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虚历一百四十七年,萧寅只有九岁。
那一日,就像今天这般炎热。
那时候黄老已经是南皇书院院长。
那时候吴覃还是惠州霸主青虎军团的副手。
虽然他们二人师承一派,是师兄弟的关系,可是道不相谋,自然也就寡有联系。
但是他们又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都特别在乎萧寅,每年夏至,吴覃都会到黄老和萧寅的小屋短住两宿,在他的面前,二人从来都很和气。
日晒,风刮,无际废墟之中,唯独一家炊烟袅袅。
那天的废墟和往常一样,残垣中散发出浓厚的铁锈味道,偶尔还有腐尸气息夹杂当中,难闻之至,即便有人在这废墟中寻觅铁器变卖,也不得不将嘴鼻包裹在厚厚两层甘布中保护自己。这甘布是由常青藤与解毒草的汁液,浸泡七天七夜再风干而得,味道古怪,却有解毒除味之奇效。无需国币,简单易制,是大颂国下界子民常备之物。
脸裹甘布,怀抱一坛“百粮酿”,一步两蹦穿梭在废墟之间。萧寅心情十分不错,因为他知道今天师叔要带着野味来找黄老喝酒。
他们有肉吃,自己就有肉吃。
一路上,他嘴里轻唱着适才从一女孩那儿听到的小曲儿:
言太平,
拨战乱,
唯枭雄矣。
勇士兮,
息天书之咒,
止大颂之殇。
儿女兮,
儿女兮……
萧寅停下脚步,歪头斜眼,两颗眼珠转了一圈,实在想不起歌词,长叹口气,道:“我真笨,哈哈哈,算啦!”快乐地向自己家跑去。
没有人生来就快乐,可有的人天生就懂快乐。
这种快乐并不需要建立在任何基础上,自娱也会快乐。
夏至,傍晚,热。
黄老和吴覃在家中对弈,可奇怪的是,两人都已有半个时辰未动。
人未动,棋也未动。
屋子里异常安静,就连呼吸都似乎静止了,就连木椅子的咯吱声都显得无比响亮。
无声,无风。
无风是因为屋子里的门、窗,甚至老鼠洞都被封闭起来,死死的封闭着。
屋内的温度正不断提升,屋内的氧气正不断减少。
此时的黄老,身上穿着一件漆黑的风衣。
——这件风衣正是十一年后为萧寅所穿。
他们二人额上、鼻尖均布满了汗珠。
可是他们二人依然无所动摇,盯着棋盘的眼睛都似乎从来没有动过一下。
咣!
仿佛大地一声惊响,萧寅提着小酒坛子跃了进来。
门开了,门上有个小小的足迹。
门开的时候,凉风也趁机狂卷而来。
黄老和吴覃骤然深吸一口气,这口气,直从鼻尖灌到肺部,再从肺部冲到头顶,又从头顶直抵脚心,最后才顺着喉头缓缓吐了出来,如此连连呼吸了十几轮。
见他们如此贪恋空气的样子,就好像是在鬼门关外走了一遭似的,萧寅摘下甘布挂于肩上,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吴覃师叔,你们又在玩儿那‘周公对弈’的游戏吗?”萧寅把酒坛放在灶台边,用一把菜刀撬开封口,找来两只大碗,沿着碗壁慢慢倾入百粮酿。他的动作很小心,生怕撒漏一滴出来。
“你可不知道啊,萧寅,你老爹他今天差点就输给我了!”吴覃一抹脸,把汗水全甩在地上。
“哼!笑话,我怎么可能输给你!”黄老搓了搓胡渣里的汗水,说道:“萧寅如果再晚来十分钟,我敢保证我能绝杀你的帅!”
“开玩笑,萧师兄,不论你走哪,我兵五进一,先将你一军,你怎么走?”吴覃辩道。
“你都不知道我这一步走哪,你怎么好意思说你一个小兵上前来堵我?”黄老嗤之以鼻。
眼见这对老小孩儿大有一触即发之势,萧寅笑道:“哈哈哈,如果我再晚几分钟回来,估计您二位早就魂归西天喽!”他端着两碗满酒走到棋盘侧面,先后递给他们,说道:“也不知道谁起的‘周公对弈’这鬼名字,要我看,不如叫‘两鬼对博’!”
“诶,你这小鬼,没大没小!”吴覃本来听到“魂归西天”时,就想骂他“胡说”,可是酒一来到眼前,急忙便接了过来,气也不喘大口喝开起来。后来又听他说要把“周公对弈”这名字改成“两鬼对博”时,才停下口,批评一句,可显然也并不太上心。
“你知道这名字是谁起的,这玩法又是谁发明的吗?”说话的还是吴覃。
“谁呀?”萧寅睁着大眼睛,很是好奇。
“你老子我!”黄老放下空碗,一把抓过萧寅后领,手一提一放,萧寅就趴到了自己腿上。
“哎哟哟,老爹,我错了,我错了!”萧寅急忙道歉,又是喊又是笑又是哭的,他说:“哎哟哟,我哪知道您这么无聊,还会发明这么不要命的玩法!”
“你这孩子!”只听啪的一声,打在了萧寅屁股蛋儿上:“说话怎么就这么实诚?”听到萧寅“啊哟”的喊,又是“老爹饶命”的求饶声,黄老真是哭笑不得。
黄老心想:“这孩子吧,真是童言无忌,可是说得也不无道理。这种对弈之法虽然诡怪,伴有生命危险,可殊不知,此法对于精神力的提升比之冥想是大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如今九岁的萧寅自然不懂当中奥妙。”
他又提了一下萧寅后领,萧寅只觉身体一扬,便好端端站住了。
萧寅揉着酸疼的臀部,一脸无辜样。
黄老说道:“去做饭吧,你吴覃师叔带了只你最喜欢的灰尾兔来!”
“哦。”被黄老这一打,显是心情极差,心不甘情不愿地向厨房走去。
“给我回来!”黄老怒道:“扫帚颠倒竖,你还没大没小了?”
萧寅嘟囔着嘴,两步迈到吴覃跟前,作了一揖,道:“谢谢吴覃师叔。”
“好好,不谢啊,说起来,还记得我教你的‘绝影踏雪’吗?”
萧寅知道老爹一向不同意自己向吴覃师叔学习,便悄悄在他耳根说道:“我一直在练。”
“很好,哈哈哈,去做饭吧,你师叔我想吃你做的饭都想了一年了。”吴覃揉了揉萧寅头发。
听闻师叔这般夸奖自己的厨艺,萧寅立即又喜上眉梢,笑道:“好嘞!给我三十分钟就能开饭啦!”好似屁股也不疼痛,转身蹦蹦跳跳向厨房去了。
“这萧寅是一年比一年结实啊,再过几年,就赶得上我年轻时候了。”吴覃望着萧寅背影叹道,回头却见黄老横眉紧皱,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脸看,问道:“我脸上有东西吗?”顺手摸了两把。
“吴覃。”黄老语气甚是沉重,“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吴覃心下愕然,怔住了,笑容俱敛,直直与黄老眼神对峙。
“周公对弈”之法讲究对弈者的精神交融,当二者同为局中人时,自然能领悟对方所思。
怔了须臾,吴覃才回过神来,说道:“嗨,我能有什么事瞒你?”忽然又恢复那和善的笑脸,收拾起棋子来。
“如果让我知道,你们青虎军团为非作歹,到时候就算是大义灭亲,我也不会眨一下眼睛!”黄老此话坚定不移。吴覃深信,他定是言出必行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