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我回到家里没事,不是看书就听唱片。我最小妹妹秀秀有时带同学来凑热闹,她们不是与我一起听唱片,就是向我借书,那时是‘四清’运动后期,图书馆已借不到欧洲或俄罗斯的古典小说。我不在,她们顺手就拿。有时当我听完德伏夏克的《新大陆》,她们就叽叽碴碴:我要听《摇船曲》,还是《索罗河》好听,《几内亚舞曲》百听不恹……有时她们也在一起玩接帖子,扑克牌游戏棒等。
那天,我刚回到家,家里一大群女孩,拿着画报比比划划,芋艿头正在闷头裁衣服。我感到奇怪,他们虽然都是没有考取大学的高中生,但芋艿头比他们高二届,怎么混在一起的,就问:“侬做雷锋?”他是张维泰的长房长孙,是葛朗台式人物,一分钱看得像人民广场,做生意极为精明,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淘零头布做假领头、三角裤挣钱,是资本主义的尾巴,尽管他聪明却考不进大学。他抬头笑笑还伸伸舌头:“阿二哥老是寻我开心。”我小妹挖苦他说“伊是雷锋,全中国人民都是雷锋。”橄榄头妹妹宝丽笑开金口:“啥地方,伊会做蚀本生意?小葛朗台好好叫比老葛朗台精怪。”方面孔同学也说:“芋艿头门槛精到哈尔滨。裁一件一块,再加做工一共四块。不过还是比外边便宜,外边至少五块,还没伊好。”水灵灵姑娘说:“侬看伊没有工作,收入比工人至少翻一只跟斗。”我又挖苦他,说道:“侬借阿拉地方要付摊位费伐,放侬一码,去买点大白兔奶糖请客。”他被我逼得涨红了脸,不好意思只得拿出五毛钱交到我手里。我与他开玩笑,也知道他不容易,做条三角裤才赚二毛钱。叫他把钱收回,他想收回,又觉得不好意思,尬尴地说:“阿拉爽气来兮。”“啥体叫伊收回?我去买西瓜子。”小妹枪过钞票买回来一大包酱油瓜子,这些女孩白吃还唱朗朗调:吃小葛朗台的东西要西天出太阳,人家是屁股上长毛,伊是屁股上长钢丝,伊是看啦二阿哥面上割肉。芋艿头只是摇头。我反而不好意思,就说:“我买侬二条平脚裤总好来。”芋艿头终于绽开笑脸。我突然想起什么就说:“千万当心二阿姐,50年代小裁缝也是裁几件衣服,说他开奇装异服工厂,被抓进去判五年。”芋艿头说:“难怪阿四哥,骂她恶逼。我以后当心点。”“天报应,难怪白蛇精的房子窗玻璃,被人家砸得粉粉碎。”我突然惊叫:“啥人胆子介大?”我心头掠过一个身影,看来弹硌路以后没完没了。我又对大家说:“你们千万当心,五八年一群小美女,就为了鸡毛蒜皮的事,被二阿姐送劳动教养。”“要死来,没有王法啦!”橄榄头的妹妹宝丽叹了口气。水灵灵、四方脸、宝丽她们都是启秀女中的同学,也不知为什么,成绩优秀,就是考不进大学。他们是经常来我家玩的常客。四方脸拿了我一本书。水灵灵说:“今天芋艿头请客,侬阿哥也应该请客,至少一场电影。”他们都围着我,我被逼得没办法,就说:“好好好,到兰心大戏院看电影。”宝丽插嘴,一毛哩太低档。我拍手:“再加一块哩白脱方糖,就是国泰电影院对面的老大昌东西好吃。”她们哄叫,二阿哥到底是老克拉。
不知怎么,自那天看电影以后,我突然发现她们不来了。我问小妹,你们是否吵架?她忧心冲冲没有回答。有时我回家,见她在家发呆,或半天看不见她人影。她究竟有什么事我莫名其妙。有次她不在家,正巧我有事想找她。我到她们经常去淮海公园,警察局后边的体育场馆玩耍,也是二阿姐住的那个里弄也没找到她们。
过几天,我从青浦回上海,在外边办事吃完饭,看完第四场电影回家,一到弄口,重现
了五八年妇女节场景,大杂院黑鸦鸦一片人,又要逮捕谁?等我看清红旗飘飘,横幅标语才
是另一码事。锣鼓喧天,口号声声,我想溜出去已来不及了。原来里弄动员知识青年到新疆
去,我的小妹秀秀非但没有报名,却失踪了。二阿姐一把拉着我说:“二兄弟,你必须把你
小妹找回来。”她没说完,又是口号震天。我见她既怕又恨,又不好意思。自从那次她病在
我的床上,无力反抗的情况下,我用威逼利诱的手段,剥光她的衣服,摸她光溜溜的身体,
得到侮辱她之后的快感,事后又深深地谴责自己。我不该用卑鄙的手段对付一个女人,哪怕
是冤家,要斗就像普希金那样光明正大地决斗。我不敢抬头看她一眼,她却像没事人似的,
手搭在我的肩膀亲切地说:“人不能一辈子走在邪路上,你毕竟是青年,要听党的话,要做
正经事,现在是你立功的机会,把你妹妹找回来,叫她报名去新疆。再说,我二阿姐待你不
错吧!”她的意思是,你干的那档子事,我还没跟你算账呢。我也学会了阳奉阴违,点着头
说:“我听二阿姐的话,我一定想办法去找。”
她已是街道办副主任,据说上海近百街道,她成绩最突出,街道年年是先进,她又是市
级先进工作者。但她的影子依然徘徊在我们地块,飘荡在弹硌路和大杂院的上空。当里委主
任小许向她汇报,橄榄头宝根的妹妹宝丽,动员几次就是不报名,张维泰孙子不见人影,阿
二头妹妹秀秀不知躲到哪儿去了。“又是弹硌路。”本来她满打满算,只要弹硌路这块硬骨头
啃下来,又是百分百完成任务,又是先进。她不由怒火中烧,气得猛拍桌子,“革命不是请
客吃饭,为什么不大轰大嗡?为什么不连续作战?”小许被批评得叫屈:“我们做了多少工
作,他们就是不理不睬,橄榄头家装哑巴;张维泰说你们就把我这把老骨头拿去;最气人的
是山东阿嫂,说什么你们有本事自己去抓,你们想关就关想杀就杀,反正我这条老命也不值钱。我们总不能把他们五花大绑,有什么办法?”“反啦,如此嚣张。”她无法容忍我家是五类分子(地富反坏右)家属,竟然敢对抗中央政策,又猛拍桌子,把玻璃台板击得粉碎,自己的手也血淋淋,“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不狠狠打击,敌人不会自己倒下。”二阿姐叫小许联系有关单位的电话,并亲自上门去解决问题。
首当其冲的是橄榄头,他硕士毕业做助教已有二年,正巧有个讲师的名额下来,四个助
教每个人不是拼尽全力,就是不释手段或投机钻营。橄榄头自以为自己有论文和专著发表,
他引以自傲的是《英语单词记忆技巧》,讲师的头衔非他莫属。当领导陪同他接见访客时,
他傻了眼,竟然是里委主任小许和街道办副主任二阿姐。二阿姐一通简单的大道理,什么人
类灵魂的工程师,要配合党的政策,做好家属工作,支援边疆建设,这是重大政治问题,橄
榄头目瞪口呆,领导也很为难。其实领导内定倾向于橄榄头,但是当前一切工作政治挂帅,
评职称岂能例外?领导晓以大义,如果不配合党的政策,万一招来不必要的批评,那就麻烦
了,他落选不是不可能……评职称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怎么办?橄榄头与父母商量后,还是
动员妹妹宝丽去报了名。二阿姐到底是二阿姐,小许最钦佩的就是她。
二阿姐又准备啃第二根硬骨头。原来我们弹硌路上摊档林立,自从50年代后半期私营工
商业社会主义改造后,这儿没有摊子了。但有二个特许,原来帮宁波老太打工的苏北老太,
拿全额救济金6块不敷家用,嚷嚷着要做点小生意,经二阿姐恩准,老太在裕安里弄口帮人
腌咸蛋做皮蛋,反正这二样东西都需要泥,她再用剩下的泥巴修小煤球炉,老太不亦乐乎。
事实上老太就是她的眼线。用二阿姐的话说,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特意恩准张维泰的
大儿子也即芋艿头的父亲摆小摊,只能做中山装,长裤,无论男女,必须价格低廉。因为解
放后,张维泰的店不久就关门,二个儿子被动员回乡,小儿子才进了服装厂,大儿子才准许设摊。他们一家还是以祖父说了算的家属制形式。二阿姐早就听说,张维泰是老刮皮,又把一分钱看成人民广场那么大,就勒令张维泰收摊,什么时候芋艿头报名到新疆,就什么时候重新摆摊。二阿姐心想,打蛇打七寸,控制你的经济命门,要不了三天你这个抠门老头就服软。张维泰个子不高,干干瘦瘦,恰是个典型的宁波人。表面上看起来,一拳头就能打他到哈尔滨,骨子里精明透顶,他认为大孙子聪明,还有一套手艺,将来总有出头日,所以叫孙子不报名。老头儿竟然反背着手说:“不摆摊有啥了不起,大不了吃乳腐泡饭。命里注定我饿死,我先爬进棺材。”张维泰和芋艿头的父亲,也被拉到弹硌路上教训,说他们是资产阶级向无产阶级猖狂进攻,芋艿头是叛徒是逃兵,是资本主义的尾巴,非要割掉不可。
二阿姐同时又来轰我们大杂院,我妈接到领导命令,暂时不用上班,在家里休息几天,先完成政治任务要紧,什么时候完成了,什么时候时候来上班,不完成任务,对不起扣年终奖金。企图以疲劳轰炸和经济制裁来斗垮我们一家。大轰大嗡连续三天,把我母亲堵在家里,我妈的性格,有事逆来顺受,想想十年前,阿福意外误伤二阿姐的手,我妈向她再三赔礼道歉,就差下跪叩头求饶,冬冬被送劳动教养,只怨自己不争气。阿二的被拘留,终于使她清醒过来,你二阿姐说阿二投机倒把,家里一无所有,搬什么砖头?阿二被管制了,你二阿姐还闹腾不休。绵羊被逼急了,也会用角顶人,准备老命拼到底。“我是坏分子家属,我是反动分子家属,你们拉我到弹硌路去斗好了,你们枪毙我好了。”她顶着二阿姐身体往外推,叫声比锣鼓声还响,“反正单位里扣光我的工资,我也没饭吃了。我这条老命不是饿死就是斗死,你们拉我到人民广场去斗好了,我也不想活了。”也不知我妈哪儿来的力气,把二阿姐顶到弄口。在对门□□张维泰的小徐,马上过来拉开我妈。二阿姐眼见再斗下去要出人命,马上见风使舵:“大姆妈,侬好意思伐?阿拉一向关系蛮好,为啥板面孔?我叫秀秀走革命道路是好事,侬实在想勿通,回去好好想想,好伐!”她转向我:“二兄弟,如果你表现好的话,我们向上面反映,把你的管制分子的帽子早日拿掉。”其实我管制早就期满,我也明白,我是债多不愁,虱多不痒,何况,对我来说没有自由的空气,那种虚假的自由对我毫无意义。我芝麻大的小事,差点被她闹得判二年;你越老实她越欺侮你。我佩服我妈的勇敢,也埋怨自己的窝瓤,只会肚子里骂:这条毒蛇,那天我玩死她,也就一了百了,怪来怪去我没男子汉的血性。当然我也给她软钉子碰,我说:“二阿姐,你别怪我不听你的话,弄得鱼死网破对大家没好处。”“想威胁我?”她是先请我吃馒头,然后请我吃拳头,“倘然,你不配合也没关系,那你的帽子戴到棺材里去。”她又带头领呼口号:“知识青年到边疆去,不达目的决不收兵。”在二阿姐字典里,只有百分之百没有九十九,接着是地动山摇,天崩地裂的锣鼓声,被吵得睡不着觉的弹硌路上的居民都涌到大杂院来,他们不敢对二阿姐啃一声,却对二个老人和我嚷嚷:张老头,快点把芋艿头交出来算了;老娘唉!阿拉三夜天呒没睏来;叫秀秀快点去报名;阿二呀!侬拖下去,阿拉一辈子勿太平。已近子夜口号声锣鼓声还在弹硌路上空爆炸,疲劳轰炸的结果是整条弹硌路闹得天翻地覆。在乱哄哄的档口,二阿姐悄悄地拉我到斜对面的淮海公园外墙做思想工作,那儿没人,谁也听不到我们谈话。这女人真有本事,她知道我表面上吹牛,骨子里嘴巴紧,她老北京的事,我连阿四也没透过风,所以她敢于向我掏心里话。她说:“你这个混蛋。去年你企图□□我的事,我还没跟你算账。”我知道她的脾气,讲北方话就是怒气冲冲,我只能以上海话求她:“二阿姐,我承认我是‘缩货’。那天,勿晓得哪能头脑发热,就剥侬衣棠。大概侬实在太漂亮,看侬汰浴看勿够,就想出外快。”“你这个色鬼什么时候改得了?现在就是你立功的时候,把你妹妹好好找回来。其实么,那次也用不着强扒我衣服,只要你好好听我的话,像狗一样趴在我面前,我也会给你看的呀,自小就看我洗澡,我的身体还没看够?把你妹妹找回来,听到没有?”我装模作样点点头,她突然讲上海话,“二阿姐勿会亏待侬,有数伐?上次侬就想跟我搞七捻三,实在身体不好呀,我不是答应侬身体好,上门伺候侬。明天到我家来,看看我的新房气派哪能。只要你把秀秀找回来,侬想哪能就哪能。老是看我汰浴,还不是想得到我?小色鬼,我也糊里糊涂哪能会喜欢侬。侬讲,现在想啥,老实讲,是不是想得到我?真要想得到我,今天是最后的机会。”好厉害的女人,她点中了我的死穴,企图以诱骗和色相,叫我出卖我的妹妹。这到是个好机会,得到□□上的快感,得到事实上的征服。我说:“我出生出世,第一个看到的光溜溜的女人就是侬,身体实在太漂亮,胸是胸、臀是臀,腰是腰。我想等我长大了,就一定想得到侬。当我听说侬搭擦背汉搞七捻三,我气得牙齿酸溜溜——”“好啦,别说啦。你想得到我,我就想得到你妹妹。我们街道的红旗不能倒。”她看着我说,“你如果反抗就死路一条”我想我们一家都遭她迫害,还想来加害我小妹妹,臭□□,为了红旗竟然愿意跟我睡觉,我反而看不起她,你还以为我是从前的我,最起码秋冰维纳斯般的胴体我也看过了,小王的身体我想亲就亲,想抱就抱,我还在乎你?我妈说山东人硬气决不做丢人现眼的事,我是山东人也不会出卖我的妹妹。“到底你骚还是我骚,是不是想玩我这个童男子?”啥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我就像我妈跟她拼了,我骂,“臭□□,你什么底牌我不知道?别在我面前装革命干部,你想送我进监狱你就送。”她千万没想到,我比我妈还厉害,她扶着墙壁有点站不稳,一会儿又恢复正常,说道:“那件事先挂着,我没跟你算账。你毕竟是我好兄弟,砸玻璃的事你去管。”
那个擦背汉也真是,我叫他去砸二阿姐家的窗玻璃,是贪图一条香烟和卖人情。他会几个月或半年,就去砸玻璃,以出被搞成阳痿的那口恶气。最近我听一群女孩说,二阿姐的房子又被人砸了。二阿姐明知道是擦背汉干的,知道擦背汉是个无赖,又不敢去找他。又去逼宁波老太找擦背汉,这次老太知道她的底牌之后,也冲撞她,狠狠骂她:“玻璃又不是我砸的。有本事侬自己去找猪头三,啥人叫侬搭伊轧姘头?”“啥人轧姘头?他阳痿,想搞我也搞不起来。”她顺手给老太二个耳光。老太说:“自己老具三(□□)傍边去摸摸清爽。”她自己知道□□处的黑疤,老太怎么会知道?看来檫背汉还是吐露她的隐私,所以对老太也无可奈何。如果她真要把他揪出来,自己与擦背汉的丑事,不要大白于天下?这女人的高明之处就在这儿,只得找我。我也不想跟她闹僵,就说:“好好好,侬毕竟是我二阿姐,小辰光确实待我老好。砸玻璃的事我搞定,侬也该放我一码,要不然网破鱼死。”她看看我说:“小赤佬现在胆子大了敢顶嘴。”
第二天一早,我找到我妹妹送她到江西南昌去,给她10块钱,一般不要写信,有信写到我单位。我又把擦背汉训一顿,说道:“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现在骚货在风头上。冯先生早就算好命,二阿姐肯定死在你手里。”“真的?”他问。“没得假地。”我给他一条飞马香烟了事。