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间办公室通知我到人事科开会,我想我是王小二过年,一年难一年,好事轮不到我,
坏事少不了我。果然,到人事科报到后又去总公司小会议室,那儿已经坐了六七个人,大都
是点点头不太熟悉的干部,一会儿坐满大约30个人。人事处长老生常谈,当前形势一片大好,然后但是由于地富反坏右的破坏,农村又遭遇自然灾害,上海郊区侬业减产,影响到市区副食品的供应,市委财贸系统组建副食品生产中心……我们船厂七八个人,向总公司人事处报到,全公司30几人下放青浦,最近几天整休,何时出发等通知。
我想,我怎么如此倒霉,下放车间没二年又要下放到农村,说不定农村呆不了几年,再到哪儿?难道尽头是劳改?我吓得不敢想下去,正巧午饭铃响,我想回车间拿碗筷和饭菜票,正巧秋冰从总公司楼上下来,见着我就逼问:“侬为啥勿睬我?侬讲!那天我回去哭了一夜天”“我妈哭了一星期,叫声妈有那么困难?”她低头不语,一会儿才说:“领导宣布我定位行政二十级,正式职位是总经理室助理,这次加了八元工资。以前只是借调,有事拔001分机号码。”这次是部分调整工资,占比30%,能够加上工资的也真的不容易,尽管与她的行政级别不匹配,已经是很大的进步。她又进步了。我却要去农村,二人差距越来越大,我何必拖住她,这不是害人家嘛,让她走自己的路吧。“恭喜侬高升。”我言不由衷地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我不知怎么没去拿饭菜票,也没去食堂,就是不想吃东西,却到码头处盘揽绳的铁坨坨坐在那儿,看着黄浦江水流淌翻滚。为了与她结婚,我与我妈不知吵过几回,叩头讨饶几回,又威胁她去跳黄浦江,我妈却归然不动,再说二个姑姑招我做女婿,无非是迎合秋冰的怪脾气,也想由我照顾她们安图晚年。我却一步步沉沦,说不定沉到黄浦江底。这次又下放农村,我根本无法照顾她们,何必对不起她们呢?我下定决心快刀断乱麻,与她一刀两断,让她走自己的路,她的前程如锦。突然她又出现在我面前,给我一个馒头。原来她吃好饭在三楼办公室的阳台上,见我在码头边发呆,去食堂卖力个馒头。“吃呀!”我确实有点饿了,何况我不吃她要不高兴。吃完,我回头仰望三楼道:“秋冰,你的前途光明,何必吊死在我这棵树上,世界上比我好一百倍的男人多的是。”“什么前途不前途,是林总经理硬拉我上去的。”她看看表,继续说,“在世界上我只有你一个男人,侬叫我哪能办?”我低头不语,上班铃响,她说明天到我家来,就上楼了。
星期天,我睡懒觉起来后,还没醒透对母亲说:“我下放到农村去,是青浦——”我话音未落,我妈的麻栗子已落在我头上几个,怒气冲冲地说:“我家里的人都没出息。侬哪能越混越差?橄榄头已经是研究生,大毛头工资比侬高一半,小毛是市劳动模范。还有......侬去帮阿奶拖地板。”我先坐在桌子傍边的椅子上在醒醒透,却看到桌子上摊着一封信,是冬冬在酒泉的劳改农场发来的信,无非是要东西什么的。信上说,那边很冷,要一条被子,一件棉大衣。我妈走进里间,跪在床上悄悄画十字,还念念有词:天主呀天主,我到底犯什么罪?我家的孩子一个个走向地狱,让我一家走上绝路。老人家不睁开眼睛?突然,她又打自己耳光,谴责天主是大逆不道。她回过头来又说一句快点去拖地板。
我拿着拖把铅捅到老井处,却发现傍边有二个自来水龙头,托十年大庆的福,太平天国的老房子终于用上自来水。其实,去年年初就在叫喊,老房子要拆了,我们等着搬家,等来的却是自来水。聊胜于无,毕竟我们不要挑水了。拖好地板阿奶留我坐下,提起我与秋冰的婚事她说:“侬姆妈不同意,我也不同意。”阿奶年逾古稀,人参再造丸吃得再多,毕竟已现老态龙钟,说几句就要喘口气,“小辰光我就帮倷测过字,倷二人在一起,牛棚就要瘫。侬心里讲我老黄历,老糊涂。”我笑了,她继续说,“男人要有担当托起女人,也震得住女人。侬一味讨伊喜欢,伊只想躺在侬身上,一旦侬有三长二短,叫伊哪能办?再讲侬工资只有40元,越混越差混到想下去,叫伊哪能办?”阿奶毕竟是见世面有阅历的人,我无话可说。在我妈面前我敢:“秋冰是深秋寒夜的牛,不辨东西南北,不知前路何方。一条苦牛带领一条盲牛走不出苦海......一对宝货,前世冤家,就是这个道理。不相信侬去讨教冯先生或请对面瞎子算命。”做医生的美心姐姐进来,叫我再坐一会。她是阿奶的大外孙女,也是秋冰的姨表姐。她说:“我发现侬年纪轻轻满脑子是旧东西跟不上现在形势,要注意点。侬搭秋冰结婚,我不一定反对,但目前不适宜。”她年纪轻轻已是主治医生。也是我姐、阿四那一帮人中最出挑的一个。
午饭后,我站在弄口,东张张西望望,有点惘然,不知该做什么,突然发现弹硌路铺盖成柏油路,好一阵惊喜,这也是托十年大庆的福。我想去看看秋冰,走到斜对角的淮海路口,想想四面楚歌,我与秋冰婚结不成,可能情义也到此为止了,去也没有意思,还是去看看冯先生,当我扭回头,竟然眼睛一亮,淮海路对面路口的二楼店面整修一下,
弹硌路的平房屋檐横装一排一公尺半高的假墙,把破烂的矮屋顶遮盖了,外墙也麻皮涂粉稍稍漂亮一点。考虑再三,我还是去看冯先生,顺便问问猫猫在北京的情况。上得通楼满房间都是人,再现解放前夜的盛况。来算命?不可能。简易的课桌板凳,大都是年轻人。冯先生穿漂白
的卡其布工作大衣,像个教授。怎么算命先生变成教书先生?难怪隐约在我梦中的墓碑刻着算盘和毛笔,棺材里边的那张脸一半是黄胖橄榄,一半是敲扁橄榄,始终让人分辨不清。他小儿子外号小老鼠,穿着蓝卡其大褂,拿着一对六角螺栓,在黑板前比比划划。我蹑手蹑脚站在角落听课。奇怪!一听明白一目了然,什么直线、虚线、曲线、圆弧线、螺旋线、透视。实物和黑板上的图形,一看就对上了。他们更是活学活用,上午到小厂去加工操作,在老爷车床和台钳上实干,无赏劳动,为工厂生产许多螺栓。工厂笑歪了嘴巴,只免费管一顿午饭,而学习的人得到了实习的机会。每期半年结业的学生。他们自费学习顶得上国企的三级工。这一切组织、招生、教学、包办的流程,都是算命先生的外交手段办成的。我不得不佩服冯先生和小老鼠。不知怎么的市场越来越萧条,而大萧条又使□□初露端倪。上海毕竟是上海,做事四平八稳,只是动员闲散人员和早期回沪的刑释人员,到崇明和东海农场去劳动。特别是中小城市正赶上□□,百业萧条,民不聊生,很多单位,特别是外地的中小企业精简编制,下放、转业、解雇行政小干部和杂务工,那时最响的口号是学会车、钳、刨,走遍天下有饭吃。难怪中小城市的人,砸锅卖铁凑了钱到上海学习先进技术,每期30个名额很抢手。我问他情况,他没时间跟我啰嗦,只说:形势逼人。冯先生在外省报纸的小广告非常诱人,包学习、包学懂、包工作。
吃晚饭时,冯先生叫出隔壁房间的女秘书,她朝我点点头,原来就是那个歌女。他拿出一叠钱,又显得神气活现:“快点,到徐福和炒只鳝丝,陆稿荐呒没打烊,就买点酱肉,一定要老大房叉烧。”她接过钱说:“冯先生侬真勿领市面,饭店里最好的菜是辣椒豆腐干丝,陆稿荐的酱肉早晨八点就卖完,还要凭肉票。我去想办法。”我这个馋虫感到很失落,本来想吃好东西照冯先生排头。难怪厂里经常叫我写信的大块头厨司骂我:“还要做馋佬哌,侬晓得伐,乡下人吃啥?山芋干。”他骂归骂,还是在我碗底装咸菜肉丝,而且尽量挑肉丝。我到我妈那儿也能吃到可怜巴巴的好东西,所以我也不领市面。一会儿女秘书买回来大口瓶水煮猪肉罐头,还有鸡蛋什么的,我想不错么?谁知她说:“今朝一半看在阿二面上,肉票家里的,鸡蛋是我用香烟票搭乡下人调咯。”我说谢谢侬。她又炒一只青菜与我们一起吃,然后说:“再下去哪能办,听说外地不得了呀,自然灾害好厉害。”
我自以为消息灵通人士,怎么木知木觉?反正报纸上说,形势一派大好,到处莺歌燕舞,
亩产20万斤,我不大相信,糟糕到这种程度我没想到。□□那会儿认为苦一点无所谓,现
在看来苦不出头。不知怎么我砰出一句话:“总的来说9:1,成绩是九根指头,缺点和错误
是一根指头。”她笑着说:“阿二头侬老积极,思想老好,肯定是党员。”我暗自苦笑,自己是烂污二。老头儿突然虎起脸说:“关脱,勿谈政治,然后冷场。好久好久我才问他为什么不在上海扩大规模招生又敢于拍胸脯包人家有工作?他不知在梦游什么,好半天才回我一句话:“上海卧虎藏龙的多,规矩也多。我明知道自己的婚姻无望,又随便说一句:“我想搭秋冰结婚,老娘勿答应。”他说:“侬要搭伊结婚,咸鱼永远翻不了身。”
我从1959的十年大庆接到下放农村通知,到60年劳动节正式离开上海,浪在外面半年
多,30几个人就像没家的孩子,原单位已除名,挂名在局人事处,乡下的基础设施没有搞
好,只能到北岛的咸干鱼加工厂等,那儿的领导是小小的股长,按他的行政级别除了领导
我,谁也领导不了,他反而有点诚惶诚恐,竟然实话实说:“现在鱼越来越少,哪来鱼加工
咸鱼?”他双手一摊说,“没事,晒太阳。”我们每天报到之后,去吃早点,然后看报纸,
作为学习,又东拉西扯,扯到最后还是上海好,外地乱得不得了。
劳动节下乡前,阿四作为老朋友非告别不可,第二天午饭后,我到大世界溜一圈,再回到八仙桥邮局,开口就说:“我要下放到青浦劳动。”“侬咯赤佬混到现在连大毛头都不如——快点到老人和饭店去抢位置,我这封信开好就来。”老人和单开间门面,正对八仙桥菜场,五只八仙桌一号二号桌子各坐一人,我刚想坐上一号桌,正巧阿四赶来叫喊:“快点坐三号桌一号位,我坐四号桌一号位。”我说:“介紧张做啥,还要对号?”他说:“每只桌子一只荤菜三毛里,到五点开饭。现在三点,比如泡茶馆。”我又唉声叹气:“老娘不同意我结婚,我好久没去看秋冰了,不知伊哪能。”“热昏,现在的形势保护好自己已上上大吉。侬到现在穿得山青水绿,也活该到农村去改造改造。”四点不到几乎坐满了,糟杂声好响,我们还是谈我们的,阿四继续说,“仙乐斯舞女金子,现在在菜场黑衫黑裤一派劳动人民打扮。大毛豆阿姐曼玉,现在是外交部礼宾司的副司长,报纸上也看得到伊照片。人家资产阶级出身,混得好伐?就是侬越来越差。还有秋冰是先进,你不要去拖她后退。”我不是哀声叹气,就是木知木觉,好像对周边的议论毫无反应,开饭前,饭店已坐得满满当当,从议论吃喝,到各地的形势。又谈到了昨天的人民广场公判大会:
不得了,30万人的公判大会,是解放后最大一次,说不定以后是一百万人大会。
80个罪犯51个枪毙,好像比镇压□□还厉害。
有个老棺材81岁还不太平,□□幼女,这种老倔死,死脱不冤枉。
“侬还记得伐,我的同学摩托克拉,也被枪毙了。”阿四突然推我一把,我只是啊啊啊
讲不出话,他管他说,“起始我听到他的名字,我无论如何不相信,后来看到海报的照片,我才相信是摩托克拉。啥人晓得伊犯啥罪,照片下边说他攻击社会主义制度,攻击国家领导人,想想实在可惜,好好的一个大学生。兄弟,侬千万当心点。”我的脑海突然浮现他驾着哈雷摩托,带着三个女孩到我们摊上吃牛肉汤炒面的场景,又想起了《天书》中有幅画,画面上是破碎得一堆废铁的摩托车,看来一切都是天意,我下放农村也是命中注定,老老实实到农村改造自己的世界观吧。退一步想海阔天空,我比起长袍克拉,小姑姑等人还算幸运的,到乡下改造好自己,为社会主义出力吧。我说:“我最不放心的还是秋冰,好好找一个工资比我高的男人,政治觉悟比我高的男人。只要她过得比我好,这辈子在乡下也心安理得了。”阿四说:“我想起来了,上个月秋冰到我摊上还说你没良心,把她忘了。”
“天晓得。”我喃喃着,我是幸运的,我要去改造,我要做一辈子乡下人。五点整,小菜端上桌,三毛钱的荤菜是葫罗卜丁,猪肉丁,卷心菜(光荣花)梗,肉丁毫无鲜味,大概是死猪、病猪、僵猪,我毫无胃口,其他同桌的七人都盯着我看,因为他们都是一毛钱的光荣菜,我反而咕噜:“这种菜也值得排二个小时?”阿四说:“有得吃蛮好来,快点吃伐。”我把没吃完的盘子往傍边一推,轻轻地哀叹,真想不到我们国家到这种地步,我也混到这种地步。阿四最后给我一句话:“赤佬,到农村好好改造自己,秋冰那边我会与她说明情况。”说完,他自顾自地回去了,我不知往哪儿去,想去看母亲又不敢,她总是唠叨不休,数落我的不是,最后还是那句话,越混越差,侬还是去挑黄浦(江)伐。
想想大世界好久没去,花个二毛到中央剧场看歌舞,听说我们弹硌路几个小混混在里边演出,蒙古舞跳得很好,去看看。刚买好票,有人在叫,老陈侬好呀,谁那么客气?原来是矮脚虎小吴,他也是老一套,大姆妈好呀!江西的大阿姐好呀?我只是点点头,突然碰到根福和阿
戆,他们说大世界有啥好白相?到云南路唰一顿,我说我刚吃过。根福说:“我挺庄,现在
样样是高价,高价就高价只要吃得爽快。”到了小南京,要了半只盐水鸭,三瓶啤酒就是五
块,又要了毛豆花生,不起眼的东西就是七八元。根福从上衣里袋掏出一厚叠50元票面的钞票付账。我这个人在单位里被人认为落后分子,我又自以为自己是好人,比起他们吃喝嫖赌好得多。我也不知道根福这些钱从哪儿来的?我只听说他们赌得好厉害。“阿二现在混得哪能?”我双手一摊说:“过了劳动节,下放到青浦。”阿戆大笑:“混得介差,阿木灵。”
根福丢下一根骨头说:“现在形势老乱,市面上样样没有,侬只要搞到自行车票就是一只跟
斗,上海带点绒线毛料,到小地方放掉,就是二只跟斗,侬去混病假,到乡下去寻死,随
便跑一次单帮,日子有得好过了。”“讲句老实话,我看到钞票也眼红。我的工资只够吃80
只水晶大包,想吃又肉麻。”阿戆给我一个鸭腿,我照啃不误,但说:“叫我到外边去混,
东南西北搞不清方向,老实说,心里还是有点赫佬佬。”“侬小辰光老聪明,成绩比阿拉好,
现在哪能有点阿木灵,回家去吃萝卜干泡饭。”我被他奚落得像乡巴佬。阿戆却说:“想白相
小娘逼伐?跟阿拉走,一张分(10元),白相一夜天。”女人我何赏不想,玩一次10块钱,
哪儿来钱奇怪,在单位里,我被人看死,认为我是落后分子.。我与他们相比,自认为是正派人。
可他们活得比我潇洒。根福又要二瓶啤酒。阿戆问我,要不要再来半只鸭子,我点点头又摇
摇头,摇摇头又点点头,根福说:“侬束手束脚做啥,像束头乌龟,钞票阿拉挺庄。趁现在
乱哄哄捞一票。”老瞎子叫我不要与他们一起混,橄榄头也担心我与阿戆等人混,没有好结
果,可他们反而看不起我,我突然感觉,我是多余的人,被时代抛弃了。我头昏昏沉沉走
出饭店,不知走向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