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正月十六霞飞路店家都开门了,阿四兴冲冲跑进大杂院叫喊,大阿姐快点呀,到金神父路亚尔培路看看(瑞金路陕西路一带)。要论时装店多,就是西藏路到重庆路一段,但大都是前店后工场,或半店半工场,成衣店多装时店少,真正有品位的是重庆路西段。那儿有大名鼎鼎的西装四大名旦之一的启发(南京路三家培罗蒙、亨生、德昌),双开间的麒麟,茂名路锦江饭店那一带的云飞,都是顶级水平。他们二人年纪一般大,大阿姐外号响彻弹硌路,阿四也跟着叫,别看我姐大大咧咧,还有点客气和害羞,先是说,到协大祥买一段毛料,省点钱,叫美华西服店自己做,又说就是要买就在门口,何必跑那么远。我姐说得也有道理,四大名旦也无非七根码子(相当于七个顶级人工),论做工美华小小的店面,也要六根码子(按常规附近小店四根码子)。阿四还是那句口头禅:“横竖横坼牛棚,要买就买顶级货,顺便到老大昌吃一顿,西部与东部味道不一样。阿二头,跟我一道走。”我回答不做电灯泡,天井里人都笑起来。到了晚饭后很久,我姐才笑眯眯回来,她有什么事心里放不住,喋喋不休地说:“阿四是好,靠近法国总会的云棠,价钱特别贵,我不舍得,阿四非要买,我们又到天鹅阁吃家乡浓汤和炸猪排,西菜到底比中菜好吃,后来到龙门大戏院,看绍兴戏真假包青天……下星期还到国际饭店去。”
上海人或许是并不高明的上海人,胡弄刚来上海的乡下人,说得神乎其神,乡巴佬站在国际饭店门口,抬头仰望国际饭店24顶层,一抬头草帽就被吹得老远,乡巴佬拼命追,追到哈尔滨还没追到。然后,自以为是的上海人就哈哈大笑。那时上海人能有几个进国际饭店,包刮那些笑的人。据我妈说,秋冰父母就是在刚造好的国际饭店结婚,一切都是新派,白色婚纱礼服,布满鲜花的大厅,一霎眼电梯就到厅层,餐具都是银器,……我妈说,她带着我姐姐,手里拿着请帖,在玻璃前门犹豫半天才赫丝丝进去……阿四毕竟是西服店小开,在教会中学念书,是高中生,英语呱呱叫。那些洋人、名人、有钱人陆陆续续进出美华西服店定制西装,阿四还做翻译,可见他见多识广了,但他第一次进旋转门,也有点寒丝丝,阿四为了壮胆想搂着我姐姐的手臂进去,她怕难为情不让他拉手,旋转门把他们一割为二,弄得尴尬,看门的好好先生帮他们掩盖洋相,当然阿四用英语谢谢他。据说秋冰来过几次,她淡定地过门,我跟着她没出洋相。
第二天我们坐电梯直达顶层餐厅,就像到了云顶,到了天国,南京路上的汽车就像火柴盒子,人就像火柴棍,黑色篱笆围起跑马厅,空旷寂寥,南边就是弹硌路北端的八层楼,南端才是救火会瞭望塔,我们的大杂院被李老板家的大房子压着,黑乎乎几乎看不见……我是个馋虫,老是想狼吞虎咽,可是秋冰拿着画板在玻璃窗转圈圈,我只能陪着她,吃不到东西。阿四叫秋冰快点来呀,秋冰只是嗯嗯,她不上桌却苦了我,我也不敢上桌,但又嘟嘟哝哝我饿了。她骂我馋佬哌,要吃侬去吃,我又没叫侬勿吃。
东南角二个教堂在一片老城厢的矮房中鹤立鸡群,秋冰要我回答是哪个教堂,我回答董家渡教堂,洋泾浜教堂。西边的二个教堂隐藏在高楼群,只见尖尖的塔是圣方济各教堂,圣若瑟教堂。“好好好我奖励侬,一道上台面。”我拿起刀叉,阿四马上说:“大阿姐侬快点吃,秋冰侬也勿要客气,阿二头吃点心狼吞虎咽算客气,风卷残云一扫光,啥人也吃不过伊。”他们大笑我不笑,只顾闷吃,吃得只只盆子朝天。阿四叽叽咕咕,侬看看,狼也没有介厉害。她们还在笑。吃好,阿四说横竖横坼牛棚,到卡尔登大戏院去,大光明去过了,我们看了一场电影就回家了。三天后,我提着热水并去老虎灶泡水,出得弄口先要抬头望望斜对面美华西服店二楼阳台,看看阿四在不在,好像不在,就径直往前走,突然当胸挨了一拳,原来是橄榄头,接着是骂声:“赤佬码子到国际饭店为啥不叫我”“咦怪伐,是阿四请客,伊高兴叫啥人是伊咯事体。”他胸前别着中法中学的校徽,已是二年级的初中生,想想自己与他同岁,还有半年,才能小学毕业,心里有点不服气,不过不服气也没用,他讲话就用英语,我几乎招架不住,不过他的跳级是老师建议的。我说,“侬只瘪三比我狠,就像猴子爬竹竿,直往上串,最近小周哪能”正巧阿四从阳台上探头出来,见到我们就急忙忙下楼。我说橄榄头不讲道理,硬说我不请伊到国际饭店,阿四接口:“横竖横拆牛棚,我来请客,到啥饭店?叫啥人?”橄榄头说就我们三个人,正巧猫猫从裕安里出来,阿四招手叫她过来,问她一起去吃夜饭,猫猫说:“侬阿四请客我就去,听我老爸讲,侬赢了三百大洋,勿得了。”:“横竖横坼牛棚,干脆叫橄榄头女朋友小周,还有秋冰一起去,到老松仁哪能?”猫猫说:“阿二头是馋佬哌,吃起来门槛最精,听阿二头。”我说:“到国际饭店一点没有意思,吃一顿抵老人和十顿,王家沙,凯司令,老大房价钱贵吃起来不痛快,我意思到小吕宋帽店对过天香斋,面筋百叶双档,春卷,炸排骨,油吞
馒头……女士们都喜欢,要痛快傍边广西路买一只烤鸭来,哪能?”大家一致同意,就分头去叫人。
我们从得意楼往东走,走过金陵路黄金大戏院(解放后大众剧场),就是西藏路,西藏路很宽,从金陵路往南到桃源路,寿宁路一段中间有隔离带,我们叫中途岛(90年代拆去)。其上有耍猴子;魔术、杂技、摔跤、看西洋镜。拉洋片的家伙喊着:大姑娘洗澡来,快来看。好奇心比我还重的猫猫说看看白相相,这真对了秋冰的胃口,她又画起来,有个小孩脖子架在侧刀下的刀架上,大汉问,小鬼要钱还是要命?小孩答,要钱不要命。手起刀落血溅满地,小孩的头像挂在那儿。大汉盖上布,烧黄纸,卡苍蝇,念咒语。谁不掏钱,不得好死。我闭着眼,躲在阿四背后,怕得要死。阿四说都是假的,有啥好看?我也明知道是假的就是怕,说还是要看看白相相。
在天香斋,我们点了面筋百叶双档,春卷、油吞馒头、炸猪排,虾仁馄饨,小笼汤包,另加烤鸭。我只管吃,贵不贵是阿四的事。在席间,秋冰与小周商量,决定到洋泾浜的教会女中读书,猫猫叫我到瑞金路的震旦附中读书,我说好的,筷子连飞不停顿吃个痛快,偏偏秋冰与小周二个哑妹妹顾不得吃只管讲话。阿四大叫:“倷快点吃,再不吃被阿二头枪光了。”大家哄笑,只有橄榄头掏我一拳。同样年龄他是初中我是小学,心里就是不舒服,挖苦他,说橄榄头变猴子,爬竹竿直往上串。他挥着拳头:“我的东西都被你吃光。”我笑个不停,想不到小周拿起秋冰画板,叫喊大家看西洋镜:原来我拿着排骨,张开大嘴在啃排骨,阿四用筷子点我额头说:“侬看看一张嘴巴像河马。”全场哄笑,猫猫接着说:“阿二头,听说侬一口气吃五只咸蛋。”我说空口吃三个,不吃开水.,不吃其他东西。猫猫又说:“要死,我一碗泡饭吃勿脱一只咸蛋。”全桌又是轰笑.阿四问不够再来点什么大家说差不多了,我却说:“现在老尴尬,离吃夜饭辰光还早,不多吃点,等会就要饿,干脆来一盆鳝丝二面黄,哪能?”猫猫点着我的鼻子笑:“侬真是天吃星,三块排骨六只春卷,还填不饱狗肚皮?”我说再加半只烤鸭,全场哄笑。阿四有点火冒冒说:“讲起来我请大家,弄到后来是请侬一个人。”又是全场哄笑,我也装着戆笑,阿四说,只要秋冰同意,他就买单,想不到很少说话的秋冰来一记幽默:“我又没有动筷,我的一份算补给阿二头。”橄榄头说难怪大阿姐讲,伊拉是一对宝货。很少露笑的小周也格格地笑。
走出店门,我们往回走,在鹤鸣店向北拐弯,这儿比白天还热闹,大量□□混在人流中,一排溜的地摊,什么军用背包,罐头,翻毛皮鞋,刮胡刀,大都是剩余军用物资,也有刷黄牙的白水,去钢笔字的药水,还有小鸟含牌算命的小摊。有个地摊上有老旧包装的巧克力,我拿起来闻闻,还有一点香味,就说要买一块嚐嚐。“侬真馋呀,比我家里的猫还馋,老是偷小菜吃。”阿四看看满是英文包装纸,“已经有好几年,侬要买我就买,吃出毛病来勿要怪我,省得大阿姐骂我。”猫猫说:“让伊去,伊就是馋佬哌。”我打开包装,咖啡色的巧克力硬得像砖块,根本咬不动,只能硬啃,啃出的印痕是米黄色,我还是觉得蛮好吃。橄榄头又是一拳并骂我:“侬东西算得吃了勿少,哪能还像叫花子吃死蟹只只好。”我们又到大世界拐弯,到了郑福斋,共舞台为止,就不往前走准备回去了。我忽然想起要吃郑福斋酸梅汤,阿四又骂:“侬咯赤佬吃勿厌?乱吃八吃还不生毛病。”
在回程的路上有个年轻漂亮的女孩,由老妈子拉客谈价钱。五六个壮汉像狼似的追着
与老妈子讨价还价。这女孩身架很好,穿得干净,老是低着头,脸我们没看清,老妈子一口
:价一个大洋,有人说太贵,老妈子说姑娘还没得□□。狼群们还是讨价还价,像盯黄包车一样不放。我与阿四也是影子部队,紧随追踪大队又到郑福斋,不知鹿死谁手。正巧我们邻店编藤椅的家伙,也是追踪者之一,追了半天一直追到远东饭店,还是没追到。他突然回头发现我们,他说:你们干什的?我们说:我们是包打听,正要抓你。他笑着对我们说:“乖乖龙地东,干一下,五天活白干。这□□少一分钱不干,不干拉倒,回家睡觉。”我们都骂他,省点钱吧,别做脱底棺材。
我们跨过皇后大戏院(后来的和平影院)到了耶稣教堂慕尔堂,有点冷落了,都想沿着西藏路回家,但斜对面的时茂舞厅飘散过来《蔷薇蔷薇处处开》的软绵绵的歌声,那儿霓虹闪烁,人流摩肩接踵,在舞厅门口看夜眼‘摆测字摊’的小姐太太们穿着旗袍晃荡着包在等人和说笑话,公主哥儿西装领带,黑白或黄白镶宾色皮鞋在看夜眼。我说:“到对过去看看好伐?”阿四推我一把,说道:“橄榄头就比侬踏实,从来不到花叉叉地方钻,侬就不着调。”橄榄头说:“阿二头勿到花花世界就心不死。”他拉我过马路,这儿是上海车水马龙最集中的地方,六个人过马路费了好大的功夫。我们在时茂舞厅转了一圈,决心回家了,谁知秋冰突然咬我耳朵,我只得说:“秋冰想看看南京路,画画夜上海。”橄榄头嚷嚷不休:“到底是侬想还是秋冰想秋冰想是正宗,侬想就七歪八奇。小啦一眼眼的人,除了吃,就是花花世界。”小周叫他不要讲,他还是说:“阿二头,侬将来会不会是花花公子”小周不准他讲,猫猫说:“阿二头脾气好,人家讲过头,伊不会板面孔,我骂伊哈巴狗还是笑嘻嘻。”阿四说大家慢点走,万一走散,就到七重天门口等。
我与秋冰过马路,在贵州路口,从大新公司、新新公司、西施公司、到永安公司一长流的滑下来,这儿是典型的十里洋场夜上海,霓虹闪闪,光怪陆离,人头钻动摩肩接踵,我站在马路外延护她,不时地叫着,当心点,人多得像潮水,千万注意。秋冰仰望西施公司漂亮的小塔,又低头去画,到了七重天那种夜上海的味道愈加浓浓的,门口都是美丽的女人,醉意荡漾的我,有点不想回去了。我又抬头仰望七重天的顶楼插入云天又隐藏在夜色中,也隐入在我心中,也留在秋冰的画稿里,我还在那儿流离一番。猫猫问哪能办走回去半个小时,坐有轨电车二站路又要转车,可能是英法租界的历史原因,电车轨道是断断续续。七重天门口三轮车很多,有二辆祥生公司出租车,车门上是40000的电话号码。我指指出租车说道:“兄弟横竖横拼一记,尝尝四只□□的味道。”“小赤佬,就是尖头巴细。”橄榄头给我一拳,省省伐走回去。猫猫说道:“今天阿四钞票用脱勿少,坐二站电车再走回去。”阿四故意挑秋冰讲话,问道:“秋冰,侬想哪能?”秋冰笑眯眯回答:“我听阿二头咯。”我嚷嚷:“阿四赢三百大洋,也有我的功劳,是我叫伊乘唐和尚的船,二部轿车,还不是毛毛雨。”阿四手一挥说道:“横竖横拆牛棚,坐祥生,到救火会。”我们六个人就挤二辆车回去了,猫猫说跟着阿二头勿会吃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