锣鼓声一阵响过一阵,突然又加入口号声,有人说到了,我拿好被头铺盖,拎着装水瓶、脸盆、杂物的网线袋,从老式的车头长长方方的小棺材头公交客车下车集中。公路傍的大幅标语写着:热烈欢迎下放干部支持上海副食品基地的建设。跨过铺洒细石子的初级柏油公路,抄进道傍长满蒿草的小道,到了摆渡口,渡横毛河到对岸,沿着叫千步泾的河堤,往南走,深深的堤下洼地,已有很多是上海各市局的下放干部在挖鱼塘。我们到了茅草房集中的食堂等着吃饭。我想青浦是鱼米之乡,农场的四周都是河道,今天最起码是鱼。结果是每人一碗水煮青菜,没一点油花,幸亏是当地刚收的新米,白亮亮油光光,没菜也吃得下。晚上就躺在麻栗棍和竹片绑成的床铺上,越是睡不着,越是翻来覆去,床铺吱吱咯咯作响,我在想像着半夜那场玻璃雨。下乡前一夜,我与阿四串唆擦背汉制造一场玻璃雨。把二阿姐家二楼的玻璃砸得粉碎,只听况郎朗的声音,等二阿姐下来,我们逃之夭夭......我在梦中喃喃着总算出了一口气。“小赤佬作啥?出啥咯气?”我是我们总公司队伍中最小的一个,也是全场一千多号下放干部中最小的小八辣子。大多是另类和内控对象,我心中有数自己是落后分子,五类分子家属。晚上,我在竹榻铺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发出吱吱咯咯的声音。马上有人骂山门,骂我的是设计科的小赫,比我大几岁,听说是小开,住在泰安路很大的洋房里,“太平点,别胡思乱想就睡得着。”我与他床铺并排,听他话,不再胡思乱想就睡着了。
每天天蒙蒙亮,挑着扁担竹搭或杠着挖泥刀,铲子等劳动工具,走约二里路,在深深的沼泽地开挖鱼塘,一铲一铲挖下去,深挖约五米,再一担一担往上挑,沿着45度斜坡,再围筑成鱼塘的堤坝。太阳落山回宿舍,将一身泥浆的衣服和雨靴放在角落,就躺在麻栗棍和竹片绑成的床铺上。小赫比我干净,胶鞋洗得干干净净,工作服也逗弄得没泥块。他看我愁眉苦脸,说道:“想开点,譬如来游山玩水。”第二天再穿上污黑的硬似盔甲的工作衣,面无表情地重复着昨天的劳动,那灰不溜秋样子活像后来被挖出的兵马俑。劳动的形式与劳动改造差不多,很多干部,特别是上年纪的外贸局干部,脸上没一丝笑容,也不讲一句话,像个泥塑木雕。我和小赫毕竟年轻,一旦休息,并排往南坐,悠悠地望着天底下的佘山,他说:“说起来难为情,我走过那么多地方,桂林、杭州、北京、苏北......佘山就在眼门前,就是没去过。一旦谈起吃喝玩乐,游山玩水,就把眼前的困境忘了,“山顶的教堂很漂亮,那次我们去,看到上海的国际饭店,七重天塔楼。”“听说,到那儿要一个多小时。有种走过去伐?”这家伙是大老板的儿子,竟然没一点娇气,满脸说笑,“下次休息我们去玩,反正佘山到上海也有汽车。”
我们每二周休息一次,周五中午回沪,周一中午到农场。这次回去,我没有去探望秋冰,因为我下乡前没向她告别,她肯定怨恨我,要请我吃麻花。何况,我就像街头艺人的上海说唱,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还有脸去看她?休息后回到农场,我参加外贸混合编队,每条龙的龙头是一把泥刀手,一个搬泥块的龙头,龙身就是一排溜挑担的人,我不懂规矩看到二条龙只有一个龙头,又去搬另一头变成双头龙。我趴下搬起30斤重像条头糕的泥块装担,上下搬装,累得腰像断成二截,只得趴着踹粗气。奇怪的是没人换我,开刀的依然开刀,挑担的依然挑担,你跟不上,来不及搬是你的事。一条条条头糕排在那儿,挑担的也排成长蛇阵,乐得在太阳底下休息。这些家伙都是被历次运动斗怕了的老油子,唯领导之命是从,领导说东,他们跑得比短跑健将刘易斯还快,而且正东。领导没叫你扶起倒下的油瓶,油流光与自己不搭界。忽然领导来了,问我哪个单位?一个人搬?我只是淌汗,只是点头,腰真的断了,我觉得。领导发火了:“你们是木头?本来是二个人干,还要轮换,你们是人,他不是人?”那些老油子抢着跳下去搬。那个领导叫我回自己的队。我刚来的时候,认为他们年纪大,又是懂外语的外贸干部,自觉改造思想,认真刻苦劳动,我这个小后生,应该向他们学习。原来是老上海的三等白相人,独吃自己人。竟然都装假。
中午休息,我倚靠大树干坐在地上,不想吃饭,还是小赫拿二个馒头一碗萝卜給我,我突然想起秋冰,如果被她看见这副邋遢相,她一定会骂我是上海滩陈家木桥瘪三,再也不会理我,不理就不理吧。下班后,很多人急急忙忙往自己的休息室走,小赫,总是到小河边,把胶鞋洗涮干净,工作衣也抹得清清爽爽,我只是一屁股坐在河边,赖得动手,是泥塑木雕也好,小瘪三也好,随便,人到了这个地步还考究什么?小赫见太阳悄悄滑进西边的树林子里,周边又无人,就说:“我下放特别高兴,□□反右,差点戴上帽子。我毕竟是之江大学的,设计的图纸你挑不出毛病,尽可能不犯错误,吃喝随便,不讲究打扮,也不谈政治,领导还是想往我头上套帽子,为什么?就因为我爷爷是苏北的大地主,我父亲是蒋军大军需商,轮军阶是少将,就像清朝的红顶商人,我哥哥是美国西费吉尼亚军校的,我妹妹是台湾外交部翻译,所以我再好,还是有原罪......所以我想开了,活着自己让自己开心,死了去见上帝也没遗憾。”他又说:“以后你别太认真就像今天上午,做死也没人说你好”我说:“什么改造,都是老油子,越改造越坏。”我又问:“你也是天主教友。”他点头;“一解放,我就没进教堂。”他走路比我快,走上小竹桥,回头叫我:“快走呀!佘山终于去过了,下次休息,我们直接去青浦县城的老城厢,好吗?”“侬哪能胃口比我好?”我上了桥,再次眺望树林后边的霞光,真美呀,我继续,“好是好,就怕侬老婆管,我是单身汉无所谓。”“我早跟我老婆说了,我不去玩,想不开,难道跳千步泾?”这家伙,说完了又笑。
在食堂吃完晚饭,碰到我们的带队干部老邱,原来带我们下乡的头头,现在是办公室的
人保科長,说我妈来电话叫我回去。我母亲不是好好的吗,怎么突然生病呢?我想请假,却不准假,等一礼拜后再回去。在等待期间,老是躺在床上胡思乱想,我妈生毛病?说不定是秋冰出事了。果然,我回到上海,母亲叫我到秋冰家去。进入天井,还是有寒丝丝,森森然的感觉,黑咕隆咚的红木家具使室内更暗。一客厅一厢房(南北套)两边也是四层高墙,中午才能照进太阳。在客厅,大姑姑却面壁站着,小姑姑闭眼坐着。我问什么事?她们说她礼拜六值夜班,一早回来就躺在床上,不吃不喝,只管哭,已有几天没上班。有时她们烧点蛋汤或熬点蹄膀汤,只喝几口(十陪左右高价)。请侬来,说不定伊听侬咯。
我心里咯哒一下已猜到几分。那个总经理林宏敏,是团级干部,也是一解放来接管我总公司的,听说生活上有点毛病,要不然早就调到市里去了……经常拉她一起值夜班,莫非她?我不敢想下去。上得四楼,推门而入,走近她。她伸手一根□□花,痛得我屁股没法坐下。我知道她在怨我,下乡也不告诉她,怨我没本事,恨我,不要看见我。她还嘟嘟哝哝:都是你,都是你。我只得慢慢地退到门口。陪我上楼的二个姑姑带进几条新毛巾,也站在门外。等她怒气消了平静好长时间,我和她们进入,她接过毛巾,要求她们下去。她们随手带好门下去。我用毛巾抹去她的眼泪,她眼睛有点肿,但真正的美人,或怒或哭,也是美丽的,她就是。她打我,骂我,又扭我脸,直至她手软。低吟却绵绵不断:侬勿听我的话,侬勿喜欢我,侬勿想娶我做老婆,侬嫌我脏。停顿片刻,她又是一根接一根中型麻花,我理解她既爱我又恨我。她说,自己去找人事处长,说自己不适合在总经理室工作。处长说干部的事由党委组织部管,部长说,姓林的是第一把手,谁能管他?他说适合就适合。秋冰毫无办法。他与她值班,最挑周六晚上,即使住单位的单身汉也回家啦。他从淮海战役讲到解放上海,这是套路。又从淮海路南京路的女人讲到公司的女干部,最后的结论,秋冰最漂亮。然后是不经意间碰碰她的屁股,摸一下她的胸脯。她怕又不敢叫,有时她从深埋在大众电影画报的脸抬起,看他一眼,似笑非笑,装着在听他讲,在某次战争撂倒五个敌人……
其实,秋冰接到组织科调令,想想自己的家庭背景死活不肯去,与女处长刚刚相处得蛮好,到总经理室与男人相处总感到别扭,道听途说第一把手反右运动倒下去后,第二把手林宏敏上台党政一肩挑,直接点名要她。据说他作为副团长接收我们总公司,已经大大吃亏,论资格也该是副局级,可惜小小的生活问题,却做二把手。女处长说得也实在,现在他是第一把手谁干:“老林我把我的闺女交给你啦,你可不能欺侮她。”这话一语双雕。他听出弦外之音就说:“哪里敢?我宝贝还来不及呢”
宽大的总经理室很简单,二口高大的文具厨当中横隔成二间,前半间小一点是秋冰的办公桌,后边稍稍宽大,一个大办公桌,加一对简易沙发,就是总经理办公的房间。一早,她进入总经理室就扫地抹桌子,整理办公桌,即使总经理的茶缸也要洗一下。然后拿着热水瓶去泡热水,因为他喜欢喝热茶。如果林宏敏夹着帆布公文包进来,看到秋冰扫地,就会放下包去抢扫把,还会说急啥里,我来么。又会摸摸她的花寸衫说,到底是上海姑娘好看。难得也会发表长篇大论:“革命青年要有正确的人生观,不等于不要浪漫情怀……”秋冰收到文件,用档案袋套好放在他的桌上,或他安排她什么工作,她感到不经意间,自己的屁股、胸部、大腿都被他有意无意的亲密接触。她感到他色眯眯,尽量火烛小心。不过他有点色,对自己还不错,她在感到无事可做,就看报纸,报纸下面压着画报。有时他也闲来无事,就吹他的光荣历史,什么一梭子子弹,撂倒五个敌人,刚进上海那会儿,南京路的娘们贴在自己身上,上海女人胆大,上海女人漂亮,说不定上海女人那个东西也是香的……她听得鸡皮疙瘩也起来了。
每月一次他拉她值夜班,那天,他买了一大包熟食,半斤高梁,一并正广和橘子水,与她拉家常,年纪不小了吧,该结婚了吧,有男朋友了吧?平时说话吞吞吐吐的秋冰,今天特别爽快,有男朋友,刚下乡,等他调回上海就结婚……她借此告诉他,你别再痴心妄想。
“好嘞!”他眯虛着眼,说正经有点色眯眯,说不正经又神秘兮兮,“新媳妇抱着新郎官,新婚夜,那味道美滋滋,比高粱酒好多嘞。”他自顾自地哈哈地笑,把橘子水倒在杯里,趁秋冰不注意,加点高粱酒,给她喝,还说:“我祝你早点洞房......”她再三推托,说自己不会喝酒。“又不是酒,怎么,不给我总经理面子?”他举起杯子送到她嘴边,笑容堆在已虎起的脸皮上,酒气往她脸上喷。她见他喝得醉汹汹的,再不喝一口,他肯定会驾着酒疯动手动脚。她喝了一口,他还死皮赖脸,不依不饶。秋冰被逼无奈,只得喝下去。“好嘞!”他得意地反扣杯底,“上海女人就是爽。”她替他泡杯热茶也替自己泡杯热茶,刚放好热水瓶还没转身,他却从她背后抄起双手,摸她胸部,嘴里喃喃着,上海姑娘香,上海姑娘好看,上海女人那东西也是香的,好嘞爽快点,再亲一下。他把她逼到墙角,她无意间踢翻了竹壳热水瓶,啪啦啦音响的碎片和水洒得一地。他似突然清醒,打开门看看走廊的动情,看什么,这儿除了机要室就是档案室,再安全也不过。返身回来关好门,把垃圾清除,又犯迷糊了。啊!烫着了没有?裤管都湿了,脱下来绞一绞。他借此机会去扒她的长裤,她吓得叫不出声。他又去摸她下身。她急得大叫大喊:“再摸,我就跳楼。”他只得松手,又打开门,看走廊的动静,空荡荡一片。然后,反锁上门,再关上窗插好销,像狗似的趴在地上:“你给我睡,我给你科长,我给你先进,我给你长工资,我给你把男朋友调回来。”他见她没动情就硬逼着说,“你不答应我就不爬起来。”他又磕头似捣蒜,“你不答应也要答应。”她还是没理他。他酒劲升起来:他妈的,我就不信,攻不下一个女人?她掉眼泪,近乎崩溃,但还是拉紧裤子。他跪在地上心中火冒冒越烧越旺,烧得好似在孟良崮高地,我就不信你比张灵甫还顽固,不投降就全部歼灭之。他像狼一样扑过来.她往后一倒,“扑通”作为隔墙的玻璃文具橱哐啷倒下,文件文具,书籍杂物狼藉一地。他终于清醒。
我坐在床沿,她的脸深埋在我的胸部,喃喃着都是你都是你。我扳起她的脸,手指掂着她的下巴,细细端详她的脸,这张我从小到大看熟了看透了的脸,总是看不够,看不厌,太完美了。这张完美的脸,引我无数次遐想和嘟哝:我快快长大,早点娶她回家;等我有了钱,举行盛大的婚礼,把她像公主一样娶回家;等我是作家,让她有尊严和荣耀,享受至高无上的幸福。我妈的一只碗叮当响,砸碎了我的结婚梦,我看着她哭个没完,心里痛楚楚地恨我妈。她又老说自己脏。我大吼一声:“哭什么,脏什么?他又没碰到你,即使他□□了你,你还是我心爱的女人。”我想哭没哭出来,心里却在流血,开国语怒吼。我问她饿吧,她点点头。我下楼去烧饭,见钢精锅里有冷饭。好像有点夹生,她家的老式冰箱里,只有她们高价买来的几个鸡蛋,和一块豆腐。我用力翻炒冷饭,炒透了就好吃。她们围着我问情况,我实话实说,她们只能叹气。我烧成豆腐汤,蛋炒饭。这是她出事后第一次下来吃饭,还吃得蛮开心,临上楼,叫我走之前再上楼。她们还在商量。
大姑姑:倷早点结婚伐,勿要再拖啦。让伊安安稳稳。我:我有这样漂亮的女人,一辈子服侍她也情愿,可现在下乡什么事都帮不了你们。小姑姑:侬勿搭伊结婚,伊将来麻烦更大。我:我不想害她,运动天天搞,谁知道我明天戴什么帽子?难道叫她做五类分子家属?
这句话刺伤了小裘老师,“以沉默就是对抗”罪名被戴上帽子后,学校不让她教书,让她去扫厕所,不懂事的学生骂她右右右右到右边角,滚滚滚滚到茅坑里。小裘老师突然倒在椅子上,眼泪伴着丝丝拉拉的声音:我哪能办呀,媛媛哪能办呀。大裘老师拿掉眼镜瞪着我,那眼球实在可怕:“倷真的是前世冤家?不是冤家不碰头,碰头了也走不到一起?”我抖抖索索上楼推门。她穿着浴袍见我进来,双臂围着我的脖子左亲右亲,等她亲够了,我亲她的嘴亲得我舍不得放下她。当我放开她,浴袍滑落,天哪!一尊大理石女神像对着我,近乎完美。她知道我迷恋她的身体,郁与道德和姑姑的说教,以前我无论怎么求她,她羞羞答答就是不让我看,今天,她索性让我看个够,她就像后来我在罗浮宫见到的维纳斯,但更美,毕竟她东方型。这样美丽的女人,我怎么舍得放弃?可我又没本事让她幸福。还是阿奶讲得对,我既托不起她,也震不住她,我的工资也养不起她。她站着又嘟嘟哝哝:我们死在外国坟山多好,我们长拥襄阳公园多好?你那天在我家不醒过来更好。我跪在她面前,伴着泪水说:我的女神,我最心爱的女人,我无能、我窝瓤、我不配你。你离开我吧,找一个比我好一百倍的男人,只要你过得比我好,我这辈子就无怨无悔。她抱紧我的头□□:你要么拿去我的处女宝,万一发生意外,我也对得起侬,要么让我去死。煞那间,我推开窗户想抱着她一起跳楼,为爱殉情。她闭着眼说:“我活着是你的女人,死了是陈家门的鬼。”我妈不让她进我家门,她死了也是孤魂野鬼。年纪轻轻干嘛要死?突然,我扔下她,跳起来冲出房间,背后是凄厉的声音:侬勿要离开我呀!勿要离开我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