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弹硌路大杂院,斜对着的救火会,解放后转进来不少解放军,消防队付队长602就是。他有事外出,有个习惯喜欢走电车路。他沿着电车轨道向东,到国泰药房买点头痛脑热的药,然后再跟着轨道转弯,到八仙桥的百货店买毛巾牙刷之类的东西,再到八仙桥菜场买点鸡蛋,一切办事停当,就顺老路回去。如果他想到我家小摊吃炒面牛肉汤,就径直走金陵路,然后走弹硌路回去。最近听说大阿姐为了‘镇反’运动忙得昏过头,又听说她生病了,不知好了没有?今天想去看看她,顺便送点鸡蛋,所以走大马路金陵路。走到普安路口碗店门前的公用给水站,几里咋啦的声音好热闹,怎么有一个声音特别熟悉:大水缸六根,小六子你排队排好,不要插当......小六子或许与她寻开心,或许是少付了一根筹子,二阿姐就骂山门。尽管她自称上海人,开口骂人就是江北腔,像开机关枪:小六子死样的,狗操的。小六子故意寻她开心:二阿姐你说你是上海人。怎的骂起人来,江北话一套又一套,比江北人还乖乖龙迪东。她骂:小六子,你没得好死。小六子只是哈哈大笑。
不知怎么,602听到小六子的叫声感到特别亲切?他绕着水龙头转一圈,好一个眼熟的身影,再转一圈,那不是我的相好吗?他们的家乡,是苏北最早的解放区。身板结实方头方脑的小六子与后村的青葱儿一根的水秀对上了眼,搞起了对象,商量着等来年收成好一点,把草房整修一下就办大事。谁知乡政府动员有为青年参加解放军。她送他去参军,还说妹妹等着你回来……他从苏北打到上海,已是班长,由于形势需要,他紧急转入地方,做消防队副队长,相当于排级干部……等水站稍稍空下来,他又转一圈,才鼓起勇气说:“你是水秀?”世界上哪有这等巧事?她刚才还在骂拉小板车买水的江北猪猡小六子,她已把自己定位上海人,骂人就骂苏北话。怎么家乡前村的小六子真的到上海来了?还相貌堂堂一派干部模样,领肩还有星星斗斗好像是很大的官。二阿姐惊讶之余,用上海话问道:“侬是救火会领导”602的上海话带着江北腔,何况救火会领导是副科级,自己仅仅是副股级,就说:“我刚升队长。”她原来热情有加,可小六子连上海话也讲不来,一副江北腔,她感到失望,只是冷冷地答应以后谈谈,谈话没有喜相逢的味道……后来二阿姐对他不冷不热。我姐大病初愈后,接到我的传话,就去找602.
“你晓得不晓得?我和二阿姐是同乡和朋友哎!”602满口苏北话。“侬勿要寻我开心?”
我姐倒吸一口冷气,世界何等之小?地球真的变成地球村?而且还是龚村的前后村。同乡,同家的二个人,在分别五六年,各奔东西南北,不其然在上海相遇,竟然在同一地区。即使用无巧不成书来形容,也令人难以置信。602说,二阿姐对她很冷淡,至今没给她口信。不管怎么说自己还是个干部,工资和津贴加起来上百元,那可是高工资。他想不通,她为什么爱理不理?希望大阿姐去做工作。我家的人除了我父亲,就是喜欢管闲事。按习惯大阿姐总是一口答应,还拍胸脯。可是今天却说:“我勿想搞里弄工作了。”“我知道你是好人,好好休息哈子。”他送一斤鸡蛋,我姐回头几次就是回不了,他说,“我晓得你是好人,你不是说家里屋苏北话:“你不得急,有机会再讲。”
我姐病好之后,每天管好早饭之后,就坐在门口的破藤椅里结绒线,什么也不管。群龙无首,谁去管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什么每周一次的大扫除,每晚八点的摇铃,就无影无踪了。当然,也有人特别卖力,积极,二阿姐总是说:“大阿姐,勿大扫除天井里一塌糊涂”她有空就来天井,我姐说:“有空我搭侬谈事体。”矮脚虎小吴,一早扫好和平坊,就提着扫把,拿着铅捅来报到,说道:“大阿姐,我来大扫除了。”我姐又好气又好笑:“随便侬。”他一人扫地再冲水忙活半天。有一天,大阿姐闷在藤椅里结绒线,正哼哼着沪剧《碧落黄泉》志超志超我来恭喜侬,侬玉如印象阿忘记?突然,民警黄同志带来一个人说:“大阿姐,来认得一下,这是新建的街道办副主任龚大姐。”他们早就认识了她经常去区政府,认识她是保卫处的,就叫一声龚大姐。她穿着洗白了的旧军装,与大阿姐套近乎,什么革命总是有阻力,年轻人就要在大风大浪中锻炼,又送了一支笔和工作手册。心眼直心肠软的大阿姐,拉不下脸,到了大扫除日就去摇铃叫人。我妈就骂她她:“十三点,勿去照照镜子,人瘦了一圈,又要做吃力不讨好,又讨人骂的事。”大阿姐二手一摊,喃喃着:“有啥办法,生来是劳碌命。”再说自己也答应帮602的忙。她认为二阿姐是她最好的朋友,小姐妹淘有什么事不好商量的。趁着轮班摇铃的机会,就说:“我看602不错,你们可以谈谈朋友。”“关侬啥事体?”二阿姐上来就是硬钉子,“我又没叫侬介绍江北人。”大阿姐依然不看山水,不听话中之音,继续说:“伊卖相勿错,工资又高,我想想配配侬足够了,我十八只蹄髈吃定了。”二阿姐认为这句话是藐视她,点穿了她的娘姨身份,脸刹地一红,以为自己心中的秘密被大阿姐知道,再想狠狠骂几句,但她毕竟是城府很深的女人,表面张扬,骨子里工于心计,老是想防范别人。她想,大阿姐毕竟是老土地小领导,又有恩于自己,自己作为外来妹,与她闹僵不合算,何况刚才已经扎她硬钉子。她马上改换口气,和善地说:“大阿姐,吃蹄髈还不是一句话,侬帮我交关忙,我应该好好叫谢侬。李老师教我语文,王老师叫我历史常识,我忽然开朗,懂了很多事情。我现在年纪轻,想多学点文化,没有心思谈朋友,侬看是伐?”她心里在想602是否在大姐面前乱说一气。她既是摸底又是打预防针,就补上一句:“男人就喜欢嚼女人舌根,不要听伊乱话三起。”大阿姐随口说:“好好好,侬勿想谈就不谈,只怪我没有福气吃蹄髈。”她开心地抱住大阿姐说:“大阿姐到底是我最好的小姐妹淘。”
大阿姐的张扬与二阿姐是二码事,直来直去从不设防,她不明白做好事没好报,更不明
白的是一个西区来的娘姨竟然答臭架子,再说拍了胸脯又落空,脸上挂不住,只得向602打
招呼,也想问个水落石出。大阿姐也说苏北话:“你们到底搞什的玩意?”显得很尴尬的他
终于坦白交代:水灵灵的妹妹送他去参加解放军,路过村西的高粱田,热辣辣的哥哥猛一推
二人进入青纱帐,相拥热吻,翻滚,一股热火升天,干起了男欢女爱的事。出得青纱帐。那年她才十五岁,等他几年,回来结婚也不晚,索性送他到东顺河有石狮子的石桥上,她哀艳动人:“哥哥,可得早点回来呀,不得把我忘了呀!”“不得忘,我巴不得明天就回来!”他杨着脖子咬着牙,一溜烟不见了。她向往着革命成功,哥哥回来,一头牛、二间房、三亩六分田的美好场景,就像东顺河上飘着的太阳,红红的、美美的……按理说,有了这种关系会更加亲热,二阿姐却冷冷的对待602,究竟是怎么回事?大阿姐想弄咯水落石出。
天下事奇中奇巧上巧。那天,区政府街道办的龚大姐来检查工作,正要找我姐,恰看到二阿姐,惊得目瞪口呆。二阿姐并没发现她在看自己,只顾往给水站走。龚大姐问大阿姐,她是姓龚的?大阿姐点点头。龚大姐追上去又回过身再盯着她看,突然二阿姐也惊讶不已认出了龚大姐,她们用苏北话同时惊叫:乖乖龙迪东你怎的来上海?二人抱成一团,眼泪与苏北话同时轰出来:做大头梦啦,老天爷怎的睁开眼?感谢解放军解放上海,要不怎的能碰头……还是龚大姐向我姐说:“上次表彰的名单上,有龚水秀的名字,我想唉,世界上同姓同名的多呐,拉块是我妹妹。今天看到她是亲妹妹,没的错。我们分别六七年啦。”大阿姐还没从离奇巧合的梦幻中醒过来,二阿姐与602的奇缘,她始终无法相信,突然又冒出龚大姐,难道地球村变成前龚村后龚村?
也怪不得二阿姐无情,军队与机关的称谓交错重叠,什么排、连、营、股、科、处,她搞不懂,还是龚大姐爽快,跟他谈什的,小巴辣子一个,了不地22级干部,他单位副科级编制,将来做到老死,了不地副科长最高18级。我部队副营级,到机关升到正科级也就是16级,领导他还转几个弯。”“你好大的官。”二阿姐叹口气。“大什的,讲把你听吓死人,你姐夫区军管会副主任、副区长副局级干部,在部队是师级,正儿八经的13级干部。”二阿姐听得有点咋舌,龚大姐还说:“慢慢来,争取将来是个干部,到那时叫你姐夫找个15级副处级的干部。”从此602经过给水站叫她水秀,她装着没听到或爱理不理。
原来如此,二阿姐工于心计唯恐高粱田的丑事外露,也看不起602这个小巴辣子,何况
她又疑心疑惑怕大阿姐知道她的事后,到处放野火,所以心里防着大阿姐。大阿姐直来直去,没有心机,但毕竟善于思考,想一个不见世面的懵懂村姑,怎么会在西区住洋房,做大户人家的娘姨?这不是飞机上吊大闸蟹,悬空八只脚?大阿姐去找602并说道:“你去参军后,知道她的情况吗?”602愣了半天才说:“我到上海后写信回家,村里人说她跟着远房亲戚到北京去了。”玄机就在这儿,这女人不简单,以后得防着点。这是大阿姐与二阿姐结下的第一个梁子。
外边都知道,二阿姐是区政府的头头的小姨子,也都在议论:二阿姐肯定会去区政府做干部;肯定要离开无光无窗的二层阁,去住好房子;肯定要离开冬防队,不再晚上住冬防队办公室,睡狭小的活络的帆布床。谁知□□干部就是硬气,龚大姐依然一身正气,绝不以权谋私去照顾亲妹妹。二阿姐依然卖水,做钟点工,摇铃,大扫除,还睡在冬防队办公室。
大阿姐与二阿姐的第二个梁子是为了房子的事。话说冬防队刚成立那会儿,没有办公的地方,万一有事,几个冬防干部就在我家弄口商量大事。阿奶看在大阿姐的面上,腾出弄口的房子,免费借给冬防队作办公室,为期一年。二阿姐白天办公,趁机晚上作为自己的卧室,展开行军床睡觉。我姐大为不满,叫她卷铺盖走路,何况冬防队男同志也不少。她搂着大阿姐:“阿拉是最好小姐妹淘,我也不会白住,多帮阿奶做点事体,到辰光我会搬的。”她也说话算数,挑水、洗衣服等事都包下来。我姐无话可说,就让她住下来,谁知一拖年把,催她几次,她赖着不走,为此竟然成了冤家。那天一早,大阿姐奋不顾身,冲进房间叫她搬走。她从被子里坐起身,竟然叫喊:“关侬啥体,阿奶又没叫我搬。”“房子是阿奶借给我的,我有权叫你搬。”大阿姐掀起她的被子,“你不搬也要搬。”谁知正巧一根黄瓜滚下来。二阿姐的脸涮地红了,我姐毕竟是女孩,也脸红了。那时的女人用黄瓜□□,也是令人耻笑的事。她没有了底气,也不想回到无光无窗直不起腰的二层阁,就开软当:“大阿姐帮帮忙来,我出房租好来。”大阿姐已经知道,她当面叫得亲,背后说坏话。暴发户裘三根因病死亡,秋冰的二个姑姑是二根木头,什么事都不会干,来求我妈,我妈大病在身,就叫女儿去帮她们料理丧事。按理说,裘三根是监外服刑的罪犯,大阿姐自觉不宜帮忙,感到有点为难,跟在二个姑姑后面的秋冰不断扭我大腿,那意思叫我去求我姐,我求姐姐帮帮她们吧,她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毕竟是老邻居老教友,也喜欢我这个小兄弟就去帮忙,二阿姐在龚大姐面前说她阶级立场不稳。又说她包庇算命的冯先生。为此大阿姐对二阿姐恨之入骨。今天大阿姐暴跳如雷:“阿奶房子只借苏州人,不借苏北人。”“苏北人不是人?”“苏北人是江北猪猡。”“侬山东人吃麦冻。”“哪怕吃狗屎,就是不让你住。”“我搬我搬,我看侬永远神气。别以为这儿永远是你的天下。咱们走着瞧。”二阿姐认定只要她姐夫这棵大树不倒,嵩山区就永远是龚家的天下。来日方长,到时候见颜色,她只得忍气吞声答应搬回去,但还是赖在那儿不走。二阿姐始终把自己定位上海人,一心一意想融入上海市民阶层,谁知大阿姐的一帮小姐妹看不起她,不理她不接受她,反而背后骂她江北猪猡,这大大伤害了她的自尊心。想不到大阿姐为了房子,竟然当面骂她江北猪猡,这反而使她矛盾的心态加极,她既仰慕上海人,骨子里又仇视上海人,特别是那些看不起她的上海人,哼!总有一天叫他们付出代价。
这使我非常为难。我感到我姐做得过火,那破房子有什么稀罕,非要赶她走,再说我姐确实沉不住气,听到几句坏话,就要闹个明白。本来我吃好晚饭,不是到阿奶家与秋冰一起,帮阿奶敲腿,陪阿奶说说话,就是到二阿姐房间坐坐白相相,即使她洗脸洗脚甚至于擦身也不避讳我,我已经是初中生,她还把我当孩子看。我姐与她闹翻,我也不好意思进去。正巧她从老虎灶泡水回来,看到我就叫:“阿二头进来坐一息。”我只是愣在那儿,她又从井里吊起井水,又补上一句:“进来呀,阿二头。”我厚着脸皮进去。她洗好脸,脱去外套,撩起内衣擦身,还说:“帮我后背揩揩,特别是脊梁骨用力擦。”我帮她擦好背部,头一晃,恰看到她侧身的半个□□,心噗噗乱跳,熬不住伸手摸住她那东西。她抓住我的手打了二下,又用手指刮我的脸:“勿老实,老面皮伐?”我不好意思低下头,她又撸撸我的头,我已经到她耳朵根了,她还把我当孩子,说道:“怕难为情啦?侬讲,二阿姐待侬好伐?”我点点头。她转过身来给我一卷rca水果糖,我发现她白竹布内衣的扣子没有扣好,二个东西直挺挺挺在我眼前晃,然后她说:“侬搭大阿姐讲,等我借到好房子再搬。”我点点头,又狠狠地盯着她的东西看,心想,如果他们不吵架,我就有二个好姐姐,就可经常看她洗澡。我刚刚想回去,她却拉住我说:“阿二头,我晓得侬是好小囡,读书蛮好,也蛮听我闲话,就是有点色咪咪勿好,好小囡勿好这样子。”她嘴上这样说,背转身却当着我的面换内裤,那屁股撅起来就是好看,我又熬不住去摸她屁股,她回过身来打我头塔,却反过来被我看见黑土地,我情愿被她打,眼睛还盯着那地方,还说:“二阿姐,侬真咯老好看。”她连续打我几下,还笑着说:“我拿侬迭只小色鬼也没办法。”
就在她准备搬回去的前一天晚上,又准备洗澡,还说:“小赤佬,好回去了。”我哪里肯走,这是我最后一次想看她洗澡,以后就没机会了还是赖在那儿不走。等她脱光外套只剩内衣,就骂我;“小色鬼又想出外快,勿要面孔。以前我到你家里间汰浴,就听到侬在外间爬楼梯的声音,老实交代是不是看我汰浴?”我毕竟做贼心虚,站在那儿不敢响。“勿坦白撘我滚。”她要推我出去,又要关门,并说,“只要侬听我二阿姐闲话,,我就让侬看最后一次。”我点头承认我偷看她洗澡。她顺手就是二个耳光,骂道,“小流氓。”我急急巴巴说:“我勿是流氓,我是好小囡,怪来怪去,只怪侬身体太漂亮,尤其那个水蛇腰。”“我真拿侬没办法。”她反而笑起来,“就帮我槎背,勿好动手动脚。”当我替她槎背时,又忍不住摸她的腰部,最后又摸她乳房。突然,电灯暗掉,我脸部被什么东西在撩巴,好像钢丝刷刷我的脸那么痛,身体又被缠得紧紧的,几乎透不了气。天井里响起我姐姐的声音:“阿二头侬魂没有了,好快点回来睏觉。”我急于想回去,但像被粗麻绳困住,依然挣扎在黑暗中,依然挣扎在白蛇洞。
当我回到家,我姐惊叫:“小赤佬,从鬼门关回来?”我照镜子,自己吓了一跳,满脸血糊糊的抓痕,我突然想起,二阿姐的手指甲很长,刚才她想叫我做她的狗腿子,我没有答应。
她想白白地让我看了她的光身体,我却不愿做她的跟屁虫,她就起坏心,抓破了我的脸。“刚才侬啦啥地方?”我自知瞒不过,就直指对门二阿姐的房间,她骂:“怪啥人?只怪侬自己色迷迷,老是去钻白蛇洞。”从此我对二阿姐既爱又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