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世界不予人回应的时候,人的情绪宣泄往往不那么长久。
小腹撕裂般的痛苦依旧,但维斯已经能够安静下来了,只是偶尔抽泣两声。
强忍着那始终在刻意提醒自己存在的伤口传来的痛楚,维斯慢慢站了起来。
腰直不起来,有一块不知名的肌肉被刺穿了。石锥贯穿了小腹右侧,也影响了维斯的右腿行动,似乎是有一根神经受损了。石头粉末与溢出的鲜血混合,形成肮脏的斑块贴合在伤口与石锥之间……石锥得在那里留着,否则伤口会再次撕裂,血液也会顺着伤口涌出。
维斯终于能够理智地思考了,而不是被疼痛或者恐惧左右。
也许这对现状很有帮助,也许这根本无济于事。
维斯的眼前依旧是一片黑暗,两耳听不到除了心跳和呼吸以外的任何声音。就算有一只巨龙就在前方趴着,鼾声如雷,维斯也不能察觉它分毫。
维斯咬牙前行,更加地小心。这次他不会走神了,疼痛成为了助力。
而真正影响维斯的,是饥饿。
血糖降低带来的影响比维斯想象得还大,尤其是维斯身上还带着一个没有愈合的伤口。饱经摧残的意志筑起最后的高墙,与时刻传来的晕眩感抗争。
维斯感觉自己像是饿了两三天一样,蹒跚着前行。而当他有这个念头的时候,他同时注意到了一件一直以来被自己忽略的事情——干燥开裂的嘴唇,以及被刚刚才被疼痛驱走现在又突然出现的疲惫。
我到底在这个鬼地方呆了多久?
维斯瞪大了眼睛,感受着身体里的各种感受宛如决堤的河流席卷村庄一般冲进了那早已空虚疲倦的大脑,将一切抹净。
幸好这一次他还来得及自己躺下,没有撞上石锥,也没有扯动伤口。
他侧躺在地,与倦意作最后的抗争。
眼睑就像粘了磁铁,不断地尝试合拢。维斯坚定地拒绝,直到他已经感受不到控制眼睑的肌肉。双眼不断闭合又睁开,像是夏日高中课堂罪恶感和疲倦感作斗争的学生。
可这里不是课堂!没有同桌会叫醒你,也没有老师会用粉笔头砸你,你只可能和那些死鹿一个下场!
维斯在心底咆哮,手上的力量比眼睑上的力量更加充足,咬紧牙关,右手缩在右腹一侧抓住了那根从他身体里冒出来的石锥。他刚刚做了一个决定,他起码得看看自己死在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记忆从未想现在一样清晰,三个月之前的梦境如在眼前。
右手拔出石锥,鲜血汨汨外流,浸泡着维斯的右手与左腹。
等到整个右手上都是温热潮湿的液体时,维斯将右手食指放在了额心。
血液随着手指在额上游转,又转进鼻翼两侧,停在鼻尖,最后划过维斯闭上的双眼。
来自另一个世界的“魔法”。
维斯睁开双眼,面前仍旧是一片黑暗。
血液纹络没有散发金光,他的眼睛也没能够夜视,他更没有看见什么“炁”的世界。
另一个少年身上发生的一切都没有在他身上发生。
维斯自嘲地笑了笑,眼睛再难撑开,只剩微微蠕动的嘴巴,来证明他还没有睡去。
疲惫,他又能撑多久呢?
一秒、两秒、三……
维斯闭上的双眼前突然充斥着光芒,光芒逐渐从白色烧到火红。
被光芒刺痛的双眼开始止不住地流泪,眼睑被维斯刻意压下,死死合拢,不敢有一丝缝隙。
随着光芒出现,似乎寂静也随着黑暗被驱散,维斯感到耳中的声音变得嘈杂:风声、岩石撞击声以及……悉悉索索的、令人头皮发麻的爬行声……
维斯晃过头,企图用头遮挡住光芒。但是光芒似乎无处不在,丝毫没有减弱。
幸好,那种可怕的爬行声始终没有靠近,若即若离。
也许是错觉,维斯还听见了一些笑声。
好一会儿,维斯终于想明白了,光芒可能来自自己脸上的纹络。这着实有些不可思议,这种程度的光芒,连叶平也做不到。维斯不相信自己能比叶平更天才,而且这个“魔法”的本来用途根本不是发光。
这其中一定发生了什么维斯无法理解的事情。
终于,眼睛干涩得流不出一滴眼泪,维斯也逐渐适应了这光芒,他尝试着睁开眼。
一只眼艰难地睁开,白茫茫的一片,什么也看不清。
第二只眼睁开,清晰地感受到光芒不再炽热,眼前的世界也变得清楚。
维斯宁愿自己看得没那么清楚。
世界上最富有智慧的人是什么样子?维斯不知道,他想象力有限,但他相信自己看见了世上最富有智慧者睿智的眼神。
仿佛万万年的时光沉淀下来所有的答案都藏在这只眼睛之下,无垠的星空蕴含的所有知识都在这只眼睛之中。这只眼就是时空本身。它就像是女占卜师无所不知的水晶球,透明澄澈而又无所不包。
仿佛注视着这只眼睛,就能看见宇宙本身,一个将所有公式连理合一,化繁为简又化简为繁的奇妙宇宙。
就像河流朝着地势低矮处奔流不息,这些知识也从无限灌进了维斯这个可怜的一。早已被摧垮的大脑不设防地接纳着一切,却迎来更加惨重的损失。
维斯只呆滞地看着,这只眼睛。
笑声再次响起,这只眼睛闭上了。维斯的大脑暂时得以休息。维斯的大脑进入了前所未有的奇妙状态,他几经崩溃,可现在他感觉自己清醒得可怕,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冷静,淡然。
维斯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感慨?或是尖叫?太愚蠢了。面对这个世界最智慧的生命,除了欣赏,还能做什么?
爬行声再次响起,维斯才注意到这只巨大眼球身后连接着的长长的身躯,宛如被一段段截取后又拼接的蚂蚁身体。几丁质甲壳反射着奇妙的光芒,叫人难以将视线锁定于其上,似乎是这个庞然大物本身在提醒维斯——看我的眼睛,看我的眼睛……
维斯只是呆呆地看着。
智慧与真理藏在黑色眼睑之下,维斯却不能一窥其貌。失落感充斥着维斯的心脏。
维斯迷茫地看着闭上的巨大眼球。巨大眼球的眼睑与祂的身躯一样,反射着令人无法注视的光芒。维斯不知道那是什么,恐惧?或者敬畏?
直到昏迷前一秒,维斯才发现,自己的饥饿、疲惫,甚至刚刚还在流淌鲜血的伤口,全部都消失了……
……
“你醒了?”猎人的声音。
维斯瞪着木屋的天花板,全是不知名的圆木做成的,猎人说这种木头防水效果很不错。维斯坐起身来,右腹一阵疼痛,他又躺了下去,疑惑地看着猎人。
“怎么?”猎人也疑惑地看着维斯,“你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晕倒的了?”
维斯沉默着,点了点头。他现在脑袋里一片混乱。
“你遇上了一头与鹿群走失的老鹿,你剖开了它的肚子,而它用鹿角刺穿了你的肚子,我循着血腥味找到了你。你该庆幸风向不错,否则那只可怕的双足蜥蜴可能会先找到你们。”猎人双手摊了摊,撇了撇头,示意维斯看向窗外。一只死去的老鹿,腹腔已经被猎人清理干净,用之前存储的植物油涂抹了全身。那种植物油能够防止食物腐坏,效果不是很理想,但聊胜于无。
夕阳将远处天边烧到一片红火,丛林的气温也并未降低多少,也许泰洛艾希已经是隆冬了,但这里,依旧是夏日。
维斯抖了抖,身体缩进了树叶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