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将至天又未亮,搪瓷盆型灯罩压下的路灯光,洒在一块块被车轮和脚步磨得暗亮的顽石上散发出幽微的光,路边一家家铺面的排门板依然关着,老虎灶,豆腐店,切面店依然半开着门露出昏黄的光,好像什么也没变,但到了路口,原来得意楼茶馆是不三不四的家伙,和小偷扒手隐集的地方,被政府整治二次后,那些坏蛋都被楸走了,正经人很少到那儿喝茶,因为没有生意,就很快关门了.小菜馆家就在楼下摆了水果摊.不爱读书的小茶馆有时也看摊。
我家的小店搬到对面变成小摊,因为我姐忙于里弄工作,就让阿福挑大梁。阿福有个习惯,每天一早起来,撕掉一张日历,利用它开写进货单,今天进多少米面油菜,从过去的早午市改为早夜市,集中力量只卖牛肉汤炒面。在帮工小蟹的帮助下,他们先把生的切面变成一柁柁熟的半成品,然后阿福去休息,再由小蟹帮我妈开早市,我妈阿福分班,家里人谁有空就去帮忙。老瞎子也难得拄着拐杖拿着饭盒来买炒面肉汤,我妈就喜欢与人家拉拉扯扯,她问:“算命店经常吃白板,侬哪能办呢。”老瞎子说:“解放后破除迷信,但还是难得有个把人来算命,这能马马虎虎苦开销。不过我在研究盲文,将来想开盲文学习班,让眼睛不好的人都认字。叫阿二头有空陪我到福州路去买书。”我妈说好的呀。
变化最大的是李老板,西装外边套一件双排钮的藏青卡其布列宁装,不拿咖啡色公文包,拿着帆布包,不再坐自备汽车,到了我们摊上叫一声山东阿嫂,就要一碗牛肉湯一盆炒面,吃完后总是说味道还是老样子.我妈说:“李老板,解放后侬进步最快,只坐三轮车。”他说:“不要叫我老板,叫我老李比较好。”我妈说:“老李呀,侬女儿还要不得了,在清华大学还是团员。”他说:“侬女儿也不错,冬防队负责人,新社会人人应该进步。”然后叫来一辆三轮车走了.他的进步不在表面,而是真正的听□□话跟□□走,解放前投机二白一黑的高手,解放后就金盆洗手,再也不干,绝不参与投机商人对□□的进攻。
“老规矩大碗汤大盆面。”唐和尚依然是中装短打,月牙型的表袋里又挂起k金挂表,依然是那双黑牛皮拖鞋,但解放后很少戴呢帽穿长衫,主动关掉了赌场妓院鸦片馆。他知道□□不会放过他,但不影响他的好心情,趿拉牛皮拖鞋,无事可干从八仙桥渡到新城隍庙,串过整个弹硌路。他说:“再来小碗汤。”我妈说他胃口好,他说:“没有事体就是想吃,假定□□放过我,我就去八仙桥摆小摊,坐吃山空不是生意经。”他有时也会问起街坊邻里,我妈说冯先生不大来,裘三根看不见影子,听说和平坊小吴到大世界卖票去了.他也会透露消息说,大世界丁经理一解放就逃到香港去了,听说最近又回来了,看来看去李老板最好,说不定将来还有希望,我们这种人没有希望了。
那天一早,阿福习惯性撕下一张日历,在背面写成进货单,又把切面变成半成品.突然,公安局的皂隶(杂役、听差)用提篮送回隔夜的碗盆,再准备等会卖香烟提点心回去,随口对我哥说:“今晚局里有事,什么事不知道,多准备点心,可能时间晚一点。你晚一点收摊。”阿福在4月28的日历上再添加原料。正巧大阿姐穿着列宁装过来吃完炒面牛肉汤对阿福说:“龚大姐叫我马上去到区政府开会,说不定一天,万一不回来,关照姆妈烧夜饭。”公安局开会,区政府也要开会,今天是什么日子,他心里咯噔一下,再看一眼日历正面1950428。以前的不少警官是我父亲的老乡或街坊邻里。而且他们经常叫我家的外卖,救火会夜间值班人员,也叫外卖。由于安全原因,我们不再送外卖,他们需要点心,由听差自提。。
傍晚时分,我姐从区政府回来,到冬防队办公室写什么东西。我用大碗装满米饭,上面
盖了青菜和二块带鱼,端给我姐。她把写满名字的纸条交给二阿姐,叫她去通知人来开会。
再叫我去叫她的男朋友阿四,金船等人参加晚上的活动。阿四说是她的男朋友,也只是借良友画报,春秋,万象等杂志,还有张恨水的小说金粉世家等。或者到龙门大戏院看越剧狸猫换太子,到黄金大戏院看电影万家灯火。阿四已是名牌的圣约翰大学学生。他并非冬防队员,只是看在我姐面上,有空来帮忙写标语,出黑板报,布置小会场等活动。我姐没有妙龄女孩嗲里里的温柔,而是开门见山:“阿四,来帮我忙,我人手勿够。”“啥事体?”“镇压□□。”她展开手掌抹喉咙,意思是杀人。“帮帮忙,让我多活二年。”他大摇其头,“侬赤膊上阵做恶人有啥好处?太平点。”他开导她,吃力不讨好是小事,得罪人别说,将来挨人骂,骂她是杀牛公司经理。她正在兴头上,劝也劝不醒,笑着骂他说:“胆小鬼,排骨精。”他走到门外,她又拉他一把:“等我空了陪侬到北京电影院(南京大戏院)看电影。”临走阿四又劝几句:“做人不要太直来直去,要讲究策略;做事要认真而圆通,万事要留有余地。这次欢迎解放军,侬不管家里大事,却去做公事,人最吃力又最辛苦,结果大家对你不是最满意。曼玉新思想,新方法,她无非是送了顺水人情。你们小姐妹淘将来最有出息的是她。我最担心侬咯火爆脾气。”她说:“排骨精,事情不肯帮忙,反而饭泡粥一大碗。”
我忙好大姐的事,有八点钟了心里又巴望着想见秋冰.就像盼星星盼月亮.习惯上晚饭后,阿奶把大半天的废水垃圾叫秋冰去处理,秋冰又习惯性在大客堂的高门槛的石阶上叫我,阿二头来!她叫我倒满铅桶的废水倒半奋矶的垃圾,这是我妈规定我从小帮阿奶做的事,当然我是特别高兴又好见秋冰了,我们就趁这个机会在她家暗霍霍的厨房窃窃私语十来分钟,最后我有意无意给她一个吻,她有意回报一个□□花.自从读了中学,二人很少相见.今天秋冰被爷爷的电话叫去了,快八点啦,相见秋冰的心情相当煎迫,可惜秋冰下午被她的爷爷电话叫去了,她关照我八点半前到裘陆坊门口去接她.我到冬防队办公室收回姐姐用好的饭碗,八点不到就像急死鬼到弄口去等.原来裘三根听到刚回来的丁经理说,得意楼的神偷包夹里,在香港被英国警察吃了二下电鞭,吐血后奄奄一息,经验老道的探长,一开始不相信这个消息,包夹里何等人物绝对不亚于江湖大盗龙彪,上天入地腾云驾雾,他会在原地腾一下串到树冠,翻越三四米高的围墙不在话下,女人身上的皮包,脖子上的项链,手臂的手镯,指头的戒指会神不知鬼不觉被他偷去,当然男人的公文包,`派克金笔,罗莱克斯手表被他偷去.被偷的人压根儿不知道如何被偷的,等发现之后,不相信自己是活人.这件事引起英国警方的高度注意,调来了苏格兰场女警长珍妮警长,她是捕捉博物馆大盗的高手,侦破手段与时俱进,从历史档案发现上海英法租界合作通缉江湖大盗龙彪的事,难道又一个龙彪否也,龙彪打家劫舍又杀人,神偷神秘莫测不害人.珍妮通过高科技手段,捕捉到包夹里的蛛丝马迹和活动规律.那天他从二层公交车下来,快被抓住,千钧一发之间又跳到树上,气得英国警察,上去就是一下电鞭,挨到电鞭不是半条命就是腿断,想不到神偷翻上傍边花园洋房的高墙,山外青山楼外楼,印度警察腾然跃起,半空挥手一鞭,把他打翻滚落在地,口吐鲜血……裘三根千方百计证实了这个消息,心里特别高兴,心想龙彪在香港成不了气候,也可能遭到神偷包夹里的下场,再也不可能找自己麻烦了.晚饭他电话在徐福和叫了外卖招待孙女,又打开手提保险箱,给她一只浪琴金表,初中生应该用手表了,又答应她高中之后送一条带十字架挂件的琥珀项链,秋冰却一眼看中了蓝宝石项链,老头儿答应她大学毕业就给她,秋冰在弄口见到我的第一句话就是我见到了蓝宝石项链.真的漂亮.我问她到底多少漂亮,她说漂亮就是漂亮,我说有没有万花筒漂亮,好好叫比万花筒漂亮.我们回到大杂院弄口快九点,大部分冬防队员来开会了.
暮春时节,春寒料梢,我姐感到寒丝丝,压沉沉,她特意加件绒线大衣。“镇压□□运动”正式展开,她内心感到紧张,炽烈,激动和兴奋。她从只会哼绍兴戏的懵懂少女,突然成长为大人,感到肩上的担子不轻,正在走向社会激烈的变革中,或许改变自己或他人的命运。她想今晚抓□□,抓现行特务,包围、搜索、抄家。如果抄出电台;枪支弹药;活动经费,五花大绑那些坏蛋真来劲。或许是她小半辈子人生最有意义,最伟大的事情。一会儿二阿姐召集冬防队员和有关人员,在冬防队办公室集合。我姐姐说今晚有重要活动,什么活动等民警黄同志来再说。晚上九点开会。当民警黄同志宣布名单,她心里咯噔一下,怎么都是街坊邻里?其中有些人解放前确实干过不少坏事。但与偷情报、搞暗杀、破坏机器的现行特务完全是两码事,面对他们如何撕下脸?她坐在黄同志傍边,等他说完名单,工作手册摊在桌上,她不经意间看到冯先生的名字打大叉,心惊肉跳,一个算命先生也是□□,刚才没听到名字,难道要枪毙,故秘而不宣?其实上边早在了解冯先生的情况,大阿姐也将知道的情况如实反映。可是二阿姐根据道听途说的情况,硬说冯先生与□□勾勾搭搭……
突然,她叫肚子痛,慢慢地蹲下去,黄同志扶她起来,见她脸色灰白,冬防队友都凑上来问:哪能啦?黄同志端上开水,又派人到国泰药房的夜间窗口买药。他明白,如果她真犯病,又不做领头羊,冬防队友是志愿者可能就会散伙,今夜的行动就会砸锅,毕竟他只掌握名单,落实到每个人,只有大阿姐。不知是紧张还是真的肚子痛,药服下后,脸色渐渐转成肉色,但她还是趴在桌上,左思右想:得罪了街坊邻里,就像阿四说的,自己是杀牛公司经理,被骂成千古罪人。如果开门见山的第一个大事,“镇压□□运动”,自己做逃兵,在□□眼里就是叛徒,还能立足新世界?黄同志在她耳边吹风:革命青年要意志坚强,要听党的话,站在运动的前列……她想起区政府的龚大姐会后一再拍她肩膀,革命青年要走在时代的前列,只要她表现好领导会考虑的,入党提干,如果机关企业需要,就可能去当干部。
她又服了二粒药,硬着头皮为自己打气,既然担子压下来,也只能挑。她按排每组两人,
到指定地点进行监视。她来回检查二次,多次交待,确认无误后,半夜时分与民警黄同志和
两个持枪的公安人员会面。她认识其中一个叫罗四维,经常到我家小摊来吃东西。他们直奔碉楼,早就在那儿监视的二阿姐和另一人,立即敲动铁栅栏,况浪浪的声音摇醒了裘三根,刚才还做美梦,指望孙女出人头地,自己把传家宝传给她,尽管是女孩,也可为裘家发扬光大,才刚刚臧好保险箱,听得敲门声一阵紧一阵,以为外边有盗贼和坏蛋,裘三根叫阿黑阿黑的声音。听不到狗吠声,才想起黑狗早去见阎王,可能自己也将见阎王了,突然头晕目眩,眼前一片黑,就倒裁在地。大裘老师听到大黑门摇动的铃铛声,立即爬起穿衣,小裘先生也已起身,她们陪着冲进来的二阿姐,罗四维上得二楼,只见屎尿满地,臭气冲天,裘三根不省人事躺在肮脏的地板上。没想到,第一组就出乱子。二阿姐眼明手快,拿起电话交给黄同志,他向局请示后加派人员,加强监视,二阿姐就留在那儿。。
裘三根没被抓走亏了那次摔跤,也亏了屎尿满地。今天明确向他宣布,不得乱说乱动,不准随便外出,等候上面的处置。他连声诺诺:“我裘某有罪,感谢人民政府对我的处置,静候审判。我一定老实改造自己。”其实,自从大黑狗惨死,他也知道自己的下场了,每天拄着拐杖在珍宝室发呆,看来这些东西保不住了。福兮祸兮,世界上的事讲不清,一个垂死的老人,即将进入棺材,满房间的金银财宝,已经对他毫无意义。可他又打开手提保险箱,把玩奇珍异宝,铂金蓝宝石项链是他的最爱,这些东西大都是江湖大盗龙标的旧物。祸呀!福兮?如果没有保险箱,说不定还是正直的探长,也不会像大黑狗一样下场。
第二组出奇的顺利,大阿姐轻轻敲一声,门就开了,原陆军中校小吴穿着不知哪儿弄来的毛蓝布短打,包袱脸盆准备一应具全,低头二手垂落,听候处理。当黄同志说你是反动军官中校——他抢着说我有罪我有罪。有人说他是买的官帽,有人说他上海一解放,就去军管会报到。他是唯一没戴手铐进去的。他是舍不得妻子、儿子、房子没去台湾。监视他的二个小组人员说他特别老实,手续交接好就回家了。我姐带人到第五组,对象是刀劈阿狗,是个不务正业的三轮车夫。他是三等白相人,独吃自己人。每天到我家小店楼上的得意楼茶馆喝早茶,然后到处寻衅滋事,吃白食敲竹杠。解放前还有命案在身。公安人员到达刀劈阿狗家门前,据监视人员讲,他吃完夜宵刚回来。罗四维上去敲门。听到敲门声的他,露出一条门缝,见门外一群人,操起门背后的西瓜刀,冲出门就乱坎,罗四维肩部受伤,亏得枪托的皮带保护了他,伤得不重。另一警察立马开枪,刀劈阿狗被当场击毙。第七组戏剧般的事情发生了。前大世界丁经理,三天前刚从香港回来。他是大流氓黄金荣的弟子,解放前逃到香港。人民政府没碰黄金荣一根汗毛,只是后来被上海市委宣传部长杜宣面定他为管制分子。他为了戴罪立功,感谢领导的宽大,特意去信香港给徒孙们,我老头子没事,你们也没事,快回来。丁经理心想老头子打保票不会有事吧?丁经理是我家小店常客,有时他来吃点心,我姐碰到他就说,阿拉要看戏。他说一句话。我们到大世界报出丁经理名字,门卫点头哈腰让我们进去,当然偶尔为之。这次他从香港回来,没有走出家门一步,当我姐进他家指认时,他惊讶得眼睛翻白,干吗听老头子话昵?黄金荣已不是二三十年代上海滩的大人物,人民的天下,他的话顶狗屁。这小妮子老是来大世界看白戏,今天却来抓我。他吐了一滩血,还是被抓走。
预定天亮六点前结束的大逮捕,多次意外而拖到七点多。最后一个对象是唐半天,他穿着藕色粗条纹府绸衫裤,纽扣挂着金链,金表放在月牙形胸袋里,笃悠悠吃早饭,见到我姐,还笑眯眯打招呼:早晨好。见我姐点头指认,黄同志程序性地讯问姓名,籍贯。他平静地点头回答,知道迟早会有这一天,迅速将一团粢饭吞下,想到房间拿日用小包袱,大概粢饭吞得太快,却卡在喉咙口。大伙手足无措,替他拿好东西,戴上手铐,不知对噎得半死的唐半天如何处置,马上抓他走,还是让他稍稍休息。正巧从裘三更那儿换班下来的二阿姐到这儿,连拍唐半天三下上腹部,一团粢饭落地。跟着罗四维拐一条半马路进入公安局。
当罗四维完成逮捕任务后,想去医院,但累得实在睁不开眼睛,就在办公室睡去。等他
醒时,他的两个同事,其中一个是南下干部,命令他交出□□。□□当然要交到枪库,刚才太累忘了。他把枪放在桌上他们收起□□,并向他宣布:“你是反动分子,你被逮捕啦。”他连眼睛也没睁开:“开什么玩笑?”“谁跟你开玩笑。”他们替他拷上手铐。他不明白,刚才还捉别人,怎么又被别人捉去?何况自己还是起义人员?
他在旧警察局管社会事务,我曾经送外卖到他的股室,墙头上贴满了女人的照片,都是职业□□,有点几进宫。我老是问他,这些女人统统抓起来没有?他笑着回答:小家伙你懂什么?因为我不懂,他会当着我的面,对刚抓进来铐在墙角栏杆的女人,借捡查名义搜身吃豆腐,偶而拿她们的钱包......他自以为今天劳苦功高,突然被考上手铐,竟然怒火中烧,举起拷上手铐的双手猛砸桌子:“秋天没到你们算账,你们用暴力镇压起义有功人员。”上边认为这句话,暴露了他的□□嘴脸。他更不知道自己的检举信一大篓,推一把是敌人,拉一把是人民,他更不知道与他一起,1949523半夜宣布起义,扯起白旗的人与他同样命运.刘海山当上代理副局长,度松为二科科长。刘海山以前在八仙桥,大世界驱赶小贩,吃拿卡要民怨沸腾,昨天下午就被秘密拷起来……
我姐从到区政府开会,一直到大逮捕结束,连续二十几个小时没歇一会儿,累得扶着墙壁回到家,倒在地板上,整整病了一个月。当她躺在病床上,首先来看她的是阿四,他说:“这些坏蛋被关的关,杀的杀,以前吃过他们苦头的老百姓,感谢人民政府做了好事。侬再听听,外边骂翻天了:屠夫、刽子手、杀牛公司经理、比武则天还要恶毒的女人的骂声不绝于耳。骂侬是牛魔王,带着一帮人想抓谁就抓谁.二阿姐被大会表彰,侬得到啥好处我叫侬勿要瞎起筋,侬就是勿听.”她说:“领导叫我带头,我不干,最起码他们看我是落后份子。其实抓的都是熟人,我也拉不开脸,丁经理眼睛瞪我,我反而转过脸去,丁经理也枪毙了。当时我想,天晓得人已经到了香港还回来作啥?”那时,我已读中学,放学回来就替姐姐倒茶送水递药。就插嘴说:“外边还骂侬是白蛇精。凭良心讲,二阿姐明明是白蛇精,反而成为先进分子,阿四叫侬勿要再搞里弄工作,侬就勿要再搞了.”大阿姐:“我勿想搞,龚大姐不会放过我。”阿四走后,金船,祥子,小茶馆都来看她,,尤其是小茶馆还带来很多水果,因为他们是摆水果摊的,他们都劝她不要再做了.那时实行从重、从快、从严的政策,枪毙的推到刑场就吃花生米,判刑的只要说一声几年,就送提篮桥,要不了一星期就送大西北……说着说着就议论开了:“唐半天判十年好像太轻?他罪行最大,开窑堂、筑赌台、卖鸦片,枪毙也够资格。”我姐说:“他人缘好,小恩小惠多,检举信最少。倒霉的是万昌米厂小开阿万,他是我同学比我高几班,我劝他跟万老大到台湾去,他偏要留下。哎也真是。”“小吴哪,矮脚虎?”“他最轻管制。”我又说,“罗四维也枪毙了,他们起义那帮人他最惨,被拷之后大骂□□,杜松无期徒刑,刘海山20年。”“怎么可能,罗四维与我一起抓人的呀,反落得枪毙。”““裘三根十五年监外执行。”我姐说,“万昌米厂小开阿万呢?”“他——”我不停掉眼泪。她见到我的眼泪就反问:“伊枪毙啦?不可能,真的不可能。”她突然哭得吐出了血。他的罪行最重,上海解放前夜,是反动警长,镇压人民,解放后破坏国家粮食政策,囤积居奇谋取暴利……他的罪名最大,他父亲的编外军统联络点,也算在他头上,那次店门前轧户口米引发骚乱,死了一个人,伤十几个,账也算在他头上……他的检举信两大箱。其他事情天晓得,阿万,侬勿到台湾去,偏要留在大陆做替死鬼。侬骂我呀,我是杀牛公司经理,我是刽子手咯呀......”临走,他们都叹口气,侬是菩萨心脏魔鬼面孔.
她记得清清爽爽,那天半夜,她去指认,四目相对,自己的眼睛几乎充血。论资格彼此还是小学同学,阿万高二届。论交情彼此还经常骑脚踏车,粮食紧张自己厚着脸皮去开口,马上几麻袋米送来了......她哭停了说:“还好,冯先生滑脚,没有进去。”我冷冷地说:“冯先生不会进去,我早就知道了,我不由地把外国坟山的梦境端出来。我继续说:“其实老山东的死是必然的,冯先生说他的小农意识太浓,必然是旧社会的陪葬品,至于包打听早晚就是死,但是最好的结果。现在想来,罗四维、阿万里、丁经理、刀劈阿狗等人的死好像是天意,我也讲不清。侬为啥老早勿讲,怪不得冯先生姓名打红叉,”她霍然坐起,“侬讲的梦就是天主的意思,如果侬早一点讲给我听,说不定我会刹车。”我说:“阿四是大学生,叫侬不要做杀牛公司经理,侬反骂伊山门,我小人的话侬会听?”我姐没吱声,我小小年纪叹气,“阿姐,以后冬防队的事,侬勿要管了,让二阿姐去管,反正伊老积极,这次伊受到区政府表彰。”“有啥办法呢。”大阿姐叹了口气,“侬看好,我勿想做,龚大姐还是要拉我上山。”我说:“阿姐,侬当心点,二阿姐好像是白蛇精。”
我姐突然眼睛泛白,挥舞双手,嘴里乱叫,侬是啥人,弄死白蛇精?阿二头,快点赶伊走。我什么也没看见,只看见我姐满脸汗滴,我也吓得一身冷汗。她又叫:“阿万,勿是我来捉侬,是上边叫我捉侬......伊拉哪能勿来帮忙......阿二头。快点赶阿万出去......”我吓
得逃到弄口,对着正在闷头干活的金船乱叫乱喊:“快点呀,阿拉阿姐碰到赤佬来,快点呀,
阿拉阿姐碰到白蛇精了,碰到魔鬼了——”我喉咙好像突然被堵住,吓得喊不出声。我又去叫阿四、祥子、小茶馆。,他们围在床边,金船只是说:“大阿姐冷静点,世界上又呒没赤佬,没有白蛇精。好好养病,越是胡思乱想,赤佬就越多。”祥子说:“我相信小道士话是真的,弹
硌路上肯定有白蛇精。”小茶馆也说,“我看来看去白蛇精就是二阿姐迭只江北女人,将来弹
硌路上的人有得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