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时分,平时空落落的大食堂,满满当当是人,可见□□和大炼钢铁气氛热烈和高涨。现在根本看不到秋冰,好想她,我有意无意往舞台中央前的桌子张望,却见全身白帆布盔甲的炼钢工人坐在那儿,连帽兜也不拿掉,耷拉猪八戒似的耳朵皮,看不清不知道是谁,怎么坐在秋冰的位置上。突然她向我招手,我只得过去,原来是秋冰。我们工人□□,五点下班,吃一顿免费的晚餐,然后继续无偿加班到晚上九点才能回家。科室干部是大炼钢铁,以前乱七八糟的厂区场地,东一个螺丝,西一块废铁,都被捡拾得干干净净,好像厂区从来没有这样干净过。他们就在铸造车间外,搭起小高炉炼钢。总公司干部集中在北岛的垃圾场附近大炼钢铁,炼出来大量像罗宋面包的铸铁,堆积在那儿.当然秋冰干起活来,还满卖力的。她说:“星期天上午到我家,大姑姑关照一定要来。”我说:“是裁衣服还是烧饭?”她头一抬有点调皮:“样样有。”我说“我不但是你的哈巴狗,还是你家的娘姨。”不知怎么搞的她比以前活跃,嘴巴撅撅笑笑,那意思是没人的时候让你亲一下。
星期天,在小菜场外,有个农民手里扬着甲鱼,大概二斤不到,叫喊着二块二块,我还价一块五就买下来,又买了一块钱火腿切片,再加其他东西,再去秋冰家。我向大姑姑实报实销,她给我20元还说:“以后,我每周把侬20块可以伐?”我说20元是我半个月的工资,她说男人身上应该多备点钱,我想大姑姑待我确实是好。当她回头看到甲鱼竟然说:“阿拉勿吃咯呀!”我说:“等我烧好,吃得打侬耳光也不肯放。”“万一腥气巴拉,我叫秋冰请侬吃天津□□花。”大姑姑笑着说,“假定好吃,我就找侬做女婿。”秋冰马上起哄,摆点本事出来,就自顾上楼做她的女红了。
我用开水香醋泡好甲鱼的黑沙外衣,用竹签洗净,肚背十字开花,挖去内脏洗净,内腔放满葱姜香料,恢复甲鱼的原体形状,肚背朝上覆盖火腿片,再洒满黄酒调味,放在大汤碗里隔水清蒸,火候恰到好处,刚揭盖子,秋冰竟然从楼上冲到楼下,还是给了我小麻花说道:“阿二头侬介有苗头,难怪我开心过头。”她又扭了我一下,小姑姑也煽动鼻翼说道:“香味冲得我鼻头吃不消。”大姑姑什么也不说只是笑,最终东西被她们抢光,我却没吃多少。
饭后,大姑姑说:“我们讲点正经事,还是应该坐得规矩点,要有仪式感。”她叫我坐在左边的椅子,小姑姑叫秋冰坐进右边椅子。大姑姑与小姑姑坐在厅堂正中的八仙桌二边。客堂还是那套红木家具,基本格式未变,爷爷那时候中堂是协天上帝像,后来大姑姑改成耶稣圣像。秋冰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急忙忙奔出去又急冲冲赶回来,手里还拿着一卷东西,跳上八仙桌,揭去耶稣像,按上□□像,又跳下来东看西看,图像是否正中。一连串的动作一气呵成,还说:“阿拉办公室都挂□□像。”又用抹布揩净桌子椅子。我惊讶得发呆,看来她的进步不仅仅是帮人讨好得来的,确实思想上有很大转变。我想我这辈子赶不上她了。
先是大姑姑说:“我们知道你们相亲相爱,是认真的严肃的,但我们还是要倾听你们的意见,你们应该真诚地,在上帝面前表达自己的愿望和态度。”秋冰马上纠正在□□面前而不是在上帝面前。大姑姑开国语,小姑姑完全是英语,意思是无论富有、贫穷、健康、疾病、艰难困苦、幸福顺境,都要相亲相爱直至永远……我说我一无所有,又非常渺小。但有颗真诚的心,永远爱秋冰,永远做秋冰的哈巴狗。秋冰用英语说:无论风暴雷电,哪怕惊涛骇浪,即使艰难险阻,也压不垮档不住阻不了爱情的旅程。天哪!我仿佛听到李亚王的呼喊;屈原的哀愁。难道我们的爱情曲折多变?我想,这毛丫头要么不开口,一开口就惊人。我后来又加上一句:“结婚是大事情,我总要跟我妈讲一声。大姑姑说:“我会对大姆妈讲的。”一会儿大姑姑从楼上拿下男士皮鞋的纸板盒,脱去纸盒却是手提保险箱.不知什么我的心会突然跳起来,随着大姑姑转动按钮的密码一刹那,小姑姑用钥匙打开保险箱的圪垯声,心跳像内燃机的活塞乱敲缸,敲得我受不了,趴在云纹大理石高几的台面上目光死盯着大姑姑的密码信封和钥匙合在一起交给秋冰。大姑姑和小姑姑同时说:“我们遵照你爷爷的遗愿,把保险箱原封不动,连所有藏品,正式交给你,愿你们谨记勉爱直至永远。”我想这是否是龙彪与三根缠绕近半个世纪的故事?是大探长发的横财,隐臧蓝宝石项链的秘密?当我刚进小学就听到流言,就问阿福,秋冰爷爷到底发啥横财?阿福回答:我只晓得一点点,啥咯保险箱。当正月初五接财神那天,我就问阿四,大探长哪能发横财?阿四说,好像啥个蓝宝石项链反正我也不清楚。当我送我姐姐上火车前,我想再不问蓝宝石项链的故事,就永远成为秘密。我鼓起勇气问,裘三根到底哪能发横财?我姐给了我二个麻栗子,还骂:侬小赤佬不是色就是财。最后还是讲,我只晓得一只手提保险箱的故事。当我陪着老瞎子读书的时候,又提起秋冰爷爷发横财的故事。老瞎子终于揭开谜底。
穷探长裘三根,半个世纪前与裕安里10号阿三的爷爷还是邻居。老阿三住在三楼,也像阿三一样爱管闲事。每当夜深人静,自己黑糊糊的房间,从地板缝中透进电灯光线。他趴下一看,穷探长打着伞不知在玩什么,他想三根子肯定不干好事,当他不打伞的时候,手里好像玩一串蓝莹莹的珍珠。不久穷探长,突然搬进裘陆坊的高楼,原来这家伙发横财了。老阿三那天去老瞎子处算命,谈起了这些怪事。老瞎子想起了报上发生的命案,传说中的江湖大盗龙彪,说不定穷探长与龙彪有关......
当大姑姑把手提保险箱,倾翻在小姑姑铺就的毛毯桌面,我像突然走进阿里巴巴的山洞
,电光闪闪,金蛇蔚艳,珠光宝气,灿烂无比,我的眼睛几乎炫耀得睁不开,在万千宝藏中钻戒玉器、首饰金链、大金十字架,琥珀、珍珠、紫薇、金簪、挑心、眉带、步摇,古代女子的全套头发饰品,装饰华丽,巧夺天工,精美绝伦。我追踪着价值连城的蓝宝石项链。秋冰手势比我快,拿起蓝宝石项链,套在我脖子上,还说:“爷爷临死前几天,天天叫我陪着他,还把蓝宝石项链套在我脖子上,还说这是我应该得到的结婚礼物。阿二头侬喜欢花花世界,等我们结婚,就算我送你的结婚礼物。”我戴着项链却不知如何是好,不断地亲吻抚摸之后还是交给大姑姑,让她收起来。大姑姑说,这也是她们第一次看到蓝宝石项链。美得无与伦比,美得比万花筒耀眼乖离。我想如果我结婚,不仅得到美人,还得到蓝宝石项链,这不是上帝对我的恩施吗!大姑姑说:“如果你们正式结婚,这些宝藏就是你们的,你们要像爱护自己的生命爱护这些珍宝。”小姑姑说:“我们不图什么,只要侬阿二头上门,让我们有热饭热菜,让客堂里有笑声。”我说关于结婚的事,还要与母亲商量。可是我想早点结婚,我妈又不喜欢秋冰,那可怎么办?
我离开秋冰家,突然想起冯先生说的,如果我娶秋冰,我这条咸鱼永世不得翻身,阿奶也说我与秋冰是一对宝货前世冤家。回到弹硌路首先看到的是红墙头算命馆,怎么稀里糊涂走了进去。“阿二头是伐”瞎子深凹的眼窝在蠕动。“来算命,阿拉勿算来。来骂山门出出气是伐?”他妈的,我是想来狠狠骂他,什么秋冰与阿二是‘一对宝货前世冤家’都是他胡说八道说出来的。他的瞎眼几乎是射电天文望远镜,能探测宇宙深处,也能探测人的心灵深处。令我惊讶的是,他怎么知道是我,又怎么知道我想骂他。即使我不骂他,心头疑惑重重,我与秋冰是一对宝货何以理解,前世冤家冤在哪儿?他合上盲文书,继续说:“阿二头,侬也算读书人,有事体商量商量探讨探讨请坐下来,要骂山门请到门外去。”我几乎被他堵住嘴,但还是说:“我妈与阿奶可能不同意我与秋冰的婚事,就根据你的‘前世冤家’的说法,请问根据何在?”“探讨的前提是,实事求是心平气和,做得到,我们就深谈。对伐?”我说可以,他叫半瞎的老太婆泡茶,并继续说,“今天侬来就是想探听蓝宝石项链的秘密。”这个老瞎子比明眼人还厉害,我心里咯噔一下,他又击中我的要害。他说:“三根子发横财是事后诸葛亮,穷探长造起了房子又开起了当铺,必然是发横财。其实真正放野火的是阿三的爷爷。”我问哪个阿三,他说就是在裕安里九号后门打康乐球的阿三。他接着说:“阿三爷爷也是好事之徒,他从三楼的地板逢,看到了手提保险箱,穷探长有事无事摩莎着蓝宝石项链,就此蓝宝石项链的秘密外露。”啊哦,原来如此。难怪秋冰说,爷爷的蓝宝石项链特别漂亮。老瞎子继续说:“那时我的眼睛还没瞎,秋冰的母亲实在漂亮,老实讲我看到伊,魂就没有了。受惠于她的漂亮,半生荣华富贵不尽,反过来风流孽债是要还的,伊咯男朋友,就像对过救火会的消防队员介多。秋冰的阿爷包打听发横财这笔账也是要还的,秋冰就是在还孽债。”奇怪,瞎子一点没胡说八道,我无法驳倒他,他是大学哲学专业的大学生,临毕业那年在学校运动会上摔了一跤,不知怎么眼睛瞎了。他是真正的读书人,毕竟我也是读书人,什么康德、莱布尼茨、任继愈等那些人的书我也读了不少。他不管我会不会动气,还是说下去:“侬心里确实装着秋冰,但就像贾宝玉心里装着林妹妹,看到宝姐姐又忘了林妹妹。秋冰与你不一样,眼里只有阿二,哪怕侬是瘪三。”这个臭瞎子,骂得我狗血喷头,我又无法回击,只得垂头丧气准备走路。谁知他又说:“还有啥问题伐?”我满肚子是气,想想他也许是好意,就说:“如果我这辈子与秋冰走不到一起,只怪自己无能。既然你骂得我狗血喷头,干脆让你骂到底,请问我一生的境况如何?”“一生我不讲,至少大半生侬是:猪头肉三勿精,四不像十样锦。”我喃喃着:“要死,老瞎子比冯先生还厉害,冯先生至多骂我咸鱼不得翻身,难道我这辈子真的无法翻身?”“侬勿动气,我也勿动气。五十而知天命,侬摸到自己的命根子,大彻大悟之后,或许有希望。”我灰头土脸走出算命馆,谁知道自己以后怎么样,但我与秋冰的婚事,看上去没希望了。我走到马路中央,又被他叫回去并说:“侬急功近利捞现钞,美色美食枪在先。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你脑子好也无济于事——”我听不得反面意见,正想给他几拳,不知怎么他大概点中了我的命脉,竟然呆在那儿,好半晌才说:“侬叫我哪能?”“眼面前勿要得罪二阿姐——”我乱插嘴,白蛇精?老瞎子继续,“我不管黑鱼精还是白蛇精,侬自家心里有数。”我心里慌得很,怎么他像小道士一样,知道我的隐私,看二阿姐洗澡,摸她的那个?他继续说:“离开那帮吃吃喝喝的小兄弟,特别是唐和尚的儿子根福。老子是黑道人物,心里还有一点正气。儿子心里没有正气,却学老子的歪气,弄不好几进宫......”他哪儿是算命,而是哲理性的预言,我是否听进,自己也不知道。
□□那年头,我每天11点回到家,马马虎虎洗一下,大概是太累倒在床睡去了。最近心事重重,为了结婚大姑姑总是催我,秋冰也问到底哪能。其实,我早就想当然把秋冰看作自己的老婆。如果她是我老婆,我就会神气活现到处乱吹,我的老婆都漂亮,弹硌路第一美女,我住那么大的房子不要太舒服,我也可像神探爷爷,每天晚上摩挲蓝宝石拥在怀里睡觉,真的美滋滋,美到温柔的梦想。本来唾手可得的东西,突然,变成镜花水月,那种失落和痛苦只有自己知道,也就夜夜睡不着做恶梦。
我妈每天午夜12点回家,就进里间难得与我碰头,偶尔我睡得晚或突然醒来,就与我聊几句,最近我睡不着又故意装睡,个把月没有与我母亲讲话。那夜,我刚跳上床就躺下,她进来后就骂:“小赤佬装死,起来,为了一点点小事就恨老娘。”我不得不坐起,她继续说:
“关于侬咯事体,我搭阿奶商量,伊也不同意。伊讲男人要托得起女人,又要镇得住女人。侬一味投秋冰所好,顺风顺水开心,万一险风恶浪,侬托得起她吗。阿奶讲侬是春天早晨的牛,伊是深秋寒夜的牛,苦牛加盲牛,牛棚要塌,说不定苦海无边。”我说:“老娘,时代会变的,人也会变的,秋冰现在是总公司先进,她说假定我是瘪三,她也愿意跟我,侬还要她哪能?”我妈继续说:“我二个儿子,阿福在里边,侬再到秋冰那儿,万一我头痛脑热我找谁,再说我们山东人硬气,何必去上门做别人家的女婿。我说:“我们离侬很近,会经常上门来看侬。我也对秋冰说,万一有婆媳矛盾,侬不能指望我帮侬与老娘吵。”她又骂:“侬小赤佬就是一张嘴,将来也勿晓得侬哪能?”我跳下床向母亲叩三个头,在呼喊:“老娘哎,让我有个漂亮老婆吧,老娘哎,让我过开心的日子吧,我会一辈子孝顺侬。”我妈给我几个马栗子说:“小赤佬,侬就是一张嘴。不要为财去做上门女婿。”
星期六不再加班,准五点下班铃响起,我要脱下乌黑油腻的工作服,还要用肥皂擦三次,才能使熊掌变成人手,再套上干净外套向车站走去。“侬到现在刚刚出来。”秋冰在烟杂店门口等我。我说“有啥办法,以前铃一响我就冲到车站。”从总公司大门到大桥渡口,二公里的煤渣路变成细石子的初级柏油公路,我和秋冰坐上公交车但不讲话,到杨树浦底换有轨电车,我才说:“见到我妈一定要叫一声。”她点点头:“晓得来。”到了外滩又换10路电车,我又说:“勿要忘记叫老娘!”她好像不耐烦地说:“啊呀!晓得来。”不知怎么我有点忐忑不安,在八仙桥又说:“千万千万要叫老娘。”她撅撅嘴说:“晓得啦呀,真像饭泡粥。”我买了一盒萨其马,叫她拿,她不拿。到了我妈摊点,我奉上萨其马特意说,这是秋冰买的,秋冰把玻璃纸袋包装的,她自己编织的毛线围巾不是直接交给我妈却放在我手里,我再给我妈。同事们都围上来说:“媳妇老漂亮。”“羊毛围巾绝对好。”“老太笑得嘴巴合不拢。”我妈微露笑意,还问我们想吃什么?秋冰已经买好牌子交给我,同事们收牌后端来很多东西。我说:“侬去叫姆妈呀。”她回答:“晓得来,等我吃好再叫。”吃好,她用手帕擦嘴,再擦我汗津津的额头,我说侬去叫呀!不知怎么搞的,她走到我妈面前,有点张口结舌,突然,转身出去了。哌!我妈手中的碗落在脚底下纷纷碎。糟糕,碗碎了,我的梦碎了,我们的婚姻也破碎了,我妈气得把羊毛围巾扔进火炉,同事们都骂:“老太婆作死,介好媳妇还要哪能!”我妈只是掉眼泪,秋冰只是往北京电影院走,原来我们说好晚饭后去看电影。我也气得往宁海东路走,到底到哪儿自己也不知道,秋冰突然从后边追上来勾住我手臂,喃喃着:“我勿要侬离开我呀!侬为啥要离开我?”声声凄厉,凄厉得像刀子掏我心窝。但我强忍眼泪说:“叫声娘那么难?”我推开她自顾自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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