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弹硌路的老百姓,特别是我们一群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学生们从最初的兴奋,新鲜,激荡到哼哼着革命歌曲,到偶尔玩着不知哪儿弄来的腰鼓,玩得不亦乐乎。‘镇反’后再也不见阿水根东游西荡而到小菜场去摆摊子,冯先生也不再在我们小摊边摆龙门阵,整天吹民国十大美女艳史,美华西服店关门后,阿四也不知哪儿去了。
星期天吃完小葱拌豆腐和泡饭,我姐叫我到摊上去帮我妈,收拾盆子洗洗碗,她说:“侬是中学生了,姆妈年纪也大了,让伊多休息休息。侬到摊上去。”正巧秋冰的姨表姐美心从客堂间出来,叫唤:“大阿姐,礼拜天还要上班?”“有啥办法,搞里弄工作无所谓休息勿休息,侬来看阿奶?”“现在哪能看不到人?”美心姐姐是正宗的老派美女,刚盖过耳根的直发,几乎不施粉黛,阴丹士林布旗袍,脸上是永远的微笑,说话轻柔又慢条斯理,她说,“现在大毛头阿姐看不见,还有阿四……”“搭侬一样读大学,侬是震旦医学院,阿四是圣约翰大学,曼玉到北京去了,是清华大学外文专业……现在人大了,要做正经事体,得意楼关门后,小茶馆帮爷娘看水果摊,大康的阿鸟刚刚出嫁……只有我吊儿郎当。”我姐走后,美心姐对我说:“秋冰画集的题记都是侬写咯,看来侬文字功底不错,秋冰美术理论功底差,侬要多多帮助。”我说:“我迭咯小三子做得吃力不讨好,还要吃麻花。”“吃麻花不是蛮好?”美心姐反问,显然她以为秋冰真的给我吃天津□□花。她背后的秋冰只是笑,还喃喃着:“阿二头侬坏,侬告状好来,等一歇麻花有得侬吃了。”我继续说:“我到图书馆看到美术理论文章就抄下来把伊,伊还嫌我字太潦草,竟然又请我吃麻花。”美心姐弄清麻花为何物就说:“秋冰,侬勿好欺侮阿二头。”秋冰只是笑,我也跟着笑。
我走出大杂院,对门算命馆,门扉紧闭,解放前门一直敞开,解放后破除迷信,很少有人算命,门就一直紧闭。我刚刚走出弄口准备向北走,算命馆门突然开了,老瞎子走出门口对我说:“阿二头,送三盆炒面,勿要辣,醋多放点。”“侬也欢喜吃醋?”我哈哈大笑,并非笑他吃醋与否,而是笑他的神奇,门明明关着,怎么知道是我?我连忙到摊上装好三盆炒面,送一大碗牛肉清汤,我妈叫我装托盘送去,我却左手平摊二盘面在四指大拇指虎口卡住盆子边沿,一盆放在臂弯处,右手端碗汤,老瞎子已开门迎候,我放平在桌上说:“老爷叔,我送侬一碗牛肉清汤。”“我不会谢侬,还要批评侬。用托盘多少安全?”他叫我坐下,说道,“侬现在是初中生,马上要读高中了,我当侬大人来谈谈。人家都讲侬聪明,是弹硌路上的笔杆子,连高中生也不及侬。我看不见得,做事要考虑成功,也要考虑下后果。今天的事侬就是想出风头,一只手拿三盆炒面,算啥本事,熟能生巧雕虫小技。万一砸盆子,不是血本无归,爱出风头的脾气要改,听到伐?我哑口无言。他继续说:“侬脾气还可以,就像侬家里人乐于助人,但总的来讲,脾气冲容易吃苦头,所以我提个醒,以后注意点。”我也服了瞎子,他竟然还能看穿我的内心活动,想显摆我端盆子的技术,一般情况,我二个手可以端八盆炒面.我问他,现在还有人来算命,他说一天难得来一个二个,白板比较多。等他们吃好,我就收拾碗筷准备走路,他又说:“有空陪我到福州路去看看盲文书。”我一口答应。当我走到和平坊,矮脚虎小吴穿着旧衣服在低头扫地,那种雷朋太阳镜,大盖帽帽翼翘上天的神气荡然无存,见人脸就躲过去,见了我却露着微笑说:“阿二兄弟,带个信望望大姆妈。”我点头便是感谢。阿四与李老板正在谈话,李老板西装外边罩了一件列宁装外套,门口的汽车也送到同业公会。我想等会儿找阿四,他却接过李老板手中的东西,转过脸来说:“等一歇我寻侬。”回到摊上,张维泰老头在吃牛肉汤。我妈与他开玩笑:“做侬咯生意,西天出太阳。”几十年来,他从来没有吃过一顿点心,365天是泡饭。解放后很少有人做西装,双开间的店面收缩成一间,老头儿却说:“想想年纪大了,想穿点吃够用过再到棺材里去,啥人晓得以后哪能,说不定还有一开间早晚要打烊。”
解放后,弹硌路的环境和原住民的生活方式,起了结构性的变化。我家小店从东边转角,搬到西边转角成小摊。顾客不再是得意楼的黑白两道人物,也不再是附近的小开或小老板,特别是公安局山东帮的警官和警察,好像有不少调离岗位,为了安全,消防队和公安局停止外卖送点心,小摊生意一落千丈。小摊服务的主要对象是周边的街坊邻里,以及老虎灶喝茶的小生意人,和三轮车夫。我妈做早午市,我和大妹有空就去帮助她。我妈叫我去煤球店,叫他们送一担煤球到我家摊当,正巧碰到小煤球就说:“小煤球!吃好饭到阿拉摊上来吹牛皮。”她有时点点头,有时反冲我几句:“侬只滥污二搭呐滥木头去吹牛皮。”她抓起煤球像扔美式手榴弹扔过来。我骂:“小煤球勿上路,秋冰搭侬勿搭界,侬为啥要骂秋冰?”“我人大了,侬为啥还叫我小煤球?”“好好好,我叫侬煤球西施。”我见她抓煤球就逃之夭夭。
我家的小店变成小摊,背靠一排溜排门板,门背后是试试看食品店,一解放就关门歇业,老板全家到香港去了。小摊顶上是油布帐篷,两边围芦席天热拿掉,自成天地。即使饮食摊档,就像浓缩了的社会舆论场合,各色人物各种故事累见不鲜。白俄阿达洛索夫来了,还带着瘦楞楞的俄国女人。他中年光头,天冷裹着人字呢大衣,天暖是粗花呢西装。但无论天冷天暖总是带着大大的公文包。今天,他从公文包中拿出俄语杂志,其中有他拿公文包的照片。我用英语、汉语与手语和他交谈,偶尔插几个俄语单词,巧得很,我们初二改学俄语了,我问他手里是什么杂志,我用筷子醮着酱油在台板上写出俄语单词:,他点着自己的脑门和嘴巴,意思是我懂但讲不出。我想俄国佬就是笨,笨得像北极熊,来到中国是第二代,讲不来汉语还用不来筷子。笨就是笨,我气得毫无办法。
创办圣约翰大学的不也是白俄犹太人?他为何那么聪敏呢?阿四干脆用英语与阿达洛索夫交流相当顺畅。原来他是犹太裔俄国人,十月革命前,他们举家逃到中国的哈尔滨。阿达洛索夫已经是第二代,在哈尔滨小有名气,在某杂志当编辑,日子过得还不错。谁知东北又打仗,就逃到了上海。他有时一人,有时二人或三人来,男的其貌不扬,女的徐娘半老。阿达洛索夫有个习惯,一来先拿个大碗走几十步到酱油店买来大碗白酒,就着一盆炒面,一块生的咸鱼喝酒。奇怪的是他们来中国有二代或三代,不会讲中国话,还不会使用筷子,他好一点。那天他与阿四谈到兴头上,邀请阿四一起喝酒,原来阿四问他们今后的出路,他说自己的出生地苏联叫他们回去,给他们公民权,保证不杀害他们。组建不久的犹太国家以色列欢迎他们回去,但要他们捐款,改变犹太无国家的面貌。而地广人稀的澳大利亚大量接受移民,欢迎他们去,他们不知道该怎么办?中国人虽然穷,却很善良,待他们像朋友,□□也很友善,给我们的救济金比中国人多一倍……
今天,俄国佬带来一个瘦瘦的女人,并为她叫一份牛肉粉丝汤让她自己吃。阿达洛索夫邀请阿四一起喝酒,阿四不可能吃生鱼,就直接掏钱要了一大盆牛肉与俄国佬对饮。谁知跟来的女人,不会用筷子,用汤匙无法吃粉丝,她横拿筷子卷起粉丝一到嘴边粉丝滑溜下来,看的孩子越来越多,卷上去滑下来引来一次次的轰笑声。两人喝得酩酊大醉,阿达洛索夫将吃剩的牛肉粉丝汤装进口袋,大家看着他滴水的衣服哄堂大笑。根本喝不来酒的阿四已经迷迷糊糊,俄国人没走几步趴下不省人事,女的也仰面倒下,四仰八叉躺在那儿,一阵风吹来,掀起她的长裙,□□出两条瘦楞楞的长腿。罗宋女人不穿裤子的消息轰动弹硌路,连在老虎灶小来来的阿水根小道士等人也赶过来看热闹,人越围越多,人群外围是三轮车,车上站满了人,脖子伸得像螳螂,瞪着眼睛在看。中国人做事喜欢装假,眼睛死盯着她小腹部下灰乎乎地方看,又像正人君子不好意思扭过头去,再回头狠狠地看,没人去扶一把或拉好裙子。我马上去叫秋冰,她拿着画板就赶出去。我又去叫我姐,她风闻后疾步赶来,拉下俄罗斯女人的裙子。然后再骂山门:阿四侬昏脱啦?阿四已经不省人事地趴在长凳上,阿水根还在喋喋不休,迭只罗宋女人太干瘪,老具三(□□)勿灵光。统统滚开,我姐破口大骂。正巧刚刚赶来的小道士也被臭骂一顿。大阿姐最后说:“现在是新社会,大家要看清形势,,不要弄得乌烟瘴气。”阿水根大概想讨大阿姐好感,就说:“阿拉晓得来。”大阿姐反而骂他:“特别是侬阿水根,要好好改造思想。一天到夜小来来,以后此地勿好赌钞票,阿福侬听到伐?以后这儿勿好吹牛皮,阿二头听到伐?”阿水根摸着自己鼻子,阿福眼睛巴登巴登,我不敢抬头,只有秋冰用画板在轻轻地拍我背部。
阿四的同学朋友特别多,那天,西边的一团白云,轰然巨响,从新城隍庙如黄河之水一
泻千米,骤停我家摊前。从美国巨型哈雷摩托跳下一男三女。男的白色长衣长裤,黑皮带,黑皮鞋,14k雷朋太阳镜。女的白色短衣短裤,红皮带,红皮鞋,蜜司凡徒唇彩。他们是大学同学。男的是洋行小开,他父亲有家贸易商行。他是花花公主,英文不怎么样,外文材料或说明书都交给阿四翻译。下午即将开市阿四请他们吃炒面和牛肉汤,他们迟疑了一下,还是坐下来吃,很多人过来围观。吃完,他们翘起大拇指,绝对灵光。吃好,他跨上摩托车姑娘们也坐上后座,她们一个个后人抱前腰,抱成一团云,只见最后的小姐屁股悬在半空中,摩托像闪电划向八仙桥。马路上的人都惊呆了:当心翘辫子!阿四也山呼海叫:“firstclass。”他双手叉腰,双脚摆开大字,得意非凡。英文的意思很简单,一级棒,顶脱啦,最高级。上海人对语言的吐古纳新,创造生发的能力精妙无比。沪语中有许多前置后缀,如“老、蛮、嗲、阿”等。宰头去尾外语词,又拼接前置后缀,创造新词“老克拉”,意指有钱,有教养,会玩,懂外语的新潮人物。我们这儿是上海大地的元点,“老克拉”一词传遍上海滩。阿四曾经生过痨病,所以,我们就叫他老(痨)克拉。骑摩托的是摩托克拉,管穿黑色麦尔登呢长袍的帅哥叫长袍克拉。那时,毛料长袍,方格羊毛围巾,花呢西装裤,是大学生和公子哥儿最时髦的装束,功架更是道地,双手拎起长袍,手插在西装裤袋里,抖动黑牛皮船鞋,
我们年轻人就会叫他长袍克拉。据他说,美国是坏蛋,表面上对中国实行经济封锁,骨子里从中东地区进口大量石油,大量加价,再经亚细亚火油公司卖给中国。阿四也突然说:“李老板吃足了美国人的苦头。迪士尼公司以米老鼠是他们的公司的人物形象,强行和骗购了米老鼠商标。结果米老鼠奶糖无法出口香港和东南亚,损失不得了。所以我帮李老板写说明书,大白兔奶糖就是米老鼠奶糖,昭告东南亚国家。”
星期天的午后,好像有个不成文的规定,阿四、橄榄头、小毛、小棉布、小煤球、难得也有西洋白种人等都会到我们小摊来。比我大三岁,又比我姐小三岁的十三百搭小茶馆也从水果摊到我们这儿轰热闹。不知怎么吹牛或谈山海经,总是从女人或一本什么书开始。与我一般大的橄榄头已是高中生,他用用英语讲起了《神灯》的故事,反正我们这儿的人大都懂洋泾浜,只有小茶馆不懂老是打岔,阿四就做翻译。橄榄头说:“倷晓得伐,阿里巴巴的神灯,故事还是栲板中国的。”啊!许多人都惊叫起来,阿四的学生,英语很好的小绵布就说:“世界上介有名的天方夜谭,哪能可能栲板中国?我就不相信.”“勿相信,侬问阿二头?”阿四拍拍他的肩膀。他马上朗咏起来:inoneofthelargeandrichcitisofchina……咦!故事发生在中国某富有大城市……真咯?我们都在教会学校读书,或多或少懂点英语,都感到奇怪。阿四说:“其实并不奇怪,翻译小说和电影,故意抹去中国,而中国对他们来说是神秘的国家,以增加阿拉伯的原汁原味。”小绵布说:“橄榄头,想不到侬咯英语比我好,以后大家用英语交流,原版书借来看看。”“一句话。”橄榄头马上用英语说,书是阿二头的。way小棉布激动得连说几个为什么,然后是一长串的英语句子,我大体听懂,我不够漂亮还是我们交情不深?他们三人口语很好,可惜我口语太差,论翻译的文采,还是我好。我说帮帮忙,最好讲上海话。“阿二头侬太推板(差劲),就算我卖相不及秋冰,在弹硌路也可以算好的了,为什么有好书不借把我,再说侬是阿四最好的朋友。wha;whaisitthat,”“天地良心,我想拍侬三号美女马屁,唯恐拍在马脚上。”大家哄笑起来,“下星期就拿给你,不过当心点,我是旧书店掏来的。”,小棉布说我马上就要。我说好好好,看在你美丽的份上。我来回飞快,拿来了书。她说谢谢,又给我一个话梅。我说:“侬英语口语哪能介好?听侬讲英语是一种享受。”“我也是被逼上梁山,我父亲就是英语好,到香港去混得不错。现在在一家大公司当经理。我爸说他早晚还是想开一家绸布公司。所以每次来信,叫我学好英语。”她也给阿四一只话梅,继续说,“现成的英语老师就是阿四。我爸说,等他站稳脚跟,就把我接到香港。”
正巧,祥子的姐姐金子,从老虎灶楼上下来,花旗袍外套加一件工装卡其大衣,但还是隐隐约约地显出她高耸的胸部和撅起的屁股,在转角叫三轮车。我不由自主谈起了女人:“法国电影明星丽娜,胸围40寸,腰围20寸,臀围40寸,世界第一号肉弹。”小大饼无论如何不肯相信,他说,那是面粉团,引得全场轰笑。猫猫当胸给我一拳,骂道:“侬只赤佬一天到夜就是女人,当心秋冰的天津□□花。”西洋白种人说:“阿二头,侬好像不大搭我开玩笑。”
我说:“侬看看,侬长发披肩就像我妈说的绿毛僵尸。”“我是僵尸,我拖侬到阴间里去。”她故意伸出双手卡我脖子,我也故意被她套住脖子,喔哟哟叫救命。她说,“还要骂我僵尸鬼伐?”我只得讨饶:“我承认侬6号美女升级成特级美女。”她放开手得意地笑,还说:“阿二头脾气老好,无论打伊骂伊,伊就是不板面孔。”猫猫却哈哈大笑:“阿二头,侬苦来,像猪八戒跌进盘丝洞,钻不出来了。”小茶馆说:“阿二头看到女人就没有命,就是从来不搭我讲一句话。”我说:“想我与你开玩笑,侬讲话像开机关枪扫我,我不是倒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