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宫廷之中确实无人敢在刘玄灵面前逾矩造次,但吴枂是个例外。
他会很调皮地在刘玄灵皇舅的衣服上戳来戳去,嘻嘻笑着。皇舅把他拦腰抱起放在怀里,他会拿着毛笔在皇舅面前比划。有时会靠在皇舅身上磨蹭着跟刘玄灵撒娇。
皇舅跟他讲话时,他有时在听,有时又似乎没在听,还会经常嘟着嘴耍小性子,发小脾气。皇舅惹他不高兴了,就会不理会皇舅,要对方讨好他逗他才会重新搭理你。
刘玄灵十分宠爱吴枂倒是真的,吴枂的调皮有时会让周围的人胆战心惊。换成其他任何人敢在刘玄灵面前如此,只怕早会被拖出去,但刘玄灵对吴枂可以说是十二分的包容与耐心了。
吴枂曾经对皇舅说过,不知道皇宫外是什么样子,刘玄灵便为他在宫中建了一整座“长安城”;吴枂喜欢画画,刘玄灵便找来全国最著名的画师亲自教授他;吴枂和母亲平阳长公主所居住的宫殿,是后宫之中最气派华贵的一座;吴枂每年的生辰,宫中都要特意为他开办生辰宴,其他公主阿哥都没有享受过如此待遇。
吴枂所受的待遇确实非比寻常,皆因他受到了刘玄灵的宠爱。刘玄灵疼爱吴枂的天真烂漫和调皮任性,也觉得他撒起娇来的样子十分可爱,刘玄灵曾对吴枂的母亲平阳长公主表示:“我待枂儿,即像对待自己的亲生孩儿一般,他的任何愿望,我皆能够尽力满足。”
刘玄灵能够如此疼爱吴枂,平阳心中自然是十分感动的,她还一直教导吴枂,在和玄灵皇舅待在一起的时候,一定不要太过任性,不要给皇舅添太多麻烦,吴枂每次都似懂非懂地点头。
他还只是个孩子,平阳便以正常母亲的眼光看待他与皇舅的相处,但随着吴枂越来越大,平阳看着儿子,心中便逐渐开始有了一些隐隐的担忧。
吴枂和一般的其他孩子不太一样,其他小孩有了开心事便会开怀大乐,遇到难过事便会投入母亲怀抱寻求安慰,但吴枂从来不是这样。无论遇到任何事,开心亦或是不开心,他都很少向别人寻求帮助,更不会轻易向母亲透露自己的心绪。
他的情绪像个成年人一样淡然,但是他的神态却暴露出了他对这个世界的一无所知。
平阳觉得自己的儿子是聪明乖巧的,但是,他却始终对世界抱以一种懵懂无知的天性,这种天性随着他的年龄增长,竟没有任何的改变,平阳不知道这一点算是好还是不好。
刘玄灵之所以会如此宠爱吴枂,也是因为喜欢吴枂身上的这种对所有事物所抱有的懵懂无知的特质。朝中大臣皆通意明理,深知刘玄灵的心理,便对平阳长公主也恭敬几分,对吴枂也时常包庇。
平阳最初觉得儿子算是有福气之人,能够得到刘玄灵的欣赏与庇护,但日子一久,她便由心底里生出了一种忧虑,确切地说,是一种恐惧。
她时常听到宫女们禀报,吴枂和刘玄灵王爷在湖面画廊上一同赏花绘画,心想,一定是刘玄灵近日来在命画师教枂儿作画了,便没有多想。忽然有一日,平阳在宫里待得有些烦闷,心想着,去偏房看一看那副招魂用的金盏杯被照管得如何了,顺便路过湖面长廊,再去看看儿子。
平阳走在湖面长廊上,远远地就看到儿子吴枂正专心地趴在画桌上,时不时抬头看看湖面,仔细临摹着湖面上的那些莲花。平阳看到儿子,便觉心情舒畅,脚步也不由得轻快起来,微笑着朝儿子的方向走去,边向前走,视线边向另一边移动,直到看到吴枂身后的刘玄灵,平阳心头猛得一震,脚步便僵在了原地。
刘玄灵正出神般得注视着吴枂的背影,脸上流露出了一种掌控着一切的神情。
平阳的心脏仿佛跳到了嗓子眼,双脚突然变软,手渐渐发凉,双腿开始止不住地细微颤抖。她顷刻间恍然大悟,原来她一直都没有察觉到,刘玄灵其实一直是在以这样的视线注视着吴枂。
她终于明确感受到了刘玄灵此人深渊般的城府,全身便开始发抖。
“公主,您是否感到身体不适?”宫女看到平阳脸色惨白得停在了原地,不再向前走,还以为平阳是突觉身体不适的缘故。
平阳在一瞬间心绪崩裂,过往的多年认知顷刻崩塌,接着,又在脑海中重组了对于权力的新的认知。
她斗得赢刘玄灵吗?显然不可能。那么刘彻呢?当朝皇帝控制得了刘玄灵吗?其实也不太可能。那么,朝中有什么人的城府,手腕能够赢得过刘玄灵吗?平阳心中的答案呼之欲出,知晓了答案以后,她反而产生了一种灰飞烟灭般的释然。
如果刘玄灵要把吴枂当作物品一样进行掌控,那么身为长公主的母亲平阳,以及身为当朝皇帝的舅舅刘彻,包括朝中诸多才干卓群的文武百官,都将是无力扭转这种局面的。刘玄灵的恐怖即是如此,在此人的世界中,世间不存在正常的情与爱,只有对所属物的控制,以及缜密的布局,操纵一切人与物的手腕,对此人来说,世间的一切不过都是由他操控的棋子罢了。
平阳心头涌起一阵悲凉,慢慢转过身,仿佛被抽尽了心力一般朝来时的方向走去。
宫女们见到长公主又回转身打算离开长廊,皆不明所以。难道长公主突然不打算看望儿子了吗?都已经走到近前了,为何又突然回转身离开呢?不过,看长公主脸色苍白,脚步细碎凌乱的样子,宫女们也不便出声多问,只得跟在平阳身后离开了长廊。
如果儿子的命运即是如此,平阳心想,如果儿子注定要成为一个被操控的物件,那么,除了将儿子拱手相让之外,她便也别无选择了。
吴枂此刻正在专心作画,根本不知道母亲曾出现在长廊另一端,且对他的前途命运产生了翻天覆地般的认识,他也从来不曾读懂这个世界的真正法则,更加无法得知最疼爱他的皇舅,将会置他于何种境地当中。
少年的世界依旧青涩懵懂,但他的身侧,却早已激流暗涌,风雨汇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