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前的一天夜晚,向希白的工作室里,擦洗干净的拉坯机还在慢悠悠地旋转着,仿佛那是一台唱片机,正悠扬地吟唱着夜曲。拉坯机旁的木架上,整齐的排列着各种形状的浅黄色泥坯。拉坯机的对面,一张巨大的木制工作台上堆着几个雕塑支架,其中一个支架上正立着一个黑色油泥材料的人物雕像。支架旁边,几张画满线条和图案的设计图纸,交错地叠在一起。从楼顶垂吊下来一盏圆形铁罩大灯,明亮而温暖的灯光把雕像的影子轻轻地印在图纸上。
工作台一侧,几个台阶上去,是工作室的休息区。休息区中间摆着一张长方形茶桌,两侧是几个不同造型的原木椅。茶桌和木椅都是向希白从深山里找来的木材自己加工的。向允从小常在父亲工作室玩耍,看看父亲做陶瓷,听听父亲怎么指导他的两位关门弟子,偶尔也学着父亲的样子,在茶桌前煮好水,给大家沏上几杯茶。这个工作室是向允童年最快乐的地方,也是他父亲向希白一生的心血所在地。
可是今天夜里,向希白却要在这里做出他一生最重要的一次决定。
“师傅,您真的要去吗?”大徒弟乔仲给师父的茶杯里注满一杯普洱茶。
茶杯是一只青花压手杯,杯形端庄大方,深翠灵动的缠枝莲图案十分讨人喜爱。向希白喝茶喜欢大口畅饮,这只大压手杯成了他主人杯之一。这款压手杯是向希白应外交部要求定做的一批外事礼品,做好的杯子都在一次外事活动上赠送给了各国的文化使者。当时为了预防烧窑后有残次品,就多做了几只,他的这只压手杯就是当时多出来的其中一只。
“这一切都是因为我的过错,必须由我去弥补。”向希白说完用手抚摸着茶杯,转头看着一旁一个空着的木凳。“我没有及时发现这小金的阴谋,都怪我之前太过轻信他,被他的苦肉计给迷惑了。”
“师父,这不怪您,您为人宽厚善良,才让他钻了空。我已经托日本的朋友去寻找他的下落,一旦发现,立即通知警方将他逮捕。”乔仲说完,恶狠狠地拍了下桌子。
乔仲是个忠厚善良之人,很少见他发脾气,他这一拍桌子,倒是让向希白反过来劝起他来。
“没事,《御用瓷母图录》既然已经落入他手,即便抓他回来,图录里的内容应该早已被他备份了。我估计现在,他背后的那家日本公司,已经开始在研究图录了。”向希白说完喝了一大口茶,随后示意乔仲再添满。
“唉!师父.......”乔仲一边往杯里注水一边叹着气。
向希白并没有喝这杯茶,站起身来,走到身后的窗户前,抬头看着东边的天空。
“乔仲,这一切也许是上天注定。注定要我再入次瓦之境,去完成向家的终极历练。想想前两次,我都失败而归,这一次不知能否......”向希白说到这停住了,陷入对前两次次瓦历练经历的回忆。
乔仲见师父沉思不语,也安静地坐在茶桌前自己喝着茶。
不一会儿,工作室的门被推开了,进来的正是少年向允。
向允进来见父亲和乔叔叔都静如雕塑,一时不知该留下还是离开。
乔仲见到呆在门口的向允,笑了笑,向他招了招手并指指旁边的木凳,示意坐过来。
向允一缩脖子蹑手蹑脚地走了过来,刚坐下就嘻嘻笑了起来。这是他最喜欢的地方,可以听父亲讲各种故事,可以轮换感受来自不同茶树的沁人心脾。
向允自己选了一个郎红鸡心杯,拿起公道杯给自己注满一杯,便坐在那扶着杯子等着父亲和乔叔叔说话。
许久,向希白转过身,发现向允也在,微微一笑走过来拍了拍向允脑袋。
“又来蹭茶!”
“爸,我可是来帮您品品这茶味道怎样的。”向允见父亲笑了,便轻松了起来。
“那你倒是说说看,这茶味道怎样。”向希白有意考考儿子。
“唔......这茶汤很柔,入口又有山野气,肉中带钢,回甘是冰糖水甜味,我猜这是爸爸前不久去南迫买的古树茶吧。”向允似乎很有自信地回答。
“厉害厉害,向允不仅对瓷有天赋,对茶也这么有感觉!”乔仲不等向允话音落地,就立马给向允一句肯定的评语。
“哈哈,我对了吗?”向允转头看着父亲,他需要来自父亲的确定。
“小子,茶倒是没白蹭,这次算你蒙对了。”向希白满眼慈祥地看着儿子。
得到父亲的肯定,向允站起来高兴地叫起来,“耶!我对咯...我对咯...”。
向希白一直对向允各方面要求很严格,从来不轻易表扬向允。但是他心里知道,向允天赋极高,5岁时便会拉坯,而且能一次性拉成一个厚薄均匀,器形大小都符合后道工序要求的坯胎。要知道,一般人只是这一个拉坯工序,至少一年时间才能掌握娴熟,要达到顶级水平,除了必要的天赋外,至少需要三年不断的练习才行。一件陶瓷从泥料开始到烧成结束,总共有大小七十二套工序,如果有人想每道工序都掌握到极致,恐怕自己得活到200岁才行。
向希白的天赋也是无人能比,这七十二套工序,他只用了三十年时间就全部掌握,而且水平极高。这跟他年轻时进入次瓦之境的历练分不开,次瓦之境学到的不仅是制瓷技术,更重要的是制瓷所需要的一颗匠心。但是向希白虽然完成了次瓦之境的历练,可次瓦之境的终极历练--云山之顶,他并没有完成,这是他最大的遗憾。
看着儿子天真的笑容,向希白既高兴又有一丝担忧。不知道自己这次再闯次瓦之境能不能完成终极历练,如果不行,这次代表中国参加国际陶瓷大赛的任务就要未战先输了。向允啊向允,你的父亲就要丢了向家颜面,对不起向家祖先,更对不起国家的信任啊!
想到这里,向希白心里别提有多惆怅了,脸上的笑容也没有了。
“爸,您又怎么了,最近总是愁眉苦脸的。”向允看着父亲又怔怔地立在那里,一动不动。
“向允,师父有点累了,你先回去睡觉吧,明天不是还要上课吗?”乔仲出来替师父说话,准备支走向允,继续跟师父讨论解决办法。
向允知道自己再待下去也没意思了,就不情愿地向门口走去。当他走出门口时,他回身探进头来,对着父亲说了句:“爸,别整天不开心了,您儿子这么厉害,有事我帮您完这句话,向允笑着跑远了。
“臭小子,门也不关!”乔仲走向工作室门口去关门。可当他回身走向茶桌时,他发现师父向希白脸上涌现着激动的情绪,脸颊都泛着红。
“怎么了?师父想到办法了?”乔仲急步走向师父。
“对啊!对啊!我怎么没想到!我怎么没想到!”向希白握着拳头似乎在克制自己的激动。“向允就是希望啊,我不行,向允一定可以!”
“师父,您是说......?”乔仲有点不太确定地问。
“对!我不一定能完成终极历练,但向允一定可以!”向希白肯定地说。“次瓦之境终极历练中最重要的是匠心之练,而匠心之练中最重要的是静心。前两次我之所以不能完成终极历练,就是因为我过不了静心这一关。但是向允一定可以,我了解他,他很单纯,心无杂念。在他第一次拉坯时,我就能感觉到他身上的那股纯净的力量。”
乔仲似乎也如同找到解决办法一般如释负重,但转念一想,又有些担忧。“嗯,向允确实不同常人。可是,次瓦之境内险象环生,向允还年轻,他能完成所有的历练吗?”
“唔......他一个人,恐怕是不行。”向希白摸了摸下巴,把茶杯里已经凉了的茶一饮而尽。“乔仲,你先回去,我再想想。”
乔仲见师父终有主意,也不那么担心了,答应了一声便离开了。
夜已深,工作室的灯还亮着,一个影子在工作台前来回移动。
终于,在天快亮的时候,工作室的灯熄灭了。借着窗外的月光,工作台上并排着摆着一个信封和一张图纸。那个青花缠枝莲压手杯空空地摆在一旁。
向希白已经离开,不仅是离开了工作室,也离开了家乡。
没有跟任何人道别,就这么突然消失在众人的世界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