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一章或二天一章的我,把我父亲的丧事写成马拉松长跑,半个月还是那几个阿拉伯字:1949526日___无论怎么苦思冥想,或把键盘当钢琴乱弹琴,就是写不出东西,不是江郎才尽,而是对父亲的惋惜,遗憾,可怜,怨恨。近代移民潮或打工潮始于我父亲那一代,1911年代前后,他十八岁那年,大字不识一个,背着小包袱,带着十来个山东煎饼,沿着铁路线,一边走一边打工,到来上海,凭着吃苦耐劳,省吃俭用终于站稳脚跟,有了点钱,成为新一代的上海市民,养活一家八口.我听我妈提起我父亲的拼搏,就像听到美国华工开发太平洋铁路的英雄般历史,对我父亲肃然起敬.我不在于他们的丰功伟绩,而在于白人的评价:一个能够修建长城的民族,什么事不能干成可是他离群索居,与邻居客户老死不相往来,他的思维方式还是一个山东穷汉.劳碌一天,最大的奢侈,就是我每天晚上拿碗去拷的二两洋河大曲,高兴了叫我到徐福和去炒个菜,特别高兴就带着我,走十几分钟到南阳桥杀牛公司傍边那家小饭馆,来一个什锦砂锅加一大盘牛肉锅贴.我父亲待我那么好,我却是不肖子孙,在丧礼的当天,我们披麻戴孝,来了吊唁的客人,就得嚎啕大哭,正巧那天是濛濛细雨,突然看见门口的破伞和我漏水的雨鞋,就恨我父亲,为什么让我们那么苦就在解放前一天,大杂院的常州人家搬场,在山东路置办一套带店面有小卫生的三层统楼,其实那家人在当时收入并没比我家高,可以说任何时代吃食生意是最来钱的买卖.我对着暗紫色发亮的棺材,竟然哭不出眼泪.
记得5月25日前半夜,我父亲撒手归天,我母亲看着家陡四壁的破房,急的干蹬脚,又骂骂咧咧:“死老头几十年挣的钱,都被他带到棺材里去了,叫我哪能办丧事买一口薄皮棺材,不把他送到普善山庄算客气的。”尽管我父亲在世时,总是无缘无故打我母亲,尽管我妈对他恨之入骨,但还是对我和阿福说,天一亮就去山东会馆,找山东同乡会会长,和一些老乡来帮忙。她说见到大人先要叩头,再慢慢把事情讲清楚,地址就在挂历的硬纸板上.我那时记性特别好,逢年过节与我父亲有来往的,带我去拜年的几个老乡家也找到他们。山东人做事就是爽,在会长的带领下风风火火吃早饭时,带来一口亮晶晶的棺材和一帮人,来帮忙办丧事。我们那么穷,还是重孝厚葬,就那口棺材要旧人民币248万,那时很乱,市面上什么货币都在用,但必须用银元作比价,银元大涨,本来兵船牌面粉二个银元一包,涨到一块银洋一包,寿品店老板坚持收银元,按比价就是248块银元,我妈请阿水根帮忙去换银元,在同乡会会长的压价下,我们付了90银洋了事。很快来帮忙的人,为我父亲入俭,盖棺论定:老山东苦了一辈子还是吃麦冻。我姐烧豆腐羹饭,招待客人,想不到阿水根说:“大阿姐我来帮忙,算我送老山东一阵。”他套上饭单像模像样做起了厨司,第一批来帮忙的人和客人,吃得很满意。下午,弹硌路的老人馬,张维泰,裘三根拄着拐杖,李老板的太太在曼玉姐的陪同下,都来吊唁和送大礼包,当然还是唐和尚的礼包最厚。老烂脚,老虎灶矮子师傅,宁波老太,阿四,小道士都来送礼。对我印象最深的是秋冰扶着阿奶来,她还咬我耳朵,叫我不要哭得太伤心,二阿姐也来了,撸撸我的头,叫我争气点,好好读书,将来有出息。最令人惊讶的是与我们没有什么交情的李老师也来了,大家知道他是地下党员,但公开身份后还是感到惊讶,他送了一份厚礼,就叫我姐姐出去了。
我家正在办丧事,李老师突然来吊唁,还送了一份厚礼,不仅我们一家惊讶不已,整个大杂院及吊唁的有些吃惊。轮交情他只是难得到我们小店来吃点心,说不上有什么交往,仅仅邻居而言;轮地位他是中学教师,现在摆明了是□□员,来吊唁老山东,与我姐姐拉关系,未免大驾光临。他瞅空约我姐到对面的外国坟山外墙谈话,他亮明身份是地下党员。我姐早就有所感觉,但挑明了,还是倒抽一口冷气。他说明天有件大事请大阿姐帮忙,然后谈了他的要求。我姐面有赧色,家有丧事,根本没空,也不适宜出头露面大轰大嗡,回绝几次。这家伙早就看准她是他们一帮人的中心人物,有号召力。他们也算得是那个年代的弹硌路的小知识分子,能量非同小可。大阿姐说:“谢谢侬来吊唁,谢谢你送厚礼,但丢开我家里的大事,到外边去疯,不要被人骂死?何况中国人特别讲究孝道。”“我知道你有天大困难,但有国才有家呀。说句老话,自古忠孝难二全,为我们新生的国家,为新的时代做点贡献,新时代的新青年,应该走在人民群众的前列......你自己看着办吧。”□□尤其是地下党员是特殊材料做成的人,一点不假,竟然把我姐说动了,再说我家毕竟收了他的大礼。好在山东同乡会的朋友来帮忙,从棺材到葬礼,他们包办,最终她征得我妈同意才接受这件事。
她叫我去跑腿,不一会祥子、小茶馆、阿鸟、以及阿四、金船等人集合在大杂院弄口,唯独曼玉没有来。她一开口谈大事就遭到炮轰,小茶馆叫喊:“侬昏脱啦,自家窝里死人事体不管,去管外头,有空?”祥子说;“侬也吃饱饭了,心脏硬一硬,不就推脱?看侬将来有啥好处。”倒是摩登小姐李曼玉突然过来向大阿姐请假,顺口说:“既然我们进入新的社会,就要用新的思维方式,来看待新的事物,接受□□领导,用行动欢迎解放军解放上海。”大家啊呀呀地感到惊奇。金船:“大阿姐,阿拉看侬面子侬要哪能做就哪能做。”小茶馆说:“李小姐介进步,阿拉不能落后,我也要加加油。”“我就晓得侬是馋佬哌,吃瓜子最有本事。为革命贡献力量是应该的,只要我家里有东西,挺侬吃。”李曼玉好像突然想起什么,看到我买来了纸张竹竿等,就拍拍我的头说:“我父亲是工商界的,也要搞欢迎仪式,听说秋冰毛笔字写得好,农带她一起来帮忙。”祥子说:“曼玉,侬眼光老准,阿二有点色眯眯,还喜欢拍女人马屁,侬叫伊做小三子,伊还不是跑得飞快。”她叫我去买东西,又对我姐说,她要去动员她父亲要真心诚意地进入新社会。我说先帮我姐姐办好事后再来帮侬,她高兴地走了。我又去动员小棉布、小煤球、猫猫等人过来,秋冰毛笔字好,也被我劝过来写标语。想不到秋冰对我姐姐叫她滥木头有意见,她不肯帮忙,被我动员帮曼玉家写标语。曼玉给我们一袋米老鼠奶糖。.
然后他们分头行动,姑娘们裁剪纸张做横幅,金船、阿四、小道士写标语。二阿姐也帮忙帮到底,忙到深更半夜,本来二阿姐第二天也想到淮海路摇旗呐喊。上海人或许我姐姐的小姐妹的偏见太深,看不起她,认为她明明是是江北人,又要与江北人撇清关系,装得比上海人还像上海人,非要与上海人一起轧闹猛。他们说二阿姐参加阿拉就不参加。无奈大阿姐叫她依然到水站上班,她受到上海人的伤害,由此她恨透了弹硌路的姑娘们。
那天,我特别忙,忙完了大阿姐交代的任务,又去大毛头家,秋冰在写标语,大毛头在傍边帮着铺纸张,又把写好的标语放到一边,好像也忙得不也乐乎,我去帮曼玉制作横幅。李老板好像忙得焦头烂额,他想调动厂里一部分工人,他家有电话,人家没有,联系不上,只得叫厂里的账房先生,骑脚踏车叫十几二十个靠得住的工人,明天十点前到弹硌路来。一切安排停当,就东看看西望望,然后问曼玉差不多了吧。曼玉说:“刚才我忘记了,我们还要准备一点东西,把我们自己厂生产的糖果饮料面包饼干带些过来,万一明天忙得来不及吃午饭,就提提饥,加加油,包刮矮平房里的人。”李老板心里咯噔一下,这要花多少钱,再说女儿干嘛管得那么宽?他说:“□□进了上海,还不晓得哪能?”“老爸,侬放心,在北京的同学来信说,□□进城没动资产阶级一根毫毛,除非反动分子。我听说荣毅仁到北京去了,在香港的爱国民主人士,都在往北京赶。”她看看她父亲的西装领带羊毛马甲,又看看衣帽架上的西装外套,接着说,“我建议侬明天有空就到协大祥买一块藏青衣料,到对过美华做件列宁装套在西装外面,好像符合时代气氛。要跟□□跟得紧,就像荣毅仁。”“好好好,阿拉女儿到底是大学生。”曼玉又说:“勿晓得侬啥得不啥得,自备汽车还是上缴好。”阿二头听到这话,吃惊不小,怎么一个摩登小姐,比大阿姐还卖力,积极要求进步呢?我看她一眼,虽然她的漂亮比不过秋冰,但看起来就是舒服。她回头看到我与秋冰,就说:“辰光勿早了,早点回去伐。”她那么温柔,我想这才是真正的美人,我又多看她几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