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秋冰、冬冬子夜时分,在西藏路青年会门口,坐上18路无轨电车,到老北站,在
广场却碰到了阿四、大毛头、芋艿头。阿四说后面还有几个人,左等右等不来,我们就上车,
原来猫猫、小棉布、小煤球都在车上。一会儿,橄榄头与她的女朋友小周也上车。我很高兴,这就像我们童年去教堂的盛会,更兴奋的是我们地区的十大美女到了一半,七号冬冬与四号小煤球坐在一起,三号小棉布与阿四做搭子,大毛头想挨着一号秋冰,可惜被猫猫紧紧拉住。
原来为了大毛头,能不能去杭州,我是坚决反对,但猫猫说大毛头有巧克力,我无话可说。
尽管大毛头父亲的糖果厂早就公私合营,但他经常去偷东西吃。这次活动是阿四组织的,在火车上,今天的主角是小棉布和猫猫,小棉布大学毕业马上要去香港,不久猫猫要去北京了,她邀大毛头来再自然不过,因为有得吃。果然他又带来一大袋好吃的东西,他想让猫猫吃,猫猫抓起一把逐个分发。大毛头又向秋冰讨好,秋冰学会了我的话,有吃勿吃猪头三。她看我一眼,拿起二块巧克力给我一块。我从来不正眼瞧大毛头的东西,但我手里有了二份,不要太高兴。其实今天真正的主角是小棉布,她父亲一解放就去了香港,几年打拼下来,站稳了脚跟,新开了一片绸布庄,陆续的把家里人接到香港去了。小棉布高中毕业考大学,大学刚毕业,等的就是这一天。
七号冬冬与四号小煤球凑在一块讲话,她们是舞迷,总是讲哪个交谊舞舞场最好。我不
解风情地说:“小煤球,侬白是白得来,比六号美女西洋白种人还要白,一点勿像煤球。”“现在人大了,不好再讲戆话。”小时候我到她店里叫煤球送到我店,就与她开玩笑:小煤球侬白是白得来,煤球黑是黑得来......随着阿二头侬坏的骂声,煤球飞到我身上......今天,她指指秋冰,“当心伊抓侬魂灵头。”我也为她遗憾,她与我同班,可惜没考上大学,而且还没有工作,我们与她相比还是幸运的。
一会儿猫猫又跳到我面前,捅我一拳:“我是侬大老婆,阿二头,今天侬睬也勿睬我。”我说:“侬是我小老婆。”她又是一拳:“侬昏脱啦,秋冰是侬小老婆。”“好好好,侬算我大老婆。反正侬也做不了多久。”我不依她,拳头就没完没了,她开心得一只话梅塞到我嘴里,正巧被秋冰看见,她扭过头去,好像很不高兴,表面上装得若无其事,暗地里一直扭我大腿,一路‘作’个不停。原来我答应她我们二个人去杭州。阿四说要送送小棉布与猫猫,我想我们在弹硌路成长,一起疯玩,一起读书,一起去教堂,那个美好的童年一直留存在我心里。即使初中,她们也在我家的小摊上相聚。不知怎么读高中后大家很少相见,我总觉得好像失去了什么。这是最后的晚餐,今日不相聚,我们童年和少年的梦,将烟消云散。
杭州是天堂的入口,奎元馆是杭州的名片,‘不到奎元馆等于没到杭州’,我们坐三轮车直奔奎元馆吃点心。秋冰挟一筷子面给我,没给我一根鳝丝。我的小排骨却一半到了她碗里。猫猫不知是看不掼,还是闹着玩,把笋丝炒肉丝的浇头都给我。秋冰脸转过去,假装看墙上的菜单。橄榄头的女友小周悄悄地拉一下橄榄头,又瞟了秋冰一眼,意思是秋冰小器太作。小棉布好像也看不惯秋冰,尽管她们承认她是一号美女。在我们街区,我们经常选美,从小萝卜头开始一直到青春岁月年年评选。评委会主任阿四副主任我,平心而论小周与秋冰相比,脸蛋一点都不输给她,可惜矮了点。谁是top1争论相当激烈,我主张比脸蛋比身材还要比胸部。我摸过秋冰胸脯她是真货,小周看起来平塌塌。全场暴笑,阿四主任否决我,只能比外形,不能去乱摸,为此橄榄头差点与我打起来。最终秋冰以身高夺取冠军小周屈居亚军,但大家公认,小周尽管不爱说话,总是笑眯眯与人招呼,显得随意和亲切,所以小周有朋友,秋冰却没人理她。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这是我童年的梦。朦胧中坐在飘移的船上,就像躺在床上,似睡非
睡中对着我家的斑驳陆离,星星点点护墙壁:向上尖刺的划痕是保俶塔,虚虚实实的横线是
飘逸在水上的苏堤白堤,大大的梯形肯定是孤山,三个小不点不就是三潭印月丝丝拉拉的
都像柳浪闻莺,梦中找了千百回的雷锋塔,始终是模模糊糊的影子和传说。传说镇江法海和
尚坏极了,把白娘娘关在地牢里,地牢又通杭州西湖,湖边的雷峰塔把白娘娘死死的镇在塔
下。我想英雄救美,去地牢千百回,就是没把美人救出来……遗憾的是,我们包了一个木船,放眼望尽湖边,就是不见雷峰塔,原来艄公说,雷峰塔早被雷劈坏了,真的遗憾,我再也见不到梦中的情人白娘娘。白娘娘是白蛇,白蛇是白蛇精就是二阿姐。
不知怎么,像条件反射,提到白蛇精,就想起了二阿姐,小时候我偷看二阿姐洗澡,光
溜溜的胴体,那个水蛇腰不要太美啊!啊呀,怎么变成一条白蛇?天哪!自从她赶走我的姐
姐,把阿福抓进去,我就对她敬而远之。有次我从学校回来,在嵩山路口见了她,故意扭过头去,她却叫我:“阿二头侬现在是中专生,哪能勿睬我啦?我小辰光待侬老好。”我见了她
有点愤怒,但不敢:“侬既然待我好,为啥要拆散阿拉一家门呢?”
她的京片儿很好听:“你已经不是孩子,难道还不懂政治?如果我不打倒她,反过来,她不
要打倒我?再说政治运动总有一批人要倒下去,只能说阿福中头彩。”我心想,好厉害的蛇。
说不定,哪一天,我也死在她手里。她又说:“好来,阿二头勿要再恨我了,只要侬勿要到外边放野火,我还是像以前一样待侬好,只要侬承认我还是侬阿姐,我还是让侬出外快。”天哪!我是个无可救药的色鬼,听说好出外快,难道她还让我看她洗澡一幅女人沐浴图,就在我脑海中闪现。大概是先入为主吧,她是第一个映入我童年眼中的光身美女,即使我后来作为摄影师看到很多美女,有时想到女人,第一个跳出来的就是她。难怪我恨她,就是恨不起来.想赶走脑海中的她,就是赶不走,我骂自己窝囊,难怪小道士说我的魂被她抓去了。
她说:“侬放心,只要侬听我话,我勿会弄訟侬。除非侬犟头倔脑。”昨天阿福来信,他已调到东北做煤瞎子,又会想起她,恨她,骂她。有时想起了,《天书》上那个忏语,谜语见了她又躲得远远的。什么‘大阿姐斗白蛇血泪染赣土地’‘福寿夭头根颠弹硌路蟹一串’
不是都应验了白蛇精的厉害。但有一串谜语我无法理解:‘自古红颜多薄命,大漠戈壁胡杨泪’‘天冬地冻疆地火焰燃烧煤尽’这几条我无法破解。冯先生经常说:“弹硌路上一批小赤佬去啃窝窝头,弹硌路上的小娘逼吃小米糊。”我猜不透意思,但总感到弹硌路不会从此太平。我不安地说:“猫猫、小棉布你们远走高飞吧,飞到天涯海角,飞到地球的尽头,我才放心。”小棉布有点泪汪汪,拉着我的手说:“阿二头再也听不到侬咯精彩牛皮,法国国王路易十六、雅阁宾□□罗百思比尔、与出卖自家六个鸡蛋的农民,死在同一架断头台下,很有意思。法国第一号肉弹,被摄影记者强行剥衣服拍照,老好白相。以后淘到好的旧书,叫阿四寄给我。”猫猫却说:“我要走,至少还有半年,侬哪能想赶我走啦?”我有点苦笑,她们没有理解我的意思。我们包了一只木船,荡漾在西湖,看尽了湖边的风景,就是看不见雷峰塔。小煤球惊讶不已,哪能看不到雷峰塔,听说雷峰塔下镇着一条白蛇。猫猫说,我听老爸说,雷峰塔几十年前就遭到雷劈,白蛇趁机逃走了,大概变成白蛇精,在弹硌路飞扬跋扈。老爸又说,以后重建雷峰塔,就要把白蛇精镇在里边,让法海和尚镇住她,让她永世不得翻身,从此弹硌路太平。阿四说:“冬冬,倷一帮人太平点,不要老去溜冰跳舞,在国外都是健康的娱乐活动,勿晓得啥道理,有些人就是看不惯。我在阳台上就看到黑鱼精向白蛇精瞎汇报,倷当心点。”小煤球说:“阿拉要好好叫再教训黑鱼精。”冬冬说:“怕啥?不偷不抢不犯法。总比伊拉轧姘头好。”一阵沉默之后,猫猫又哼起了天涯歌女。我与猫猫难得也去文化广场,那儿经常有汇报演出,我兴奋地大叫:来只董爱琳,来只王昆,她几乎有求必应,唱起了美丽的索罗河,马儿呀你慢些走呀……小棉布说:“猫猫,侬像金嗓子周璇,歌声太嗲了。可惜我再也听不到了。”猫猫立即回答:“西湖似梦,可惜梦要散了,说不定我到北京做梦,梦到大家。”小周忽然悄悄地落泪,小棉布抱着阿四哭起来。我放下蔡司127皮老虎相机,内心比她们更哀伤,更痛苦,童年的大杂院,我家的破房子都热闹。想当初,我家的小摊好不热闹,小南货、小袜子、西洋白种人等经常到我家小摊来买东西,吹牛皮,说笑话,谈西洋景。随着我家的小摊合作化之后,我妈与小摊早就搬到中心店,五号美女祥子嫁人,弹硌路冷冷清清,伙伴们即使星期天也难见人,猫猫与小棉布即将天涯海角,我们少年的梦,幻入西湖的水中,幸福的时光,似柳浪闻莺的柳絮飘拂而去。阿四垂头落泪,小棉布是他的学生也是恋人,更是他收入的来源。这一走何日再相见?
突然,猫猫又哼起《渔光曲》:摇荡着渔船,做着我们的营生……她的歌声把我们带到天堂,大家跟着哼起来,歌声徊荡在湖光山色中。我想,西湖美景千年不变,恰物是人非,这可能是猫猫最后的绝响,也可能是时代最后的绝响,也是我们最后的晚餐。
我们早早地上岸,去市中心游览。猫猫讲得对,再不去玩,以后就没机会,她买了很多
香榧子、小核桃。橄榄头买了好几把毛笔。小棉布勾着阿四,说道:“我想到解放路,买檀
香扇,花布伞,到香港送人。”她却给阿四买了一件丝光对襟衫,阿四眼泪簌簌地掉下来。
阿四是有情有义的男子汉,他想买一套碧丽绸的睡袍送给她,可是袋袋里的钱没那麽多,伤
心得落下了眼泪。他送我姐上火车,也掉过眼泪。“勿要哭,侬是男人。”小棉布用手绢替阿
四楷眼泪,自己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爸爸说,香港英语老吃相,想办法养好身体,我叫
爸爸弄侬到香港去。”只有秋冰跟在人后显得不高兴,我也拿她没办法,只得剥西湖的圆角菱给她吃,吃一个,还眼睛瞪着我。芋艿头跟在我傍边,帮我拿东西。
在回来的火车上,猫猫大概太累,头搁在在我肩上睡了。我不管秋冰在意不在意,让她
好好睡吧.尽管秋冰漂亮,但今天猫猫的风头盖过她,她既不高兴还吃闷醋,又不停扭我大
猫猫对我说:“别忘了寄照片给我。”在外滩我拍了许多合影,因为没闪光装置,只能在室外拍。那是127规格的皮老虎蔡司相机。
然后我们去落弹房,小毛与苏联海员打斯诺克。我发现,有二个穿灰布衣服的家伙,一
直在弹子房转悠,从头至尾,好像看球,又好像盯着人看,没有离开。猫猫看得兴起,抢过
小毛手中的枪棒,打进一颗红球,接着瞎猫拖死老鼠,又打进黑球五分。掌声雷动,汉语、
俄语、英语、波兰语汇成交响曲:好好好。冬冬笑得很甜,外摊18号的中波海运公司的波兰
人,强行与她拍照,闪光灯特别的耀眼,引起穿灰衣服者的注意。散场后,两个中国克格勃
问我们,与外国人谈什么?什么也没谈呀,只是说好球。没谈怎么笑得那么开心?奇怪,我
们连笑也不好笑。为什么与外国人拍照?莫名其妙,他们要拍我们有什么办法?克格勃楞在
那儿,可能事情也到此了结。我大妹却一不摆,二不休,感到受了极大的侮辱与他们吵起来:“阿拉勿偷勿抢勿犯法,为啥盯牢阿拉?为啥对犯人一样审问阿拉。”最后吵到了公安局。
苏联是老大哥,波兰是兄弟,明明没讲,就是讲了又怎么样?他们又不是美帝国主义;日本
军国主义;印度反动派,要给个说法。要到后来不了了之,公安人员要冬冬把地址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