说:“侬去打听打听,老烂脚一家门毛病医好,我收伊一分钱伐?”他愁眉苦脸只是求我妈,毕竟暂时停止营业损失够大,不交罚款账房先生不得出来,那个警官后边的话更吓人,暂时作治安问题处理,不老实就立马刑事立案。
我妈立即叫我姐去找许嬷嬷,许嬷嬷电话直通法国人袁神父,他是聖若瑟教堂的本堂神父,与原来的总捕头亨利,租界时期的山东帮警官都相识,现在已是罗马天主教上海大区主教,他的电话山东帮还是给面子的。另外我妈通过听差,叫来大块头警官,如此如此,事情虽然办成功,我妈一分钱没拿,但却被袁神父,许嬷嬷训戒一顿,以后这种闲事不要管。隔壁的账房先生放出来后来谢我妈,还说你不拿白不拿,我妈才收下纱店老板的一份厚礼。他也办一份厚礼捐给教会。
大家谈话文质彬彬,难得碰瓜子,唯有小茶馆吃瓜子一嗑二响,壳是壳肉是肉,吃得又快又干净,又把话题引到祥子身上,她说:“祥子,侬晓得啥人是白蛇精,我感到二阿姐有点阴阳怪气。”“小茶馆有道理,我到觉得迭个人蛮怪。”金船见祥子的咖啡喝光了,叫我再去买一块,并补上一句,“大家勿要动气。”小棉布插话,到底祥子福气好,祥子的脸红红的。金船接着说:“卖自来水的女人,吃用开销和派头勿像穷人家,那点收入够开销?讲话南腔北调,好像江湖上混掼咯。”祥子接着说:“我也觉得怪,反正讲不出味道,伊看到阿拉眼睛就变成斜巴眼,既想做上海人,好像又恨上海人。”小茶馆问:“大阿姐,侬到底晓得伊底牌伐?”“我只晓得伊二阿姐是西区来咯,是大户人家娘姨,人有大户派头。可能人家以前有积蓄。”我姐又说,“伊待我好,我也搭伊好。我招呼打在前头,此地闲话出门关脱。”阿四说:“倷二个人好得像穿连裆裤,我意思侬防一脚。”小茶馆说:“卖水女人,明明是江北人,反而看不起江北人,偏要装上海人,又装得恶行恶状。”突然,二阿姐正跳水走进天井。祥子突然站起来说:“我要回去了,阿拉阿姐要上班了。”接着金船等人也前前后后的离开,二阿姐感到明显的失落。她一直想融进上海人的圈子,不知怎么上海人就是看不起她,只有我叫她一声二阿姐,她撸撸我的头表示欣慰。
当人散尽后,我跟着出来,站在客堂门口的秋冰向我使眼色,并悄悄说了一句话,我心领神会,就闷声不响到外国坟山后墙。那儿是条短短小小的太仓路冷冷清清,尤其东北角与四明医院相交,里边是太平间,晚上我们不敢在那儿走路。不一会秋冰来了,劈头劈脑就说:“伊拉交关人到倷屋里,猫猫哪能勿来。我说:”“幸亏伊勿来,来了侬又要吃醋。”她竟然笑了。然后又笑着说;“倷好像在讲啥人是白蛇精?小煤球又讲我欺侮侬是伐......”原来她站在客堂门口,有意无意在偷听。“啥人晓得啥人是白蛇精。不过人人晓得我是侬咯哈巴狗。”“她竟然得意地大笑,我看周边无人继续说,“侬让我亲一记面孔伐?”她脸色红红的,好像很开心,我想她肯定会给我亲的,她却说道:“当心阿奶晓得要吃麻栗子。礼拜天阿拉二人到重庆路圣若瑟教堂,然后到法国公园,我想绘画。”“好个呀!”我总想尝尝初吻的味道,手点着嘴唇说,“侬自己有数。”她一脸的阳光灿烂,尽管我没亲到,还是很高兴。我们话题又回到祥子身上,她听说过祥子有个姐姐,老漂亮但没见过,不知有没有祥子漂亮。
祥子的姐姐,是仙乐斯舞厅挂牌的二流舞女,一场舞档下来,也可转五六只台面。每当
周末,她下午三点,从老虎灶楼上下来,绕过八仙桌和长板凳,以及一排排靠路边休息的三
轮车。她身材很好,印度绸印花旗袍穿在她身上,把她的每根线条勾勒得淋漓尽致,凹叠有方,尖尖的高跟皮鞋,敲打弹硌路的顽石,引发的笃笃声,招来男人的注目。看她旗袍两边的叉开得高高的,高到大腿根以上,扭动摆荡和飘摇的旗袍,使她香酥酥、白嫩嫩、修长的大腿,浪拔得男人想一口吃掉这个骚到哈尔滨的女人,睏伊一次死脱也情愿。女人则对她咬牙切齿,有了她,她们得不到男人的青睐,骚货野鸡妖精害人婆象泼赃水一样泼向她。
白天,舞女在金陵中路口,坐上刀劈阿狗的三轮车。正当我与阿四看着舞女提起右脚上三
轮车的踏板,旗袍翻飞露出叶片似的三角裤,我们像遭电击般踉跄后退,阿四心旌摇荡倒在我身上,他毕竟是排骨精,我马上扶正他。正在自家门口看野眼的小茶馆,见我们色迷迷的样子就骂:“二只赤佬,老是色眯眯想看女人屁股。”我跟着阿四这台自动追踪仪,追踪三轮车向西拐到嵩山路转弯,弯到我们看不见。
夜半的风景更美,在朦胧夜色中,我习惯从西藏路口(源头是人民路)向西看,一直延
伸到长熟路口,霞飞路(林森中路)毕挺且直,真正的法国风情,就像从凯旋门到协和广场的香谢丽舍大道,串连的路灯在沉沉的夜色中闪着光芒的珠链,两边法国梧桐树冠合抱成的长廊,像真正的时光邃道。子夜时分,长发波浪的舞女,从霞飞路回来,在弹硌路口下,与三轮车夫是一场争吵。车夫:“说好价钱,为什的扣一张?我们是辛苦钱!”舞女:“帮帮忙,侬也想敲老娘一把?侬以为老娘赚钱不辛苦?那些瘟生(舞客)不把老娘摸个够,不扔钱。”车夫:“是他们胡来,又不是我胡来。”我们哈哈大笑。他们继续吵,吵得对过救火会的门岗也过来看,吵得二楼推开窗户看。舞女:“侬想摸,车费扯平。”车夫:“滚!骚货,把我睡哈子我还不干。”舞女:“做梦,钞票有伐?侬翘得起伐?”她转身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多加了一张把钱扔进车厢。然后解开领扣肩扣,有时解开箍得实在太紧的旗袍,晃荡着大襟,昏黄的路灯时不时射向她的内衣裤叉,一手扶墙壁,慵懒地、疲惫地走回家。有时,她发现我,就叫:阿二头来。她手搭着我的肩膀,叫我领她回家,还问:“阿拉祥子经常到倷屋里伐?”我回答:“是咯呀,祥子姐姐老漂亮,阿拉男小囡评伊弹硌路五号美女。”她大笑:“小赤佬花样经蛮透。”我更加得意地说:“金子姐姐,侬也老漂亮,是弹硌路头块牌子。”她打我一记头塔还说:“难怪祥子说:阿二头人小啦一眼眼,嘴巴蜜蜜甜——好像祥子在谈朋友?对方是哪能样子咯人。我回答:“人绝对好,奶油小生,卖相绝对好。”啊呀!奶油小生有啥好。人实惠点,经济条件好,手里有生活经,有份像样工作是真咯,将来吃用不愁。像我呒没本事,只能对男人嬉皮笑脸,将来老了勿晓得哪能办。我说:“金子姐姐,我看侬蛮开心,每天穿得老漂亮,进进出出三轮车。”“小赤佬,侬勿懂事体,等侬将来就晓得阿拉苦楚。”她又打我一记头搭,说道,“我希望祥子有个好好叫归属。”我说:“条件当然好,经常买东西把阿拉吃,祥子吃得最多。”她哈哈大笑,还骂我小赤佬。我与她讲得高兴了就问:“侬为啥要搭三轮车夫吵相骂?”“啥地方吵相骂,是骂骂白相相。我老吃力咯,走慢一点。”她走得有气无力,还时不时的叹气,“侬勿要看我穿得光鲜,三轮车进出,好像赚钞票老容易,实在是有苦讲不出。一帮臭男人,仗着手里有钱老是欺侮我呢,每天弄得半死不活,不是人过的日子。弹硌路上的人盯着我看,骨子里又看不起我。吵吵相骂白相相,好像苦恼忘记脱一半,哎真是……”我说:“金子阿姐,几时带我到舞厅,让我摆测字摊看看野眼。”她又打我一记头塔说:“小赤佬人小啦一眼眼,心思勿好用在女人身上。”“啊呀,我晓得侬金子阿姐良心好,会带我去的呀。”从美华西服店开始,就有一排溜三轮车停在路边。我说当心,就扶她到人行道,送她到老虎灶门口,祥子早就等在门口,见了姐姐就帮她换拖鞋,金子姐姐说:“阿二头谢谢侬,”随手又给我一记头塔。祥子与我开玩笑:“阿二头,侬哪能拍阿拉阿姐马屁。小赤佬人小啦一眼眼,就是朝女人堆里钻。”金子说:“天地良心,是我叫伊搭把手。半天舞跳下来,两只脚拎也拎勿动。”祥子说:“我搭侬寻开心,侬板面孔伐?”我只是笑,她撸撸我头,又挥挥手上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