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026是上海解放后第一个春节的初七——
这是我家最艰难的时期,文章开了个头,眼泪扑簌簌的流下来,一连几天干坐在椅子上瞪着电脑,就是写不出东西来,眼泪几乎流干了。那天上午迷迷糊糊中趴在桌上睡去了,又昏昏沉沉中被人揉醒,回头一瞥冲口而出,:秋冰,侬哪能到上海来了?那女孩只是笑盈盈地说:“侬呀心中只有秋冰,秋冰对侬又不放心,她不是讲侬是抱着林妹妹。眼睛盯着宝姐姐,心里又想到晴雯……”这不是我小说里的语言吗。我再注细一看,原来是冰秋。她既没电话约定,又无事三宝殿干嘛?再说门关得紧紧的,我记不得给她钥匙,怎么进来的?冰秋说:\"我的发型好看伐?就在你们对面的小店做的。\"我只是随意看一下中型头发仅仅盖住耳根,微微的小波浪,脸蛋特别光鲜,说道:“我还是喜欢长发波浪的妩媚、柔美、优雅。”“侬呀侬,心中只有秋冰,就是没有冰秋,难怪写不出新东西。我们一帮同学等着看,有半个月没发新章节过来。”她重重地在我背部拍二下,突然收住说,“侬满脑子就是旧上海,如何写出新社会?侬写夜上海七重天那章,好像直插夜空的方塔永远嵌在侬心里,只怪侬入戏太深,思想又没转弯。”这毛丫头说到点子上,我心中装着三四十年代的十里洋场。就是解放军的入城式,也是我打电话问我姐姐,她顺便谈到了解放后冬防队的事,后来就一片空白,难怪我写不出来。看来她真的懂文学,也在真心诚意帮助我,也好像是上帝派来的头上,在我艰难时刻,她总是会出现。她就说:“我们到外边去白相相拍拍照,反正侬也答应过我,游遍上海滩。”我习惯呆在家里,突然要出去,先把胡子刮一刮,换身干净衣服。她顺手拿起电吹风帮我吹风,还用杏仁霜涂我的脸,说道:“最起码年轻二十岁,可以老牛吃嫩草了。”我照照镜子感到满意,就拿着摄影包与她出去了。我们坐地铁到松江新城溜一圈,就到了方塔园门口,已是中午,就随便找个小饭店坐下,二菜一汤一冷盆。我说:“人家请你一顿饭不是五百就是一千,对不起不要叫我抠老头。”“我跟侬的交情哪能与客户比?就是请我吃一碗兰州拉面,我也心满意足。”她用餐巾纸帮我擦碗筷,我问:“侬为啥待我介好?”“讲不清爽,我就是喜欢侬只骚老头。”她先夹一块白鸡给我,“世界上的事真的讲不清,我的大部分出境单,都是小红的爷爷糟老头把我,我就是勿喜欢伊,论身价国际导游,懂几国语言,可是讲来讲去不是百乐门舞厅,就是大世界哈哈镜,啥咯张啸林、虞洽卿,老古董,一点勿生动。没有幽默感。”
她搂着我的手臂进了公园,我心想今天拍照有点难度,这儿仅仅一座方塔有点特色,而且她没有带多样衣服,只能靠不同环境和不同造型的搭配,大概拍了十几张,我在屏幕回放,竟然有种平平淡淡才是真的味道,自然流畅的感觉。我在草地上坐一会休息,她拿照相机隐入桃花丛中,一会儿向我招手。我进入桃花丛中,她的脸蛋与桃花相映成趣,美得令人陶醉,我真想亲她一口。她的眼睛迷离闪飘,不知怎么我想起了秋冰,就是想就是想,到底想怎么,自己也讲不清。她说:“骚老头,在动啥咯坏脑经?”她好像看透我的心事,心里晃淌淌却僵在那儿。她又开门见山,“是不是想吃嫩草?”我终于说:“我就想来一只kiss。”来呀!她双手展开作抱抱的手势,我不顾一切,伏下身子去抱她亲她,好像时间好长好长。突然有个黑影投来,我们马上松手。她笑着说:“有没有在外国坟山与秋冰初吻的味道?”我只是笑,好像回到了我的童年和少年。
女人真好,女人是我写作的动力,我为了弹硌路的一群美女才写小说的。回到家思绪就像打开的水龙头,才思哗哗哗地流。
大杂院的家家户户都在吃午饭,突然,防空警报山响,接着是轰隆隆,哒哒哒的声浪像响雷般炸开了锅,阿水根放下饭碗,就冲出大杂院,在马路中间叫喊:“□□赤佬又派飞机来捣蛋。”第二个冲出来的是秋冰,她拿着画板挡在额头前,搜索晴空万里下的飞机。我也不要命的冲到马路中央,把秋冰拖回弄口的屋檐下,她嘟嘟哝哝,我勿要呀,我要绘画呀!我说当心吃流弹。奇怪,谁也不怕死,很多人都涌到大杂院的路口,这儿是平房,对面转角又是二楼的石库门,对面就是淮海路和外国坟山,放眼天空特别宽广。以前小打小闹,蒋该死难得派几架飞机来捣乱,今天少说也有一二百架飞机,从各个方向飞来,在市中心人民广场上空盘旋,绕飞三圈,俯冲下来乱扫机枪,周边的高射炮和机关大楼顶层的高射机枪向飞机猛轰,天空中是高射炮火的一团团烟云,轰隆隆,哒哒哒的声浪不断,流弹弹片还是飞机射下的子弹在我们周边落下。突然消息传来,新城隍庙的大块头吃流弹了,八仙桥的阿根也吃到弹片了……我姐什么事都要管,拿着铅皮喇叭沿弹硌路叫喊:居民同志们,大家靠边站当心吃流弹。突然阿水根真的吃到流弹,一块弹片落到他脚板上,涌出来血,可他不当一回事,用手指取弹片,取不出来。我姐拿来镊子剪刀纱布红药水,帮他取出弹片,涂点红药水了事。阿水根站起来,对着天空破口大骂:□□妈蒋该死,乌□□缩在台湾岛。
突然,飞机又向各个方向飞去,不一会外国坟山正南方,烟雾滚滚黑云一片,阿四过来说:“江南造船厂吃炸弹了。”豁然弹硌路北段齐声哄叫,东北角也吃炸弹了。阿四奔过去说,肯定是杨浦发电厂吃炸弹。他回过头来看到大阿姐还在劝看热闹的人躲到屋檐下阳台下,说了声:“大阿姐,侬自家当心点。”突然一块弹片飞下,击穿她的大腿,她应声倒下。在老虎灶阳台看热闹的祥子,哭着奔下来,扶她上刀劈阿狗的三轮车,金船、阿四、拐脚的阿水根叫喊,快点送四明医院,我却大声说:“到方济各医院,那儿的人我们全认识……”
飞向各个方向的黑寡妇飞机,又回到市中心,在人民广场上空绕飞三圈,然后一架架飞去,突然炮声隆隆,一架飞机中了炮火,拖着黑烟向大海滑去,大家欢呼好!打下一架,最好再打下一架,统统打下来,赤佬,□□。
一会儿,我姐回来了,祥子扶着她,只是哭。她说一点点伤哭啥。不一会,小茶馆也闻风过来,唠叨不已:“大阿姐,侬哪能心中只有别人没有自己,叫人家当心,为啥自己不当心,冬防队又不是样样要管。”我姐说:“吃足苦头,但还不是太严重,谢谢大家照应。”一会儿曼玉穿着列宁装外套,里边的白衬衫翻领压在外套的大翻领上,收紧腰带,显出明朗的曲线,像刀锋一样笔挺的毛哔叽裤子,方口白底北京鞋显得楚楚动人,送来二合巧克力,说道:“大阿姐,好好养伤,我再过二天,就回北京读书。”。小茶馆说:“曼玉算不得特别漂亮,但那种味道就是不一样,北京的甜妞,上海摩登小姐都混在一身,派头一落。”阿四看看她,又看看我姐的对襟短棉袄,以及小茶馆的大襟棉袍,就说:“我刚刚发现,侬确实有点不一样。”我姐强撑着要爬起来送送曼玉,她把大阿姐按在床说:“太平点,好好养伤。”
“阿二头,侬来呀!”秋冰跨出大客堂的高门槛,对着我家门口向我招招手,我就跟着她进了阿奶家的厨房,她揭开米缸的盖子说,“侬看呀,米呒没啦。”她家因为厨房大,还是老式的烧木材的大灶头,傍边是煤球炉,再傍边的火油箱里煤球也没有了。我到了里间对阿奶说:“今天中午吃炒面,我送来,我关照阿姐一声,煤球我去买。不过大米比较紧张。勿晓得有没有,就是有也要排队。”阿奶一边给我钞票一边嘟嘟哝哝,哪能又要轧‘户口米’。我回家看看自己家的米缸米也没有了,就说阿拉米缸空脱了。我姐叹了口气,哎!天晓得!我家的主心骨是她,她带着阿福让他挑担子,阿福渐渐懂事后,与我妈分班管摊子,有点像样了。她却伤得不轻,每天要管七张嘴,还要管冬防队的事,还要编结绒线,令她烦恼的是米价从每石老人民币十七万涨到三十万,还不一定能买到。我们的牛肉汤和炒面没有提价,这不是入不付出吗?她现在只能坐在就藤椅里,什么事也不能做,只是说:“侬先去排队,我马上拄着拐杖就来。”我说:“阿姐侬好好休息伐。”我拿着米袋到试试看转弯的信大米行去,那里已有二三十人排队,我问头发有点花白架着眼镜的老板,米什么时候到,他摇摇头说勿晓得,今天有没有米送到还不知道。我也只得排在那儿,却在深沉的思考,以后为阿奶家所做的事,像挑水,买米面煤球,拖地板的事,必须担当做好,以前我什么都不管,连自己的衣服也是姐姐洗的,这几天家里的早饭都是我做的。一会儿秋冰来替换我,叫我到自己摊上坐一会。我在米店门口,东张张西望望,又到十字路口想看到大马路的尽头,装米的卡车有没有来,我望穿秋水却看到一辆装煤球的车子来了,煤球也是紧张物资,但没大米那么紧张,涨价只涨了一点点。我回过头来自言自语,真是一场空!排队的都是老街坊,都到天井里来嚷嚷着:大阿姐,侬也算半个领导,到底哪能?以前国民党要轧户口米,现在,要排队,再涨下去吃勿消。我姐双手一摊:可能是暂时的困难,大家克服一下。干脆她拄着拐杖走进米店问米老板,到底哪能桩事体。老板是老实巴交的人,说道:“说起来很复杂,我们同行中就是有歪良心出外快的人——不过我是老老实实做生意。我不想昧着良心赚钱。”突然他去接电话,回来悄悄地说,送货的卡车出来了。我姐马上叫我去拉小板车,一会儿米到了,每石又涨二万。我姐咚咚咚地用拐杖敲打地面,天晓得真是天晓得。
无论人口多少,每户只能买半石米,我把米放到米缸里,又去买好煤球,放在煤球箱,秋冰始终陪在我傍边,又装好一脸盆水让我洗手,当她递给我毛巾的时候,那双又大又亮的黑润润的眼睛,好像脉脉含情,我真想亲她一口,我想说我多辛苦,你应该奖励我,但说不出口。她微微地笑,只是撸撸我的脸,我突然亲她脸颊,她一闪,却亲到了她耳根。她笑着骂:坏阿二。
我姐的伤痛稍稍好点,从八仙桥买好小菜回来,路过上海最大的六开间的万昌米厂,总要向里张望,看看小开阿万在不在,十次有九次不见人。那天阿万正巧从我们小学的弄堂里推着自行车出来,里边有几排新式公寓房,是带煤气和大小卫生。“阿万我问侬——”我姐拉着他的车把问。可能他没听见,或感到突然,还以为她想玩自行车,因为他们毕竟以前是这座小学的同学,他高年级她低年级,就说:“现在我没空,明天我来吃牛肉汤,车子让侬骑。”“我想问侬大米为啥介紧张?”她说话总是开门见山。他还以为他是想来开后门的,就回答:“情况我不太清楚,阿大先生每月给我一份报告。等形势好一点,我派人送米上门。”说完,他骑车扬长而去。一路上回家,总有居民问:米价会不会再涨,还要不要轧户口米?回到天井,从菜篮子拿出阿奶一份的菜,阿奶也是唠唠叨叨,哪能还要轧户口米,哪能米涨得介厉害。她特意去问龚大姐,龚大姐只是说,人民政府正在想办法,慢慢会好起来的。其实她感到,无论信大米行老板,还是万昌米厂小开,都在闪烁其词胡弄自己,她怎么也不明白,人民的希望落空,变成失望有股怨气,就在她面前发牢骚。后来情况渐渐好转,米价也一点点地落下来,她肚子里的怨气还没消掉,坐在摊上发呆。那天,正巧李老师来吃点心,我妈也是心直口快的人,就说:“李老师,听说侬升副校长,介大介有名气中学,官老大。”“哪里,都是为人民服务。”他淡淡地笑,又说,“大阿姐,冬防队挺忙活?”“忙一点苦一点算不了什么。最讨厌的是米价上上下下,老百姓都冲我发火,搞里弄工作,真是吃力不讨好。”我姐只是叹气。“干革命,那有一帆风顺的,越是困难,越要向前进。”李老师吃完东西,抹抹嘴想走,又突然坐下来说,“有些事情要向老百姓讲清楚,这是上海的资产阶级某些人,向□□发起的二白一黑的(米棉煤)战争。这场战争不亚于解放战争。有些米老板自己组织队伍到乡下出高价收购,又囤积居奇,不放少放,等价格炒上去后,再一点点放出来……对□□来说,老百姓的生活是第一位的,陈毅市长和人民政府正在全国各地调拔粮食支援上海,特别是东北调来大米,要不了多久粮价会下来的,资产阶级遭到迎头痛击,他们必然头破血流。”我姐说:“到底是李老师水平高,难怪前一阵子米店和纱店还有煤球店天天排队,关键是大米。”李老师临走时说:“以后有什么问题来找我,我们随便聊聊。”
就在米价疯涨的时候,我们小摊的生意却一落千丈,公安局和救火会,为了安全起见,停止叫喊外卖,周边的小店,特别是西装成衣店统统关门,也很少有人来吃点心,物价原料涨,我们的炒面牛肉汤涨不上去,再涨就没人吃了,造成价格倒挂。我妈不得不召开家庭会议,虽然米价下来了,但只能吃新供应的黄糙米,因为价钱便宜,每天三顿稀饭,只能青菜萝卜,一个月吃一次肉,咸菜肉丝,无论谁不得花零钱。我妈又对我说,侬现在是中学生,有空就到摊上洗盘子。我是馋虫吃货懒鬼,感觉这日子没法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