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新池就在我们弹硌路东首的普安路上,门楣与门档是汉白玉装潢,磨石子地坪,进入大门右手是大众厅,左手是逍遥厅,大厅正中对称的乳白色的磨石子阶梯的扶手却是汉白玉的,迤逦向上,一边是贵宾厅,一边是思密达包房,除了南京路的裕德池,也可说上海沐浴业的饶楚,当然鲁师傅是擦背(界)的领军人物。三教九流的上三路人物:万老大、丁经理、李厂长、唐半天、裘探长、冯半仙等是楼上贵宾池或包房的常客。池水从午到夜清澈见底。下三路人物:小大饼、铅皮匠、包格里、阿水根等进楼下的大众汤。晚饭后大众汤.变成肥皂汤。童年除了上教堂,去洗澡也是一件很兴奋的事。当然我父亲是大众湯的常客。十天半月,特别是大冬天泡在池里,暖暖的,洗掉身上的污垢,感觉一身轻。那时,大众厅的大毛巾是一条红一条白的,而逍遥厅是一条蓝一条白的。有时我们故意说得好听,我们去红白厅。
裕安里九号的鲁师傅,午饭后,哼着苏北调的小曲儿:小妹妹如针郎如线,穿在一起不分离.......哎呀呀......不知是跟周璇学的,还原来就是苏北小调。鲁师傅迈着外八字的卓别林步子,迈向日新池楼上。他不知客户姓甚名谁,以职业或行业划分:大世界、包打听、卖米的、算命的......他的绝活绝对灵光,这是客户评介。擦背软中带刚,舒服爽透,还要问哈子:快活咯。更绝的是敲背,节奏跌宕起伏,啪啪哒哒,哒哒啪啪,客户会感到重重轻轻,轻轻重重,哒哒哒突然腰部啪一下收场,客户叫喊喔吆适宜。推拿没得话说......客户出池,他热毛巾帮你全身擦干,帮你围上白色的大毛巾在腰部,帮你穿上软草拖鞋,再送你到躺椅。如果天冷,帮你满身盖好大毛巾。当然小费大大的有......贵宾大都成为故人。
就因为他的一手绝活,认识了裕安里九号客堂间,是个包打官司的绍兴师爷,老光棍一
条,经常到他那儿做全套,擦背、敲背、推拿、拔火罐、甚至于脱臼、疗骨等,再加小费等
于徐福和一桌酒席。师爷到底是师爷,每天泡在池水里闭目养神,一旦老人马相见就说死话,
大家喊绍兴书爷来一只。他板着脸慢慢的说:踏三轮车的阿狗是只骚货,车上坐着美女,心里已经骚咯咯,突然又看到路上一个美女,旗袍开叉开到大腿根在风里飘忽飘忽,更加骚咯咯,还扭头想看到旗袍里边是啥抹事。突然发现前面是马桶车,马上伸手去抓急刹车,却抓住了大□□……突然哄堂大笑。他自己也笑过头笑脱了下巴,慌得浴客要送他去医院,鲁师傅大叫:“不得动!”全场鸦雀无声,只见他左手张开卡住师爷的后齶的硬腭,右手就那么提托一下,软腭上堂,竟然天衣无缝。吓得面如死灰的绍兴师爷还是不敢讲话。他说:“你笑哈子。”师爷闭嘴不动,浴客起哄:“侬讲话死的变活的,有本事死人也可变活人。”他们泼水搔痒,师爷终于活过来,还哈哈大笑。从此擦背汉名声大震,又额骨头碰到天花板。师爷摸到他的底牌,与人合租二层阁,还喜欢吊膀子、轧姘头、打野鸡,手里没有钱。老头为了省钱,只买洗澡和擦背的筹子,也不给小费,其余的到他家里来做,也不给一分钱,条件是让他在客堂间搭帆布床(丑事不能在家干)。老头百年之后房子归他,这不是天上掉下馅饼吗?他吃到了馅饼,又想吃天上掉下的林妹妹。
自从二阿姐造访后,他异想天开,一觉醒来,眼睛盯着天花板,林妹妹就在天花板处,
向他淡然而笑。他隐隐约约,朦朦胧胧感觉到,林妹妹就住在附近,不是这块,就是拉(那)
块,反正不是裕安里就是振平里看到过她。不走后门只走前门的他,现在前门后门都要走。
在振平里的垃圾筒倒垃圾,在裕安里的小便池撒尿,故意串高墙的小门,东望望西看看,望
秋水看野眼,希望突然遇到林妹妹。谈朋友,结夫妻、共枕眠,再来个□□,快活咯......躺
在床上的他,会突然傻笑,笑得他自己莫名其妙。
鲁师傅的频繁出入后门,引起对门10号房客的不满。72家房客无法在螺蛳壳里做道场,
春、夏、秋三季借着弄底的高墙,围成凹型的小广场,10号房客买汰烧都在这儿,年轻人
的康乐球摊就放在9号后门,即使后来高墙开小门有人穿梭也不影响他们的活动。苏北阿姨
为楼上宁波阿姨服务,理所当然走后门。姓鲁的你好走前门为啥勿走前门?表面上看10号
的上海人不讲理,心里却隐潜着仇视、蔑视、妒忌。迭只江北猪猡拾皮夹子,拾去一间房子。
他推门出来,碰到打康乐球的枪棒,阿三头故意用苏北话叫喊:“法国人干什的?现在不得
是法租界。”接着轰然大笑。他怎么也搞不懂,我是中国人,拉块(哪里)来法国人?不是
我的事不管我屁事。久而久之,条件反射,只要他出现,法国人的叫声不绝于耳。他上去吵
架:我拉块是法国人?他们故意胡闹:什的这块拉块,这个拉个,乖乖龙迪东搞不懂。
上海人堪称语言艺术大师,全国人民听不懂上海话,上海人什么话都听得懂,国语开得比南下干部还好又引申发挥,无限转借。苏北人三把刀:剃刀、菜刀、修脚刀。剃刀乃理发也,以前理发店的上方悬挂红白蓝转轴灯,恰恰是法兰西标誌。只有深思才得个中三昧,隐喻苏北人是法国人,法国人强占租界,不是好东西。这块拉块吵得毫无结果。他们变换花样,他推开后门,猪头三驾到混合哈哈大笑。他又搞不懂,什的猪头三,他们敢骂我江北猪猡,老子拿把刀劈哈去,猪头三不关我的事。久而久之又惹恼了他,他呼天怆地:拉个猪头三?上海人说猪头肉三不精,不瘦不肥不夹花,引申为三不像,三不像就是不伦不类,是蠢猪、不识抬举、不懂行情。吵架就像炒三北盐炒豆,炒个没完没了,他突然想起去找里委,找来找去终于找到二阿姐,他问:“你怎的在这块?九号里的小鬼不讲理,气得老子火冒冒,恨不得一刀劈哈(下)去。”“不得胡来不得劈刀子。”她听完故事,无关紧要,就亲自出场调解,一口糯得得的上海话:“倷帮小爷叔,勿要搭伊寻开心。居民同志大家要团结。还有侬阿三,勿要瞎起哄。”“向领导致敬。”这些调皮鬼站得笔挺又敬礼,再转向鲁师傅,“对不起,法国大爷。”全场的哄笑声,引得二阿姐也笑了。“倷班小赤佬,勿要油腔滑调,大家客气点,看到伊出来让一让。”她说好,马上改苏北话,“吃中饭,这块人多,你走前门,凑什的热闹?下班回家这块没得人,你走后门,不就了地?”“好地好地。我听你地。”临走,他说:“你来哈子!”她没理他。这儿透露的全部信息是他需要她。当然她只有依靠他,才能实现“曲线救国”的计划。原来认为他人难弄,才欲擒故纵。
那天,二阿姐进入九号后门,见鲁师傅在龙头处洗刷,她故意不睬他。他想打招呼,她已上楼,等他洗好弄好,回到客堂间,故意留着一道门缝。当他听到楼梯声,就光着上身,穿着肥大的阿罗式衬裤,马上打开门与她搭讪:“是你?大干部一个,进来坐哈子。”他既不会客气,也不会转弯,傻得可怜。“我来调查,配合咯?”她从心底里看不起这样愚蠢的家伙猪头三一个。“晓得咯,配合咯。”他竟然想不起穿衣服,不停拍胸脯,好像显示他身体好。二阿姐也真有本事七拉八扯变同乡。
“你是前村老鲁家的,你舅舅就在我家后村,是我的表姑爹,王大爷。”她翻开工作手册,上面密密麻麻从派出所户籍档案抄下的资料。“是1945年秋天到上海,在澡堂檫背。”他愣头愣脑,心想,怪得很,她比我的客户算命先生算得还准,说道:“我是姓鲁,你怎的晓得咯?我有个亲戚是姓王唉!”他顿了顿,“慢哈子,让我想哈子,好象有这事。民国34年,抗战胜利我到上海的。是八月半,有个客户给我吃广东月饼,好吃咯。”
“算起来你是我家表哥。”她把180公里的距离说成前后村.看起来傻乎乎的他顺势回答:
“大概前世有缘分。”她说:“3号的三层阁住二对夫妻。你以前阁楼是二个男的合伙。”“真
的假的?有这等怪事。”他反问,“我们男的合伙没得事。”“你不信去问哈子?10号亭子间住二个不搭界的男女,户口是二本,当中拉块布算二家。”“这个好事怎的轮不到我?”这家伙真傻得可爱,“他们搞腐化怎的办?”“我不谈这个。”她见傻家伙想入非非,见机会来了,不知故意还是天有点热,脱去人民装外套,42支府绸布衬衫,隐隐约约显出胸脯。那年头穷人不用胸罩,最多是个肚兜,胸脯挺得高高的。这家伙毕竟是光棍,衬裤里边的东西慢慢地挺起来。她好像没看到,继续说,“你居住条件好,所以身体健康,我常驻你们里委,还要调查,住得远,来回真不方便,起码二三毛车费……”她说完,故意冷场,室内的空气却有点潮热,突然她合上工作手册,拿起人民装往外走,“不谈啦天热得没得命,到外边透透风。”他起身拉住她;“再谈哈子,到时候,我请你吃饭。”“不好意思谈。”她欲走还留。他突然想起她刚才那些话,什么不搭界的人住一起……“噢!我晓得咯,你想住这块,你要跟我搞对象,我就让你住。”“要谈朋友也要慢慢来,要相互了解,我意思是当中隔层幔。”
披起衣服想走又不挪动身体,“本来么,我想付你几块房钱——不谈了,不谈。”“我图什的?几块钱,笑话?我身体好,就图这个。”他衬裤鼓得满满的,继续说,“我爽快,要谈就谈这个,不谈拉倒。”
她尽管自己是苏北人,就是瞧不起他,江北猪猡一个,连上海话也讲不像,他人样还可以,但无耻,粗鄙,也就擦背了此终身。但她毕竟是单身女人,高粱田的事忘不了。她说:“狗操的,不要乱讲哈子。我是国家干部,与你谈正经事,你态度要规矩点。”这个傻家伙还有调侃女人的本事,说道:“咱们是老乡,我是开开玩笑。你来调查我的健康,我身体好得很,没得假,干他半个小时不在话下。”他毕竟是擦背汉,用手掌拍胸脯,就像敲背那样啪啪响。他又说:“咱们是同乡,你把我当家乡朋友看,我请你吃肚包鸡,鲜得不得了,真的,没得话说。黄桥烧饼脆脆的就是好吃。”
据我姐当初听602说他听家乡人说,自己参军不久她帮远亲的大户人家办丧事,由于勤快能干,模样儿好被来奔丧的少主人垂青,后带回北平。北京的历史就是空白。我姐从户籍资料查到,她从北京迁到上海西区的泰安路,据二阿姐自己说,是做娘姨。难怪大阿姐当初无法理解,一个西区来的娘姨,竟然不把602这个干部放在眼里,里边肯定有花头?
今天,她看他野牛一样的身板,挺得高高的家伙,就像闻到了从箱底拿出的麝香,带有
雄性荷尔蒙亢奋,使她头晕晕的,有点春意荡漾,那种感觉就想让男人抱,越紧越好.....
可是,我不能毁在他手里,龚大姐说,一旦自己是第一把手,就调她到街道办,总有一天我
也会是处局级干部.我不能搞腐化呀,很多革命干部就是搞腐化掉队的。可是即使马上去了街道办,也只是科员,等到正牌的处长,要何年何月?眼看宁波老太的房子……她想离开,又提不起脚步。这家伙尽管是蠢猪,玩女人却是老手,他从后背抄起她的腰,那根家伙顶住她的臀沟,尽管隔二层布,她还是感到莫名其妙的兴奋,身体軟得任他抱起她甩到床上,她挣扎着推开
像倒下来的门板般的身体,可是就是推不开,又觉得下身有点潮,嘴里喊我不要,却任他趴
自己裤子。她守身那么多年,没有绯闻,不搞腐化,却被她看不起的擦背师傅轰开,高粱田
也好,老北京也好,味道没法跟姓鲁的比…….等她酣畅淋漓,冷静下来之后,二阿姐怎么
也不明白,自己规规矩矩的人,怎么会躺在猪头三的下面?她环顾满房间的上海家具,天花板
厚厚方方的横梁,房子够结实够方正,什么都好,就是江北猪头三不好,连上海话也讲不来。
好在九号是封闭的世界,她以帮佣老太为名,进入九号这幢房子,又借着与檫背汉搞上了关系,借口帮宁波老太名正言顺的搬进了他的房间。房间宽敞了,住得也舒服了,但麻烦也来了,每每找东西洗东西,总发现有女人的内衣和低档的女用化妆品,问他,他不说,问得多了,他显得不耐烦地说:“拉个晓得是拉个的?”回答得何等巧妙?也说明那张嘴还靠得
住。最终才知道东西是苏北老太的,而苏北老太是檫背汉的姘头。这个破鞋的嘴,就像长方
的木制风箱,只要你肯花力气拉动,就会拍啦拍啦呼哧呼哧地传风。可是世界上没有不透风
的墙,万一自己的丑事被长舌妇知道,必然极度眼红要报复,到处兴风作浪,到那时自己的
脸往哪儿搁?关键是苏北老太这颗钉子要拔掉。
世界上没有免费的午餐,檫背汉真会那么傻,房子会免费给她白住?麻烦又来了,檫背
汉不但是头惷馿,还是头一级棒的野驴,他每天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玩那个他认为最好
玩的事,把她的被子掀开钻进去说:“来啥,宝贝丫头,玩哈子。”他不管她身体好否,愿意
否,非要来哈子。天长时久,蜜月期过去,她勉为其难,不想应付,他就会说:“来哈子明天
我请你吃排骨面,好好好,买听麦乳精你補哈子,我爽快不爽快?”最后是斗而不破,破口
大骂:“臭逼,给你脸不要脸,哈个月要付房钱。”她也回敬二巴掌说:“我告你□□。看你怎的办?”他也是二巴掌说道:“笑话,是你到我家又不是我到你家阁楼怎的□□?”她没想
到,他并非蠢猪,打官司那一套在绍兴师爷那儿学到不少,又说:“打师爷那儿学了不少,
他又说:”我不怕,以前的黑鱼精苏北老太告我,也没得屌用。”她又给他二耳光:说道:“你要不听话,看我不把你那个臭东西咔嚓。”她做剪刀剪东西的动作。他厚皮地说:“那东西没得啦,你就没得享受。”他们尽管天天吵,还是天天搞,但谁也不愿撕破脸。一个不愿暴露假冒的‘客堂间嫂嫂身份,’一个不愿赶走她,否则客堂间嫂嫂与苏北老太二头落空。在万般无奈之间,每当他干完那事,睡得像死猪,她就把他的被子拿掉,让他浸润在寒意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